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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危
“磐石”堡垒巨大的合金闸门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如同巨兽疲惫地合上颌骨,彻底隔绝了外面那片被鲜血染红、漂浮着残骸与尸骨的太平洋浅海。
冰冷的金属隔绝了惊涛骇浪,却隔绝不了堡垒内部弥漫的、令人窒息的沉重与悲痛。
归航的舰队伤痕累累,如同被打断了脊梁的巨兽,在巨大的停泊港内缓缓靠岸。卸下的不再是满载希望的战士,而是一具具染血的担架和一张张写满了创伤与茫然的脸孔。
空气中,浓烈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以及伤员压抑的呻吟和哭泣声,混合成一股绝望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柳开江几乎是跟着天敬贞和沙锦的担架一起冲下舷梯的。他浑身湿透,冰冷的海水混合着血污和油渍紧紧贴在皮肤上,冻得他瑟瑟发抖,但他浑然不觉。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两副被医疗兵抬着、飞速奔向堡垒深处医疗区的担架上。
天敬贞依旧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如同大理石雕塑,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杂音,嘴角不断有暗红的血沫溢出,生命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旁边担架上的沙锦,则是一幅触目惊心的惨烈景象——左臂血肉模糊,白骨森然刺出;右臂连同小半边胸膛消失不见,留下一个巨大、狰狞、边缘焦黑翻卷的恐怖创口;双腿彻底消失,爆炸撕裂的伤口遍布全身,作战服成了浸透血水的破布条。
他安静地躺着,脸上布满了灼伤和划痕,曾经阳光灿烂的笑容被一片死寂的灰败取代,只有胸膛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起伏,证明着那丝游魂般的生机尚未彻底断绝。
“敬贞!沙锦!”柳开江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踉跄着想要扑上去,却被维持秩序的士兵拦住。
“让开!我要跟着他们!让我进去!”柳开江如同被激怒的困兽,双眼赤红,对着阻拦的士兵嘶声力竭地咆哮,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而扭曲变形。他挣扎着,试图冲破人墙。
医疗区厚重的合金门在眼前无情地关闭、上锁,红色的警示灯刺眼地亮起。柳开江被彻底隔绝在外,只能徒劳地拍打着冰冷坚硬的金属门板,发出沉闷绝望的声响。
“求求你们……让我进去……让我看看他们……”他滑跪在冰冷的地面上,额头抵着冰冷的金属门,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肆意流淌。巨大的无助感和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不知过了多久,合金门上的警示灯由红转绿,发出轻微的泄压声,缓缓向内滑开。一名穿着沾染血污白大褂、神情疲惫的中年医生走了出来,他摘下口罩,脸上带着凝重和深深的倦意。
柳开江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猛地扑了过去,双手死死抓住医生的胳膊,力道之大让医生微微皱眉。他抬起布满泪痕和血污的脸,眼神里充满了卑微到尘埃里的哀求,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医生!医生!求求您!让我进去!让我帮帮忙!我……我什么都能做!打下手!递东西!打扫卫生!求求您!让我待在他们身边!我不能……不能就这么在外面等着……我会疯的!求求您了!”
他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恳求,仿佛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医生看着眼前这个悲痛欲绝、几乎崩溃的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同情,但更多的是专业性的考量带来的犹豫。医疗区重地,非专业人员进入,尤其是在抢救如此危重病人的时候,很容易添乱甚至造成干扰。
“这位同志,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里面正在进行非常紧急的抢救,无菌要求极高,非专业人员……”
“让他进去。”一个沉稳而坚定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柳开江猛地回头,只见董其锋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制服,只是肩章上似乎蒙上了一层无形的灰尘。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加冷硬,如同风化的岩石,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布满了通宵未眠的血丝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看着柳开江,目光复杂,带着一丝洞悉。
“董部长……”医生有些迟疑。
“让他进去。”董其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给他一套无菌服。只做辅助,听从医护指挥,不得干扰任何专业操作。”他的目光落在柳开江身上,带着一种无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托付。
医生看了看董其锋,又看了看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死死盯着他的柳开江,最终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好吧。跟我来,立刻消毒,换上无菌服。记住,只能做辅助!递器械、传递物品、帮忙搬动伤员身体时固定体位,其他一律不许插手!更不许靠近手术台干扰医生!明白吗?”
