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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陆
省重点的校庆晚会,是一场精心编织的、喧嚣到令人窒息的盛宴。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空气里浮动着香水和汗水的混合气息。舞台侧翼的控制台后,顾星河紧盯着仪表盘,调试着追光灯的角度。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服口袋里的硬物——那是昨夜他用酒精棉片反复擦拭过的紫藤花瓣标本,冰凉的玻璃瓶身还残留着刺鼻又清冽的酒精味,和他此刻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混合在一起。
后台候场区光线昏暗,人影幢幢。叶知秋站在角落,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那条宇航员手链。金属接缝处卡着的、经年累月早已干涸发硬的奶油渍,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钝钝的、陈旧的光泽,像一道凝固的时光伤疤。报幕员洪亮的声音穿透幕布:“……接下来,请叶知秋同学来后台做准备”
心脏猛地一跳。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莫名的悸动,提了提月白色的礼服裙摆,走向舞台入口。裙摆拂过控制台下方杂乱堆放的电缆,带起一阵细微的气流。就在她即将踏上后台台阶的瞬间,一缕极淡、极熟悉的茉莉香,倏忽掠过顾星河的鼻尖。
他握着操纵杆的手猛然收紧!几乎是本能地,他的视线追随着那抹月白色的身影。追光灯的光束在深红的幕布上不受控制地晃动了一下,投射出一片星云状的、迷离而虚幻的光斑。
叶知秋踩着《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沉静而略带忧郁的序章,走向后台。高跟鞋踩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回响。然而,就在她即将抵达钢琴的刹那,鞋跟毫无预兆地勾住了垂落在地的一根隐蔽的电源线!
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她低呼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扑去!
“小心!”顾星河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惊惶。
电光火石间,他像离弦的箭,从控制台后猛地扑出!用尽全身力气,用自己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小臂,结结实实地挡在了叶知秋后腰的位置!一股巨大的冲力传来,他闷哼一声,只觉得手臂一阵钝痛。
叶知秋的后腰撞在他手臂上,稳住身形的同时,一股清冽的松木香混着他身上淡淡的示波器金属气息,瞬间将她包裹。这气息,与她记忆中那个暴雨被困琴房的夜晚,顾星河校服上沾染的味道,惊人地重叠了!时间仿佛凝固了半秒,心跳在那一刻震耳欲聋。
然而,这短暂的、近乎静止的瞬间,被一声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无情撕裂!“嘀——呜——!”控制台闪烁着刺目的红光,尖锐的警报响彻后台的黑暗,如同一声凄厉的尖叫!
就在这混乱与惊悸交织的顶点——
“啪!”
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得令人心碎的脆响。
叶知秋腕间那条细长的、陪伴她多年的银色音符挂坠链,毫无预兆地绷断了!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那枚小小的、冰凉的银质音符吊坠,在两人错愕交织的视线中,挣脱了最后的束缚,划出一道冷冽而绝望的弧线,坠落在地,发出清脆却沉闷的撞击声。
“啊!”叶知秋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抽回手,想要去抓住那坠落的音符。指甲在慌乱中划过顾星河因用力支撑而裸露在外的腕骨皮肤,留下一道新鲜的、弯月形的血痕,细细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顾星河猝不及防,被这力道猛地一带,加上刚才撞击的余力,身体彻底失去平衡!他踉跄着向后倒去,脊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控制台边缘!
“哗啦——!”
一声更响亮的碎裂声!控制台上方一个装着备用灯泡的玻璃罩在撞击下应声碎裂!无数细小的玻璃碎屑如同冰晶般四散飞溅,在应急灯惨绿色的幽光下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叶知秋只觉得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低头一看,是那枚坠落的音符挂坠!它锋利的棱角在她柔嫩的虎口处,犁开了一道细细的血线,鲜红的血珠正迅速汇聚、滚落。
全场陷入一片突如其来的、死寂般的黑暗。只有几盏惨绿色的应急灯幽幽亮起,将后台照得如同鬼魅之地。顾星河借着这微弱而诡异的光,清晰地看到叶知秋虎口处那抹刺目的鲜红,以及滴落在光洁地板上绽开的小小血花。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强忍着背部的剧痛和腕间的灼热,咬着牙,摸索着找到主控键,用力按了下去!
“刷——!”
