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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香
夜风挟着甜暖的花香,丝丝缕缕地萦绕鼻尖,三皇子有些不太适应这浓郁的气息,不由得望向墙角那金盏般的花团。
如水的月光静静地淌过结香花,拥簇在枝头的绒球氤氲着朦胧的暖色,那花丛右侧轮廓饱满,另一侧边缘并不规则。
沈惜卉正低声与春娘说着想去一趟慈宁宫,不经意抬眸瞥见三皇子抿紧的嘴唇,她好奇地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他是不是闻不惯这浓郁的香气?
正想着结香花不适花粉过敏者以及孕妇嗅闻,看到花丛的一瞬间,沈惜卉不自觉瞪大了眼睛。
那饱满圆融的弧线像是被蚀了一处,白日里她分明记得,那侧有几簇花球开得最盛,饱满欲坠,几乎快要垂地。
沈惜卉深吸一口气,向着花丛走去,这边缘看上去并无被折断的枝干。
“郡主,发生何事了?”青莹眼角挂着泪珠,见沈惜卉往院墙走,有些疑惑。
“我随意瞧瞧。”
她用手轻轻拨弄着枝叶细看,不由得感叹这摘花人颇有手法,那断口在花枝与主干连接处,不像是被粗暴折断的,且断口巧妙地隐在交错的花枝阴影下。
倘若她并未在院内细细赏花,恐难以察觉结香竟被偷折。
琉璃轩众人爱护花卉绿植,连爱采集鲜嫩花叶制药的青莹也是于地面拾捡,此人恐怕不是单纯想偷折花,许是有别的用意。
沈惜卉缓缓起身,月色在她脸上温柔流转着,勾勒出纤巧的轮廓,一道柔影投在唇边,那总是含笑的唇角此刻微垂,隐隐透着不悦。
“花被折了么?”
三皇子眉间微微蹙起,似是联想到了什么。
“什么?”青莹有些不敢相信,只觉着不可思议,在琉璃轩从未见谁折过花。
“折了几簇……青莹姐姐,结香花是无毒的吧?”
青莹眼神里满是惊讶,但听到关于药性的问题,仍然下意识地回答着。
“结香无毒,性平味淡,冬末春初采摘最佳,有活血消肿明目之效,对气味敏感者、体寒者及孕妇慎用。”
“春娘,烦请您同青莹姑娘在琉璃轩搜寻有无结香药材。”三皇子提醒道。
“我们这就去,青渠她们还未回,怕是早有防备,你们此去小心些。”
春娘轻轻拍了拍沈惜卉的手,示意她别太担心,而后拉着青莹往屋内走。
沈惜卉连忙补充道:“还有丝线碎布料之类的!”
夜风拂过,几缕碎发在她颊边飘摇,那清亮的眼眸里透露着一丝坚毅与从容,三皇子将那一直拿在手中的披风给她披上。
“承煦哥哥,你是否对浓郁的花粉气息有些敏感?”
