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烬之上，回声与遗忘

　　会场厚重的包金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仿佛将两个世界彻底隔绝。门内是依旧弥漫着惊惶、窃窃私语与廉价彩烟味道的混沌；门外，翡翠回音初秋的夜风带着运河的水汽与远方街市残余的喧嚣扑面而来，清凉，却吹不散眉宇间的凝重。

　　莱恩是第一个踏入这片清冷空气中的。他的背脊挺直，步伐稳定，但每一步都像是量过般精准，带着一种刚刚从高压战场上撤离下来的、刻入骨髓的警惕。他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回头确认同伴是否跟上——这是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默契与信任。他只是微微仰头，深吸了一口气，让微凉的空气灌满肺叶，试图冲刷掉鼻腔里残留的香水、雪茄与魔法烟雾混合的甜腻气息。那双隐藏在平常神色下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器，迅速适应了门外相对昏暗的光线，掠过廊柱的阴影、远处马车旁模糊的人影、以及更远方被狂欢节灯火映成暗红色的天空。瑞德的出现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尚未平复。那个红发的猎魔人，总是带着一种与这个精致而虚伪的世界格格不入的、近乎笨拙的正义感，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剖开任务的表层，让他不得不直视下面那些被忽略的、关于“代价”与“无辜”的泥沙。“别让那些无辜者的血，冷了你的心。” 这句话在莱恩的脑海里回响，与他脑海中血咒鸦那惯常的、阴阳怪气的嘲讽 “哟，心软了？别忘了咱们是干嘛的，清理工，不是慈善家。” 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烦人的二重奏。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南方帝国……学院的邀请函本就是计划中的一站，这无疑为这趟旅程蒙上了一层更加复杂且危险的色彩。他需要时间，需要安静，来重新梳理今晚获得的所有碎片信息——齐岳的警告箭、神秘莫测的“魔术师”姐妹、各方势力对流亡者的冷酷态度，以及瑞德带来的关于南方暗流涌动的消息。

　　就在这时，一阵轻快而富有生命力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玛菲几乎是跳着来到他身边的，带着一股尚未消散的兴奋热浪。她碧绿的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光，像两颗被精心打磨过的猫眼石，里面没有丝毫后怕或忧虑，只有纯粹的好奇与沉浸在冒险中的酣畅淋漓。“莱恩！你看到了吗？刚才那一下！”她模仿着记忆中那惊艳的一幕，手臂在空中划过一道无形的弧线，“唰——地一下！那么厚的文件，就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变成了一只扑棱着翅膀的白鸽子！然后砰砰砰——彩色的烟雾炸开，像节日最华丽的烟花！我的天，那些人脸上的表情，哈哈，从道貌岸然到目瞪口呆，简直比我在新大陆集市上看过的任何一出木偶戏都精彩！”她激动地抓住莱恩的手臂，力道不小，摇晃着他，“她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是某种我们还没发现的快速空间传送？还是极高明的幻术？或者……她们真的像预告函里说的，是掌握了‘奇迹’的魔法使者？”她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砸过来，充满了探险家面对未知谜题时的炽热渴望，完全冲淡了莱恩周身那层冰冷的、自我审视的氛围。

　　莱恩被她晃得不得不从自己的思绪中暂时脱离出来。他低头看着玛菲因为兴奋而泛红的脸颊，那双眼睛里不掺一丝杂质的明亮，让他心中那点因瑞德话语而泛起的波澜奇异地平复了些许。他轻轻挣开她的手，语气依旧是他特有的那种带着一丝疲惫的干涩，但似乎没有那么紧绷了：“那不是表演，玛菲。那是精心策划的、目标明确的盗窃。我们，以及今晚在场大多数人的目标，恐怕都已经落空了。”他陈述着事实，但并没有责备的意思，更像是在纠正一个过于浪漫的幻想。在他眼中，“魔术师”的手法再精妙，也改变了其盗窃的本质，以及她们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所带来的、超出控制的变数。