“明白!明白!谢谢医生!谢谢董部长!”柳开江如同听到了天籁之音,激动得语无伦次,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他用力地、深深地对着医生和董其锋鞠了一躬,那卑微而感激的姿态,令人心碎。
冰冷的消毒液冲刷着皮肤,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柳开江机械地套上宽大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无菌服,戴上帽子和口罩,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写满恐惧和执念的眼睛。
当他终于踏入那间被高强度无影灯照得亮如白昼、弥漫着浓烈药味和血腥气息的抢救室时,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第一眼,他就看到了躺在并排两张手术台上的身影。
天敬贞的身上连接着密密麻麻的管线,心电监护仪上那微弱而紊乱的曲线每一次跳动都牵动着柳开江的神经。他的胸口缠满了厚厚的纱布,但仍有暗红的血迹在缓慢洇出。呼吸面罩覆盖着他苍白的面容,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让面罩上凝结起一层薄薄的白雾。
而沙锦……柳开江只看了一眼,就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眩晕感袭来!那残缺的身体暴露在无影灯下,触目惊心的伤口被器械撑开、清创、缝合……血肉模糊的景象如同地狱的画卷。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嘴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才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呕吐感和汹涌的泪水。
“愣着干什么!过来帮忙!”一个护士严厉的声音响起,将柳开江从巨大的冲击中唤醒。
柳开江猛地一激灵,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立刻冲了过去。“是!需要我做什么?”他的声音隔着口罩,带着嘶哑的急切。
“那边!干净的纱布!快!”
“止血钳!3号!快!”
“扶住他的左腿!保持这个角度!医生要清创!”
“把血浆袋挂上去!快!”
命令如同雨点般砸来。柳开江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在本能的驱使下高速运转起来。他像一颗不知疲倦的陀螺,在充斥着血腥味、消毒水味和金属器械冰冷碰撞声的抢救室里疯狂地旋转。
递器械的手又快又稳,传递物品的动作精准无误,搬动伤员身体时竭尽全力保持平稳。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无菌服内衬,顺着额角流下,模糊了护目镜,但他顾不上擦。
每一次看到护士从沙锦那恐怖创口中夹出碎裂的骨渣,每一次看到医生在天敬贞胸口进行紧张的电击除颤,每一次听到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都像有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带来尖锐的剧痛。
但他死死地咬着牙,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手头那些简单却至关重要的辅助工作上。
他不能停!不能想!更不能哭!眼泪会模糊视线,会让手发抖,会耽误哪怕一秒的时间!而这一秒,可能就是生与死的界限!
时间在无影灯下失去了意义。只有仪器冰冷的滴答声、医生简短急促的指令声、器械碰撞的金属声,以及柳开江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抢救室里回荡。
数十个小时,如同漫长的炼狱。
柳开江的体力早已严重透支,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酸痛。眼前阵阵发黑,耳鸣声如同尖锐的哨音在颅内持续鸣响。胃里空得绞痛,喉咙干得冒烟,但他感觉不到饥饿和口渴,仿佛身体已经脱离了意识的掌控,只剩下机械的执行。
他无数次看到天敬贞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每一次都心如刀绞,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反复穿刺。他无数次瞥见沙锦那残破不堪的身体,每一次都忍不住鼻尖发酸,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又被他强行逼回去,只在护目镜下留下模糊的水痕。
自责的毒蛇一刻不停地噬咬着他的灵魂,“都怪我……如果我再强一点……如果我反应再快一点……他们就不会……”这个念头如同跗骨之蛆,将他拖向绝望的深渊。
有一次,他搬运一箱沉重的血浆时,眼前猛地一黑,脚下一个趔趄,沉重的箱子脱手砸落!旁边的护士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才避免了血浆洒落。
“你怎么回事?!撑不住就出去!”护士严厉地斥责。
柳开江猛地甩了甩头,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他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将箱子重新抱起,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对不起!对不起!我能行!我没事!”
他不能倒下!绝对不能!
幻觉,如同冰冷的毒雾,开始悄无声息地侵蚀他的意识。在极度疲惫和精神高度紧绷的间隙,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血腥味的夜晚。
父母凄厉的惨叫、狰狞的“血竭”扭曲的面孔、飞溅的温热血滴……
那些被他深埋心底的恐怖记忆碎片,如同挣脱牢笼的恶鬼,在他眼前疯狂闪现、扭曲、重叠!他仿佛看到天敬贞和沙锦身上流淌的鲜血,与父母当年身下的血泊融为一体……
他猛地甩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尖锐的剧痛将自己拉回现实。
“纱布!快!”护士的催促再次响起。
柳开江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弹起,抓起纱布冲了过去。他不能停!不能陷入幻觉!他必须救他们!这是他唯一存在的意义!