霎时间,熟悉的味道萦绕在侧,沈惜卉低头浅笑,这披风本是她的,因着三皇子拿了一路,上面染上了淡淡的沉香气息。
“漱玉堂很少能闻到浓郁的花香,就连香气馥郁的桂花香从御花园飘过来,气味也是淡淡的。”
在遇到她之后,他闻到的花香也渐渐多了起来,他也喜欢这些自然的味道,那是一种不加以修饰的盎然气息。
“原是如此。”
沈惜卉在心里暗暗想着,对花粉不过敏就好,不然可真是少了许多乐趣。
宫道上俩人并肩而行,烛火透过薄薄的灯罩投着昏黄的光晕,越靠近慈宁宫,宫灯之间的距离越近些。
“承煦哥哥,你也猜测到那荷包恐被人做了手脚。”
娴妃娘娘临近生产,所有用具皆由太医验过才能入内,只有沈惜卉私下赠予娴妃的荷包未经太医查验。
“嗯。”三皇子点了点头,眼神里隐隐透着不安。
“我还特意避开香囊,却不知凡是出自人手之物,皆有漏洞可寻。”
早知如此,她应该挑些御赐首饰借花献佛,可转念一想,那样太过于小心翼翼反而失了本意,不妥不妥。
眼下反正她心里有应对之策,以后赠礼再谨慎些,章程再周全些便好。
“这几年外出历练,我才发觉宫外的天空要更美些。”
三皇子看向身侧,眼底闪过一丝心疼,她本不该困在这看似气派华丽却令人想逃离的牢笼里。
可倘若那样,或许他们不会相遇。
他在心里感叹着,遇见她已是他人生中难以求得的上上签,她过得舒心才最紧要。
沈惜卉昂首望去,天空被覆盖着琉璃瓦的屋脊隔开,形成一道深邃而狭长的墨蓝色。
那绵延无尽的朱红宫墙,将人困于这小小的四方天地,无法肆意感受春日踏青的郊野之趣,民间骑射比赛的热闹之喜,秋日田间满目金黄的丰收之乐,旭国秀美山河的旖旎风光……
比这更无力地是,不能亲身体会那富有烟火气的街道生活,感知最朴素的民生哀乐,尽她所能地做一些利民之事。
“是啊,如果我们都能自在地进出,或许眼界不再只是限于书本或皇宫,而是更为开阔的视野。”
三皇子的目光仍未从沈惜卉的脸庞挪开,眼波流转间蕴藏着许多情绪,期待、不舍、遗憾、祝愿……他默默在心里念着:会有这样一天的。
刚走出转角,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沈惜卉与三皇子不由得退回去,借着朦胧的夜色,俩人扶着墙探出头看。
同行共有三人,他们并未提宫灯,反而躲着那昏黄的光晕走,像是生怕被人瞧见,两侧身穿深色宫服,身姿步伐都透露着利落与干练。
中间那人虽裹着披风,可仍是难掩的华贵气质,沈惜卉一眼认出,那身形分明是章贵妃。
“钟粹宫何时与慈宁宫来往了?”沈惜卉轻声问着,心里却将丞相一事与太后联系起来。
“若非早有牵扯,倚着父皇与皇祖母的关系,章贵妃不会如此。”
看不太清晰他们的神情,只是那匆忙的背影里透着焦急,沈惜卉未曾料到,如此在意皇上情绪的章贵妃会暗地里出入慈宁宫。
一个大胆而又危险的猜测在她的脑海里闪过,稍稍细想,她便了然于心。
本欲与尚书令结亲的丞相,断不会因亲事未成而在民生战事上意见相左,他能坐上国相位置绝非无能之辈。
唯有利可谋才会如此,可就连她也知“与虎谋皮,焉有其利”的道理,想来还是权势太过诱惑,即便老谋深算之人也难抵,身在高位受万人敬仰,总要对得起黎民百姓才是。
恍惚间,沈惜卉欲往右方走,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她不由得退了回来。
隔着披风她感受到指节的轻微颤动,抬眸间,正巧捕捉到他眼神里闪过的紧张。
一阵沉缓而整齐的脚步声传来,沈惜卉探出头看,从慈宁宫出来的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承乾宫方向走,太后娘娘端坐于轿辇上,而有几位公公绕出队伍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转瞬之间,沈惜卉拉着三皇子快步往回走,裙裾拂过清扫得一尘不染的地面,余下春蚕啃食桑叶般的细响。
他们默契地迈着又轻又快的步子,谁都没有出声,谁也没有回过头。
三皇子感受到沈惜卉那有些发烫的掌心,看着她耳后被风吹起的碎发,只觉心跳声愈来愈快,迅速蔓延整个胸腔后背。
他垂眼尽量不看她的背影,可那浮动的披风下摆轻轻拍打着他的腿,像是一遍又一遍地质问他“你是否想要一直跟在她身后”。
越来越红的脖颈耳根,眼眶里染就的水光,像是在回应着“我愿意,我属意于她”。
沈惜卉紧紧握着他手腕,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丝毫未注意到力道有些大,直至琉璃轩院内松开时,才发觉那白皙的手腕有了几道细长的红印。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他,却发现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此刻映着稀薄的月色,闪烁着湿润又带些暖意的光,她那白玉般的面颊不自觉泛起红晕。
春娘与青莹听到动静走出屋内,将在小厨房与寝屋内搜寻到的药渣和碎布丝线给他们看,青莹说着那药渣含有结香花以及樟树脂膏。
这碎布丝线倒是普通之物,可这结香花恐怕只有琉璃轩有,樟树脂膏她只在药书中见过,于孕妇不宜。
“可否将它交于我处理?”