　　“落空？未必。”一个清冷而悦耳的声音接过了话头。白璘撑着那把材质奇特的油纸伞，步履从容地走到他们身侧，仿佛踏月而来。伞面在月光和远处灯火的映照下，流转着非金非玉的柔和光泽，将她周身笼罩在一层朦胧而神秘的气场中。她的姿态依旧优雅，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洞察一切的笑意，仿佛刚才会场内的混乱、冰箭的警告、文件的失窃，都不过是她观赏的一出戏剧中的某个高潮桥段。“水被搅浑了，”她继续说着，琉璃色的眼眸扫过莱恩，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意味，“水下的猎手，无论是我们，还是那位放冷箭的寒冰射手，亦或是其他怀揣目的之人，行迹都将变得更加难以捕捉。这对我们而言，未尝不是一种绝佳的掩护。”她微微侧头，望向会场方向，那里依旧有隐约的喧哗传来，“至少，我们不必在众目睽睽之下，与那位寒冰射手或是北方帝国的使者发生直接冲突了。那对‘魔术师’姐妹，用一场华丽的表演，替我们，也替所有人，吸引了绝大部分的火力和注意力。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还得感谢她们才是。”

　　玛菲听着白璘的分析，脸上的兴奋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情。她用力一拍手，发出清脆的响声：“对哦！白璘小姐你说得对！而且你们发现没有，她们虽然偷了东西，弄出了很大的动静，但是从头到尾都没有伤到任何人！连那个被变成鸽子的文件，最后不也好好地在她们手里扑腾吗？这作风……呃，还挺‘绅士’的？”她努力寻找着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这种带有游戏意味的犯罪行为，觉得既新奇又有趣。

　　他注意到白璘也投来了探究的目光，那目光平静，却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他知道无法简单糊弄过去，尤其是在白璘面前。他斟酌着用词，最终用一种尽可能客观、不带太多个人色彩，他顿了顿，似乎在评估哪些信息可以共享，他刻意忽略了血咒鸦那些不中听的评价，这属于他需要独自消化和判断的信息。然而，白璘那双仿佛能洞悉灵魂的琉璃色眼眸，让他觉得自己的这点保留似乎早已被她看穿。

　　她将目光从莱恩身上移开，望向南方那片被夜色笼罩的天空，语气恢复了平时的从容，“那么，莱恩先生，经历了今晚的‘意外’，我们接下来的行程，是否有所变更？”

　　莱恩迎上她的目光，也顺势看向南方。经过短暂的调整与白璘、玛菲的打断，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锐利，像两块经过淬火的寒铁。混乱是危机，也是机会，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信条。“计划不变。”他沉声说道，声音稳定而清晰，“线索虽然被‘魔术师’截断，但她们留下了新的预告——‘下一次钟声’与‘月光’。这依然是明确的指向。在此之前，按照原计划，前往南方帝国。学院城是西陆知识与情报的交汇点，藏书浩如烟海，学者与情报贩子混杂。我们或许能从某些尘封的典籍，或是一些特定的信息渠道中，打听到关于‘魔术师’的来历、她们行事风格的记载，甚至……那份被夺走的卷宗可能涉及的内容。”他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性地透露了一点，既是对同伴的交代，也是对自己思路的整理：“而且，南方帝国本身，也有我们必须前去确认的事项。”他没有明说是瑞德的警告，但这句话本身已经包含了足够的重量。

　　“南方帝国！太棒了！”玛菲立刻欢呼起来，瞬间将猎魔人、复杂气息之类的沉重话题抛在脑后，她的兴奋点永远着眼于下一场冒险和未知的风景。“我早就想去看看了！听说那里有像蓝宝石一样清澈温暖的亚热带海湾，有埋藏着失落文明的古代遗迹，还有满大街各种各样我从来没尝过的热带水果和香料！”她拍着胸脯，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光芒，“放心吧！不管是打听线索还是寻找当地美食，都包在我身上！我的鼻子对隐藏的秘密和好吃的都一样灵敏！”

　　白璘看着玛菲活力四射的样子，唇角弯起一个清浅而真实的弧度。她轻轻转动伞柄，伞缘划破夜的帷幕。“那么，便如此决定吧。”她的声音如同月下清泉，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今夜之后，盯在我们身上的暗处的目光只会增多，不会减少。但愿南方的炽热阳光，能多少驱散一些从北方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三人不再多言，身影融入卡森德拉城狂欢节末段的夜色中。街道上，庆祝的人群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残留着酒香、食物气味和一种精力耗尽后的慵懒。他们穿过灯火阑珊的广场。莱恩走在最前，像一把劈开迷惘的利刃；白璘撑伞紧随，优雅从容，仿佛浊世中的一片净土；玛菲则蹦跳着跟在旁边，碧眼好奇地四处张望，如同一个永不疲倦的活力源泉。他们步伐一致，朝着南方，朝着未知的阴谋、等待的敌人与新的谜题，坚定不移地迈出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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