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铭记
西山深处的春夜,褪去了白日的暄暖,浸润着凉露与草木清芬。一弯新月悬于墨蓝天幕,清辉如水,静静流淌过层叠的山峦与静谧的林海,为万物蒙上了一层朦胧而温柔的纱縠。
在一处隐蔽的、可遥望帝都星星点点灯火的避风山崖旁,篝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勾勒出相偎而坐的两个身影。汐珩脱下外袍,不由分说地裹在桑清略显单薄的肩头,手臂自然而然地环过他,将人更紧地拥入怀中,以自己的体温驱散着夜间的寒凉。
桑清微微挣扎了一下,终是顺从地倚靠在那坚实而温暖的胸膛上。鼻尖萦绕着汐珩身上特有的、混合着冷冽与一丝极淡血腥气的味道,以及外袍上沾染的夜露与松针的清新气息,奇异地令人心安。远处城市的喧嚣与此地仿佛隔着一个世界,唯有彼此的心跳声、篝火的燃烧声、以及不知名夜虫的低鸣,交织成这偷来的静谧时光。
汐珩的下颌轻轻抵着桑清淡绿色的发顶,目光放空地望着崖下那一片阑珊的灯火,重瞳之中却无半分平日的冷厉与筹谋,只余一片沉静的、几乎称得上温柔的满足。他环在桑清腰际的手无意识地、极轻地摩挲着对方衣料的纹理,仿佛确认着这份真实的存在。
“清儿。”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低沉而清晰。
“嗯?”桑清微微仰头,金色的眼瞳在火光映照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带着询问望向他。
汐珩低下头,目光沉沉地锁住他,那里面翻涌着某种极其郑重而滚烫的情绪。他收紧了手臂,一字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仿佛起誓般的决绝:“待我处理完所有琐事,扫清一切障碍,我定要堂堂正正,娶你过门。”
这不是疑问,也不是憧憬,而是一个宣告。一个来自于习惯了掌控与征服的武将,对自己认定的归属,所发出的最直接、最坚定的承诺。
篝火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仿佛也点燃了那沉寂的火山。他继续道,语气愈发沉凝:“我要你名正言顺地站在我身侧,受汐家上下敬重,得世间认可。再无人可非议,再无人可轻慢。我要这帝都皆知,你桑清,是我汐珩此生唯一认定之人。”
他的话语如同巨石投入平静湖面,在桑清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与酸涩交织着涌上心头,撞击着他的眼眶。他何尝不向往?何尝不期盼?与眼前之人光明正大地携手,不再躲藏,不再顾忌世俗眼光……
然而,现实的冰冷与残酷,却比山间的夜露更清晰地沁入他的感知。他眼中的动容与暖意缓缓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更为复杂的、带着些许无奈与清醒的柔和。
他微微弯起唇角,露出一抹极淡的、却仿佛能看透世情的笑意,轻轻摇了摇头。他抬起手,指尖极轻地拂过汐珩紧蹙的眉心,声音温和得像是在安抚一个急于求成的孩子:“公子的心意,桑清岂会不知?岂能不感念?”
他的指尖微凉,却熨帖了汐珩眉间的沟壑。
“只是,”他话锋轻轻一转,目光澄澈地望向汐珩,语气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清醒,“婚姻之事,岂是儿戏?尤其是汐家这般门第。父母之命,宗族之议,世俗礼法,哪一关是易与的?您如今虽功勋卓著,却终究……尚未能全然自主。”
他顿了顿,看着汐珩那双因他的话而再度凝聚起风暴的重瞳,缓缓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将最现实、最核心的症结道出:“公子若真想名正言顺地带我走,予我那份堂堂正正……”
他的声音顿了顿,仿佛下一个词汇重若千钧,却又不得不吐出。
“……或许,需得先坐上您父亲那家主之位,执掌汐家权柄,方能……真正随心所欲,无人可挡吧。”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剖开了所有温情脉脉的幻想,露出了底下冰冷而坚硬的现实基石。它并非拒绝,并非不爱,而是源于深切的了解与理智的考量——了解汐珩所处的环境,了解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更了解唯有绝对的力量,才能碾碎一切阻碍。
山风似乎也在这一刻凝滞了。篝火噼啪一声,爆开一点火星。
汐珩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冷峻而锐利,仿佛一瞬间从温存的情人变回了那个沙场之上运筹帷幄、杀伐决断的将军。他环着桑清的手臂并未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仿佛要将怀中这人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他沉默了良久,重瞳之中光影剧烈变幻,有被戳破现实的愠怒,有对自身处境的不甘,有对怀中人清醒理智的复杂感触,最终,所有这些情绪都沉淀为一种极度压抑的、却更加坚定的黑暗决心。
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做出任何冲动的许诺。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着桑清,仿佛要将对方这句话,连带着说这句话时那清醒又带着一丝无奈的神情,一同刻入自己的灵魂深处。
“……好。”许久,他才从喉间挤出这一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可怕的平静,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我记下了。”
他没有再多言,只是再次将桑清紧紧拥入怀中,下巴抵着他的发顶,目光却越过跳跃的篝火,投向崖下那片象征着权力与束缚的帝都灯火,重瞳之中,已是一片冰封千里、却又暗流汹涌的深海。
桑清的那句话,如同一颗种子,落入了他心底最肥沃也最偏执的土壤之中。那不是一句情话,却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深刻地烙印在了他的生命里。
自那一夜之后,汐珩依旧是那个战功赫赫、冷峻寡言的汐少将军。他依旧会借着各种由头与桑清在那间小小的药庐或是西山深处短暂相会,眼神交汇间的情感依旧浓烈而专一。
然而,某种微妙而深刻的变化,已然在他身上发生。他留在帝都的时间似乎变长了,不再如以往那般急切地请缨外出征战。他开始更频繁地出入兵部与枢密院,参与一些并非必须他出面的军务研讨。他对待家族事务的态度,也不再是全然的漠不关心,偶尔会在汐猛处理某些棘手庶务时,沉默地立于一旁聆听,那双重瞳深处,闪烁着冷静分析与权衡的光芒。
他依旧厌恶那位名义上的妻子,但那种厌恶不再流于表面的冰冷回避,而是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审视与计算的漠然。他依旧不喜家族内部的繁琐应酬,但某些必要的场合,他开始出现,虽依旧惜字如金,但每一句发言都更具分量,更能切中要害。
他像是在暗中打磨锋刃的猎豹,收敛起了所有的焦躁与不耐,以一种超乎寻常的耐心与冷静,开始悄然布局,积蓄着力量。他的目标前所未有的清晰——那个能让他彻底掌控自己命运、也能将心爱之人真正护于羽翼之下的位置。
而每一次,当他感到家族的桎梏令人窒息,当那些虚伪的应酬令人厌烦,当父亲的固执与母亲的眼泪令人疲惫时,他总会想起西山春夜,篝火旁,桑清那双清醒而温柔的金色眼瞳,以及那句轻却重逾千斤的话语。
——“公子若真想名正言顺地带我走……需得先坐上您父亲那家主之位。”
于是,所有的躁动便奇异地平复下来,转化为更深的决心与更沉的耐力。他不再视这些琐务为纯粹的折磨,而是将其视为通往终点的必要阶梯。
他在等待。等待一个时机,等待自己足够强大,等待那权柄更迭之日的到来。而那把通往自由与承诺的钥匙,已然握在他心中,冰冷,却闪烁着无可动摇的决意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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