沈惜卉看向三皇子点了点头,又说着通传的公公快到了,示意她们进屋。
见春娘与青莹转身,沈惜卉将三皇子手腕抬起,准备隔着绣帕轻揉那未消散的红痕,谁料那修长的手快速地收回,泛红的指节像是怕冷一般。
“当心些,快回漱玉堂吧!”
沈惜卉攥着绣帕往屋内走,只觉得本就发热的手心越发滚烫,看来益气丸是一颗也能不能再吃了。
转身后加快步伐的三皇子,看着那绣帕拂过的手腕,极力压制那快要呼之欲出的心跳,还有那汹涌得快要溢出的喜悦。
通传的公公说着“承乾宫娴妃娘娘请郡主去一趟”,沈惜卉露出惊讶又欣喜的神情,随即跟着这位公公走。
出琉璃轩门口时,沈惜卉用余光扫着,嘴角微微扬起,原来还有几位公公躲在阴影处。
承乾宫院内,宫人们规矩地并排站着,沈惜卉瞧着像是来了几波人。
寢殿内灯火通明,皇后与太后坐在椅凳上,皇上坐在床边,满眼担忧地看着倚在床榻的娴妃。
沈惜卉行礼问安后,太后眼神示意皇后发问,而皇后像是并未看见,只是将目光落于皇上。
太后轻咳了一声,眉头微蹙,语调里满是对皇嗣的心疼。
“按理说哀家身子不适本不该来,可这事确有哀家的责任,想当初怜惜幼猫,便允了郡主养在屋内,谁料郡主常去承乾宫,这一来二去竟险些让哀家的孙子受难……”
皇上摆摆手,示意公公通传院里侯着的太医入内。
“近日娴妃娘娘偶有反胃恶心,起初臣未发现膳食及用具有何不妥,申时来送药遇到娘娘昏厥,臣闻到一股极淡的结香与樟树脂的气味,才查出娘娘不适是这荷包所致。”
太医恭敬地颔首低眉,将手中的荷包呈上,神情里透露出一丝疑虑。
“这荷包可是郡主赠予的?”皇后开口道。
“回皇后娘娘,荷包确是我所赠,可这里面并无太医所说的那两样于孕者不宜之物。”
“嫔妾相信郡主并无此心思,或许只是自己近日食欲不振。”娴妃对皇上笑着,胃里涌起不适,她忍不住用绣帕捂住口鼻。
沈惜卉见娴妃这幅模样也忍不住心疼,在心里埋怨自己,更埋怨那不惜利用孕妇之人。
“众人皆心疼皇嗣,额娘也未免太兴师动众了,惜卉已说明并无此物,此事就此作罢可好。”
“那荷包浸过樟树药汁又用花香遮盖,剂量虽少却也能引起孕者不适,郡主或许无辜,那存谋害皇嗣之心的人可并不无辜。”
沈惜卉抬眸,心里闪过疑虑,太后这是要将这一口大锅扔向谁?