两天两夜,整整四十八个小时不眠不休的高强度工作,在仪器冰冷的滴答声中煎熬而过。
最终,抢救室刺眼的无影灯熄灭。医生们疲惫地摘下沾满血污的手套和口罩,脸上写满了沉重和深深的无力。
“暂时……稳定住了。”主治医生走到一直守在门外的董其锋面前,声音沙哑,“但……情况极其危重。天敬贞同志肺部贯穿伤严重,并发感染,多脏器功能衰竭迹象明显。沙锦同志……失血过多,多器官严重受损,肢体毁损性创伤,感染风险极高……两人都尚未脱离生命危险,随时可能……恶化”。
董其锋沉默地点点头,那冷硬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但搁在身侧的手却紧握成拳,指节泛白。他挥了挥手,示意医生们去休息。
柳开江如同一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破布娃娃,踉跄着从抢救室里走了出来。他身上的无菌服早已被汗水、血污和消毒液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冰冷粘腻。
护目镜下的双眼空洞无神,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眼窝深陷,脸色灰败如同死人。他机械地脱下无菌装备,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他被带到了特护-0001病房。这是一个相对安静的单间,两张并排的医疗床上,天敬贞和沙锦静静地躺着,身上连接着各种维持生命的仪器,发出规律而微弱的声响,如同他们同样微弱的生命之火。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病房内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和氧气面罩里微弱的呼吸气流声。
死寂。
柳开江站在两张病床之间,目光茫然地扫过天敬贞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又落在沙锦那被厚厚纱布包裹、残缺不全的身体上。这两天两夜强行压抑的、如同海啸般的情感洪流,终于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呜……呜呜……”
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从柳开江紧咬的牙关中溢出。他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起初是无声的颤抖,随即是压抑的抽泣,最终演变成撕心裂肺、无法抑制的嚎啕大哭!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自责和悔恨。
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也滴落在天敬贞垂在床边、毫无知觉的手背上。
“都怪我……是我太弱了……是我没用……是我没保护好你们……”他用额头锤击着冰冷的地板,发出咚咚的闷响,仿佛要将所有的过错都撞碎,“如果……如果我再强一点……如果我能早点发现……你们就不会……就不会变成这样……”
巨大的痛苦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扭曲着极度的痛苦,眼神涣散,仿佛陷入了某种癫狂。他扬起手,对着自己的脸颊,狠狠地抽了下去!
“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
“废物!柳开江!你就是个废物!”他嘶吼着,如同疯魔,反手又是一巴掌抽在另一边脸上!“连自己最爱的人都保护不了!你活着还有什么用!”
“啪!啪!啪!”
接连几个响亮的耳光,抽得他嘴角破裂,鲜血混合着泪水流下。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想用这种自残的方式,来宣泄那几乎要将他撑爆的自责和痛苦。
“求求你们……醒过来……看看我……”他爬向天敬贞的床边,颤抖着握住他冰冷的手,将脸深深埋在那毫无知觉的掌心,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床单,“敬贞……你答应过我的……要和我一起……走到最后的……你不能食言……求求你……睁开眼睛……求求你……”
他又转向沙锦的床边,看着那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毫无血色的嘴唇和紧闭双眼的脸庞,泣不成声,“沙锦……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你那么阳光……那么爱笑……你不该为了我……为了我们……变成这样……对不起……对不起……”
巨大的悲伤、极度的疲惫、深重的自责、以及这两天两夜强行压榨身体极限所带来的严重透支,如同无数座沉重的大山,终于彻底压垮了他。
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崩溃,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强烈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袭来。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后脑重重磕在冰冷的地板上。
短暂的黑暗过后,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又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
不能晕……不能睡……他们要人守着……他们需要他……
他跪在两床之间,双手死死抓住病床的金属栏杆,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眼泪如同永不干涸的溪流,无声地流淌。
幻觉再次如同鬼魅般袭来,父母惨死的画面与眼前天敬贞和沙锦垂危的景象疯狂交织、重叠、扭曲……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父母凄厉的惨叫和“血竭”那狰狞的笑声……
“啊——!”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用力甩着头,指甲更深地掐进掌心的嫩肉,试图用疼痛驱散那恐怖的幻听幻视。
时间在绝望的哭泣和无声的煎熬中缓慢流逝。窗外的模拟天光系统,从代表深夜的深蓝,渐渐过渡到黎明前最浓重的墨黑。
到了后半夜,一种冰冷的、带着致命诱惑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了柳开江几近崩溃的心房。
结束吧……
只要结束这一切……
只要我消失……
他们……是不是就能活下来?