舞台顶部,那片由无数细小LED灯组成的星河灯阵骤然亮起!如同真正的银河倾泻而下,亿万颗星辰温柔而残酷地将叶知秋整个人笼罩在流动的、梦幻的光晕里。追光灯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精准地追随着她染血的指尖。那道细小的伤口,在迷幻而冰冷的镭射光线下,被扭曲、放大,竟诡异地幻化成一朵摇曳的、血色的玫瑰!与此同时,地面巨大的光影琴键瞬间铺展开来,形成一条通往后台的、虚幻而璀璨的银河之路,将混乱的后台与辉煌的舞台连接在一起,充满了讽刺的宿命感。
《月光》终章的和弦震颤着空气,余音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回荡,显得格外空旷。顾星河的声音,通过后台的备用话筒,带着示波器般的细微颤音和一丝竭力维持的平静,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寂静得可怕的会场:“请……钢琴伴奏叶知秋同学,到后台核对音频文件。”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控制台冰冷的金属表面——那里,他腕间滴落的血迹正缓缓晕开,在冷光灯下,凝结成一个暗红色的、扭曲变形的音符形状,如同一个不详的印记。
叶知秋提着染血的裙摆,月白色的丝绸上那抹殷红刺眼得惊心。她沿着光影铺就的银河之路,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回后台。每一步都像踩在荆棘之上。她看见顾星河正背对着她,那笨拙的姿态,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用力到指节发白。这专注的姿态,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的闸门——小学时,音乐教室,那个笨拙地蹲在地上,替她修理被撞歪的琴谱架的少年,也是这般神情!
就在此时,悬在舞台穹顶高处、作为装饰的一枚紫藤干花标本,仿佛被这凝重的气氛所震动,毫无预兆地坠落下来!
“啪!”
干枯脆弱的标本在他们脚边摔得粉碎。十二片淡紫色的花瓣四散飞溅,如同十二声无声的、沉重的叹息,散落在冰冷的、沾着血迹和玻璃碎屑的地面上。顾星河的白衬衫被应急灯染成了冰冷的青色。袖口下,那道月牙形的伤口,鲜红的血珠正一点点渗出。
叶知秋虎口的血液,也正顺着指尖滴落在怀中紧紧抱着的《月光奏鸣曲》乐谱上,将印刷体的高音谱号染成一片刺目的、不断扩大的暗红。这场景,像一把锋利的刻刀,瞬间在她脑海里刻下了另一幅画面——六年级,那个同样混乱的暴雨傍晚,鼻血染红手帕的少年,固执地等在琴房门口,直到暮色四合……相似的狼狈,相似的鲜红。
“医务室在……”顾星河转过身,声音沙哑干涩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
“不用了。”叶知秋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冰冷、疏离,透着深深的疲惫和抗拒。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才挤出这三个字。
两道声音撞在一起,又瞬间碎裂在布满电缆、玻璃碎屑和紫藤残骸的地面,显得格外空洞。顾星河沉默地弯下腰,手指有些颤抖地去捡拾那枚碎裂的音符挂坠。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时,他猛地一顿——断裂的链扣处,竟然卡着一片早已风干、脆弱不堪的紫藤花瓣!颜色褪尽,边缘蜷曲,正是去年春天,她夹在他毕业纪念册扉页里的那枚!它竟然一直藏在这里!
叶知秋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想要拉开距离,却踩到了垂落在地的酒红色天鹅绒幕布。厚重而滑腻的布料如同有生命般,瞬间缠住了她颤抖的小腿,那浓烈得化不开的酒红色,像极了十二岁生日那天,打翻在白色蕾丝桌布上的、粘稠的草莓酱,带着同样令人窒息的甜腥气息。
“滋——啦——!”控制台突然又爆出一阵刺耳的电流杂音!刚刚恢复的备用灯光开始疯狂地、毫无规律地频闪!明灭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光影在狭窄的后台空间里剧烈地切割、跳跃。
在这令人眩晕的光影风暴中,顾星河清晰地看见叶知秋微微侧头时,耳后那道淡粉色的疤痕!它比记忆中淡了许多,像一道被时光抚平的旧痕,却依然保持着那弯新月的清晰弧度,在频闪的灯光下,泛着珍珠母贝般柔和而脆弱的光泽。那是一个沉默的烙印,一个只属于他们共同记忆的密码。
“你总是这样。”叶知秋的声音在刺耳的电流声中响起,带着琴弦将断未断时那种紧绷而绝望的颤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但她突然哽住,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再也说不下去。因为顾星河正极其小心地包扎她虎口那道细细的伤口。丝绸冰凉的触感,和他包扎时那近乎虔诚的专注姿态,像一道强烈的电流,瞬间贯通了记忆与现实——那姿态,那侧影,与当年小学音乐教室里,那个蹲着修谱架的少年,严丝合缝地重合了!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委屈、愤怒、怀念和心酸的洪流,瞬间将她淹没。
走廊外传来纷杂急促的脚步声和工作人员焦急的催促声:“快!快!下一个节目准备!清理一下后台!”