“自有孕以来,嫔妾吃穿用度皆有六尚负责,荷包不知辗转几人之手。”娴妃眉眼微垂,既然未伤及皇嗣,临近生产,她实在无心掺和什么。
“额娘是否已有线索?”皇上眼底闪过一丝怀疑,若有所思地看向太后。
“哀家已派人往各宫搜寻。”
沈惜卉默默无言,原来这一口锅就是扔给她的。
皇后神情淡然如同旁观的局外人,而一旁的太后则是饶有趣味地看着沈惜卉。
沈惜卉稍稍平复情绪道:“多谢皇上与娴妃娘娘信任,惜卉也觉太后所言极是,应以皇嗣为重。”
“娴妃娘娘是否还记得初次赠予时,荷包里虽无香料却有股淡淡的清香。”
娴妃回忆着,荷包的气味很淡,只是回宫后各种药膳熏香,越发闻不到荷包的那股清香。
“我记得,闻起来像是有荷叶的味道。”
“不错,外层所用布料是放在荷叶莲蓬煎煮萃取的染液浸染过的,荷包呈藕杏色,而内侧布料则是荷叶捣碎以汁液揉搓染就,因此内里呈青粲色,丝线亦是同理。”
皇上与娴妃的眼神里泛起温润的水光,一旁的太后眉眼依旧平静,只是不动声色地朝身侧嬷嬷摆摆手,嬷嬷便从后面绕出屋内。
皇后的眼底闪过一丝波澜,瞧着这姑娘稚气未脱,赠礼倒是心巧。
“因娘娘说心浮气躁易上火,想来太医自有药膳调理,惜卉手艺不佳也只能表表心意,可未想到荷包竟被做了手脚,想来浸染的时间及所用丝线总有细微差别,可以请尚服局姑姑来分辨。”
皇上摆摆手,示意太医呈上来,他拿起荷包细细观看。
外面边缘的丝线是藕杏色交接杏黄色,内里的丝线竟是青粲色与青灰色交织,凑近闻却是淡淡的甜暖气息,并非荷叶清香。
“朕虽不懂女工,却也好奇这同一种丝线放于染液竟有两种颜色,真是荒唐!”
太后的眉眼微微蹙起,而后又将目光望向门帘。
娴妃轻咳了一声,用嗔怪的语气说着:“嫔妾实在闻不得这气味。”
皇上连忙将荷包递与公公,娴妃接着道:“倘若荷包是这样闻起便引人不适的甜香,嫔妾才不会收,再者,郡主如此爱花之人,怕是要等结香花落才舍得拾捡。”
众人不自觉将目光望向太后,随着门帘掀起,嬷嬷凑近太后说了几句。
太后唇角带笑道:“哀家派人探查到,是尚药局新来的宫女与尚衣局宫女闲聊时,不小心将药汁泼洒在娴妃衣物,将那荷包浸染了,等皇后与章贵妃按宫规发落便是。”
沈惜卉垂眸,不想去看此时太后的神情,她只是庆幸着娴妃娘娘无事,无事便是最好的事。
“既已查明,朕也就安心了。”
太后的眉眼舒展着,正欲起身,谁料皇上接着道:“只是章贵妃近来身子多有不适,皇后事务繁多精力有限,便交由淑妃一同协理六宫,皇后意下如何?”
还未等皇后回答,太后便说着:“哀家瞧着章贵妃治宫严明,甚是妥帖,偶有疏漏也是情理之中。”
“朕竟不知有孕妃嫔被蓄意谋害只是疏漏?”
见皇后含笑点头示意,皇上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额娘年纪大了耳根子也越发软和,皇后贤良淑德,淑妃性情温和心思细腻,朕瞧着甚好。”
太后神情淡然,只是说着一切由皇帝做主,便让众人各自回宫。
皇后瞧见皇上眼底的失落,便说着等会儿差人往承乾宫送来他爱喝的甜羹,皇上笑着拍了拍皇后的手。
沈惜卉在心里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回了琉璃轩。刚踏入院中,那扑面而来的甜暖花香,让人惬意而安心。
这顺时生长的花,为自然添色的同时赠人清香,她定要好好守护着这些美好,美好的花,以及美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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