所有的痛苦……是不是就能停止?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带来的灾厄……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病毒般疯狂蔓延。柳开江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只剩下无声的哽咽。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巨大的悲痛和绝望,被一种近乎麻木的、死寂的空洞所取代。
他颤抖着,从无菌服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口袋里,缓缓掏出了一样东西——一片薄如蝉翼、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冰冷寒芒的手术刀片!那是他在抢救室里,趁着混乱和极度的心神不宁,偷偷藏起来的。锋利的刃口,仿佛在无声地召唤着终结。
他低头看着手中这片能带来解脱的冰冷金属,又抬头看看病床上毫无生气的两人,眼神在极度的痛苦、对死亡的恐惧和一种病态的解脱渴望之间剧烈挣扎。
杀了我……一切就都结束了……他们就能活……
可是……万一……万一他们醒来找不到我……
万一……我死了……他们也……
他像个幽灵般,在寂静的病房里来回踱步,脚步虚浮踉跄。每一次靠近天敬贞的床边,都期待着他能突然睁开眼睛,像往常那样,用那双深邃的眼眸温柔地看着他;每一次靠近沙锦的床边,都幻想着那张被纱布包裹的脸下,能突然咧开一个熟悉的、没心没肺的笑容,调侃他两句。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仪器那冰冷单调的滴答声。
希望与绝望,如同两股疯狂撕扯的力量,将他的灵魂反复凌迟。
窗外的天光,开始透出极淡极淡的灰白色。
凌晨五点三十分。距离“日出”,已不足一个小时。
柳开江突然停下了脚步。所有的挣扎、痛苦、犹豫,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蒸发。
他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躯壳,静静地站立在病房中央。刚才那个悲痛欲绝、哭到撕心裂肺的少年,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具被绝望彻底掏空、只剩下“终结”念头的冰冷容器。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走到了沙锦的病床边。
他俯下身,目光近乎贪婪地描摹着沙锦那张被纱布包裹、只露出苍白嘴唇和紧闭双眼的脸庞。曾经,这张脸上总是洋溢着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那双眼睛里总是闪烁着狡黠而温暖的光芒。
是他,在入队第一天就敏锐地捕捉到了自己和天敬贞之间那微妙的氛围,用他那没心没肺的调侃,打破了最初的隔阂;是他,无论面对多么绝望的深渊,都能用他那独特的幽默和乐观,像小太阳一样驱散大家心头的阴霾;是他,费尽心机,一次次地创造机会,用了一年多的时间,笨拙又执着地撮合,最终让自己这块捂不热的寒冰和天敬贞那块千年寒铁,真正走到了一起;更是他,在两天前那片血色的炼狱中,用他那阳光般宝贵的生命,毫不犹豫地挡在了致命的枪口前,只为换取天敬贞……换取他们两人能继续走下去的机会……
没有沙锦,就没有如今这个能从绝望低谷中挣扎爬起、重新感受到爱与希望、对生活重燃热忱的柳开江!更没有那个被爱意融化、变得温柔体贴、会对自己露出宠溺笑容的天敬贞!
柳开江颤抖着伸出右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沙锦被纱布覆盖的脸颊,指尖传来的只有冰冷的触感。他多么渴望手下这冰冷的纱布下,能突然绽放出那个熟悉的、带着点傻气的笑容啊。
“沙锦……”柳开江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无尽的感激和沉痛,“谢谢你……我这辈子……欠你的……实在太多太多了……”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仿佛对着沉睡的灵魂许下最庄重的誓言,“我用我的命……换你安然无恙……平平安安……那些欠你的人情……下辈子……下辈子我一定还你……做牛做马……都还你……”
说完,他直起身,深深地、最后地看了一眼沙锦,然后,如同走向献祭台的羔羊,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天敬贞的病床边。
当他的目光落在天敬贞那张苍白却依旧俊朗非凡的脸上时,一种奇异而温柔的平静,如同月光般缓缓流淌过他那颗早已破碎不堪的心。
三天以来,第一次,一抹极其浅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如同初春破冰的溪流,悄然浮现在他苍白干裂的唇边。
无数的画面在脑海中疯狂闪现:大半年前那个深秋的傍晚,在天敬贞那间温暖的书房里,他笨拙地递给自己一杯热茶,指尖不经意的触碰带来的悸动;那天在董其锋私人疗养室里,那个带着海水微咸气息、霸道又温柔的深吻,仿佛要将彼此的灵魂都吸走;在危机四伏的感染区里,他总是将自己护在身后,那宽阔的背影带来的无与伦比的安全感;在海边训练时,他看似严厉实则处处维护的小动作;还有每一次他看向自己时,那双深邃眼眸中,从不言说却浓得化不开的宠溺和深情……
是眼前这个男人,用他沉默却强大的守护,用他那份深沉而滚烫的爱意,将自己从那个自我封闭、充满阴霾和绝望的深渊里,一点一点地拽了出来!是他,让自己这颗在末世寒风中早已冻结的心,重新感受到了炽热的温度,重新看到了生活的光亮和希望!是他,让自己心底那片象征着“永恒记忆与希望”的“勿忘我”花海,在废墟之上,重新焕发了生机勃勃的绚烂色彩!