声音越来越近!
顾星河几乎是出于一种保护的本能,或者说是一种想要抓住这混乱中唯一真实存在的冲动,猛地拽住叶知秋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力道之大,不容抗拒!他拉着她,在混乱的光影和人影中,闪身挤进了旁边堆放杂物的狭窄暗室!
“砰!”一声闷响,沉重的木门被顾星河用肩膀撞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灯光和催促。世界瞬间被压缩进绝对的黑暗和浓烈的樟脑丸气息里,混合着旧幕布浓重的霉味,呛得人几乎窒息,却也带来一种诡异的、与世隔绝的宁静。在这狭窄、黑暗、气味浓烈的空间里,两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声音被无限放大,“咚咚咚!咚咚咚!”剧烈地、错拍地共振着,像两匹在荒野迷途、惊慌失措又彼此依偎的幼兽,用最原始的方式感知着对方的存在。
门缝底下,漏进一线舞台反射过来的、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的光束。借着这丝若有似无的光,叶知秋看见顾星河手腕上那道新鲜的抓痕,细密的血珠正缓缓渗出,在黑暗里凝成暗色的一点。同时,一阵熟悉的、混合着清冽茉莉茶香与示波器金属外壳特有的冰冷气息的味道,从他微敞的衬衫领口幽幽散发出来,弥漫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你闻起来……”叶知秋在黑暗中突兀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茫然,打破了死寂,“……像泡过茉莉茶包的示波器。”这个古怪的、带着她个人印记的比喻让顾星河瞬间愣住。他这才恍然想起,今早在物理实验室,为了驱散仪器上那股令人不快的陈年铁锈味,他确实用了茉莉香薰片。那气息,此刻正顽固地附着在他衬衫的第三颗纽扣附近,沾染了汗水和尘埃。
柜子外,文艺部长调试话筒的尖锐啸叫如同魔音穿脑,猛地炸响!“嗡——!”刺耳的噪音震得狭小杂物室里的空气都仿佛泛起涟漪,灰尘簌簌落下。与此同时,控制台的供电系统似乎终于稳定下来,杂物室老旧的自动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弹开了!
刺眼的白光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从敞开的门缝涌入!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黑暗!
“要……要开场了!”叶知秋像被这虹彩灼伤,猛地惊醒!她几乎是粗暴地扯下那条还松松缠在她手上、沾着两人斑驳血迹的深蓝领带,仿佛那不是一条布,而是一条滚烫的烙铁。她像逃离什么可怕而无法承受的东西,猛地推开挡在门边的顾星河,落荒而逃般冲出了杂物间!
然而,就在猩红厚重的幕布后,她猝不及防地撞见了一地散落的纸星星。这些用各种乐谱边角料折成的星星,在混乱中被踩踏、散开。其中一个被踩扁、摊开的纸星上,用铅笔潦草地画着清晰的猎户座星图,参宿四的位置被重重地圈了起来。
追光灯如同最忠诚的猎犬,立刻捕捉到她翻飞的月白色裙摆,光束紧紧追随,在地面投下巨大而摇曳的蝴蝶形光斑,将她仓惶的身影暴露无遗。而此刻,顾星河已重新站回控制台后。手指在调色盘的旋钮上飞快而精准地操作着。灯光滤片在他指尖旋转、切换,最终“咔哒”一声定格——
追光灯那原本炽白的光束,瞬间被染成了紫藤花特有的、忧郁而温柔的淡紫色!那是用一朵紫藤花瓣提取而成的颜色!这抹淡紫,如同一个无声的宣告,温柔地笼罩着她,也刺痛着她。
……
当终章最恢宏的和弦与观众迟来的、雷鸣般的掌声同时炸响,淹没后台所有细微的声响时,叶知秋在退场口最深的阴影里,停下了脚步。她靠着冰冷的墙壁喘息,目光却凝固在钢琴凳上。
那里,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小小的、褪了色的蓝色宇航员布偶玩偶。它看起来有些旧了,蓝色的宇航服洗得发白,塑料面罩下的五官也有些模糊。但它的左胸口,却贴着一枚小小的、依然清晰的猎户座贴纸——正是小学毕业时,她亲手缝在顾星河书包带上的那种款式!玩偶的旁边,安静地躺着那枚刚刚断裂、此刻却被细心地用一小段透明鱼线修复好的银色音符挂坠。链扣处,多了一张小小的、裁剪整齐的便签纸。上面是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属于顾星河的字迹,简洁而有力:
“E大调,更适合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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