柳开江缓缓俯下身,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他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拂开天敬贞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然后,他低下头,将自己冰冷干裂的嘴唇,极其温柔地、带着无尽的眷恋与诀别,印在了天敬贞同样冰冷苍白的嘴唇上。
这个吻,没有温度,没有回应,却饱含着柳开江此生所有的爱恋、遗憾和……祝福。
他缓缓直起身,目光温柔而眷恋地描摹着天敬贞的轮廓,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灵魂的最深处。从不信轮回转世、因果报应的他,此刻在心中无比虔诚地、一遍遍地祈祷着。
‘敬贞……你要好好的……安安稳稳、幸幸福福地过完这一世……’泪水无声滑落,滴在天敬贞的手背上,‘我在那边……会一直等你……等到你寿终正寝、无牵无挂地来……然后……我们一起……投胎到下一世……’
他闭上眼,脑海中勾勒着那遥不可及的、充满烟火气的幸福图景。
‘下辈子……我们不做英雄……不图富贵……不求功名……就做一对最最普通的恋人……岁月静好……互相深爱……白头……到老……’他顿了顿,心中充满了酸楚和释然,‘这辈子……我欠你的……实在太多太多了……下辈子……我全都还给你……用我全部的爱……全部的好……来还你……’
祈祷完毕,柳开江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释然和平静。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在天敬贞的病床前,再次跪了下来。
左手的手腕,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手腕内侧,一道早已愈合、却依旧清晰可见的淡粉色旧伤疤,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绝望。
柳开江的目光落在手腕上,眼神空洞而决绝。他右手紧紧捏着那片薄如蝉翼、闪烁着致命寒光的手术刀片。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如同死神的召唤。
他没有丝毫犹豫。
右手猛地用力!
锋利的刀片,如同热刀切过凝固的油脂,极其精准、极其深地,划开了左手手腕内侧那脆弱的皮肤和皮下青蓝色的血管!
“嗤——!”
细微的、如同布帛撕裂般的声音,在死寂的病房里清晰可闻。
下一秒!
一股滚烫的、带着生命气息的殷红血箭,如同压抑了许久的喷泉,猛地从那道深可见骨的创口中激射而出!溅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瞬间晕开一片刺目的猩红!那道早已愈合的旧伤疤,也在巨大的压力下瞬间撕裂、崩开!
剧痛瞬间席卷了神经,但柳开江却仿佛感觉不到。他脸上甚至露出了一种奇异而安详的、近乎解脱的笑容。
他伸出正在迅速失温、被自己鲜血染红的左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轻地、无比珍重地,握住了天敬贞垂在床边那只同样冰冷、苍白无力的右手。
十指相扣。
鲜血,顺着他被割开的手腕,沿着两人交握的手指,缓缓流淌,浸湿了天敬贞的指尖,也染红了洁白的床单。
柳开江艰难地抬起头,目光温柔地、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天敬贞沉睡的面容。那眼神里,没有了痛苦,没有了绝望,只剩下无尽的眷恋和……彻底的释然。
然后,他缓缓地、心满意足地,闭上了那双饱含泪水和痛苦的眼睛。
黑暗温柔地拥抱了他。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无际的虚无深渊之前,他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如同梦呓般,吐出了此生最后一句话,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归家的安宁。
“爸……妈……你们的儿子……来陪你们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紧握着天敬贞的手,无力地垂下。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沙塔,软软地倒伏在天敬贞的病床前。
手腕处,那狰狞的伤口依旧在汩汩地涌出温热的鲜血,如同一条蜿蜒的小溪,在冰冷的地板上缓缓流淌、扩散,将那片象征着“勿忘我”的地板纹饰,染成了绝望而凄美的暗红。
病房内,只剩下仪器单调而冰冷的滴答声,以及氧气面罩里微弱的、似乎随时会停止的呼吸气流声,在死寂中,为这场无声的诀别,奏响最后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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