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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前弄(一)
天色骤然变化,上一秒还熙熙攘攘的街道,转眼间只剩寥寥几人。
可除了鱼灼音神情错愕,周遭行人皆是神色如常,仿佛全然未察昼夜的更替。
她从石阶上起身,轻轻理了理衣裙。照这样下去,睡一觉醒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原本充裕的准备时间,顿时变得不受掌控。
江吟雪性子孤高淡漠,想来也不甚了解城中女眷。适合借身的人选,终究还得靠自己寻找。
鱼灼音轻叹一声,抬步踏上街道。
禾夏城是人间重要的粮草集散地,虽不及毕方城繁华,也不比商殷人丁兴旺,却因聚集了众多农户而透着几分亲和暖意。行至主街,沿途的摊贩渐渐多了起来,吆喝声此起彼伏,倒添了几分烟火气。
“小姑娘,吃糖葫芦吗?”
身旁卖糖葫芦的小贩突然开口吆喝,鱼灼音下意识转头,才发现对方唤的是身侧一位穿粉红衣裙的少女。
少女不过到她腰身高矮,圆圆的脸蛋白皙透亮,被摊前的暖光映得泛着淡淡粉晕,格外娇憨。
看到红彤彤、裹着糖霜的糖葫芦,少女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身后侍女。
“小姐忘了大娘子的叮嘱了吗?”侍女蹲下身子,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少女眼眶顿时泛起红意,她耸了耸鼻尖,湿漉漉的眸子仍不舍地黏在糖葫芦上。
小贩见状,笑着俯下身,变戏法似的摊开掌心:“夫人不让吃便不吃,没关系,叔叔这儿有糖,喏。”
少女盯着糖果犹豫片刻,终究抵不住诱惑,小心翼翼地伸手接过,细声细气道:“谢谢。”
侍女也向小贩道了谢,牵着少女的手转身离开,少女将糖果紧紧攥在掌心,始终未曾剥开糖纸。
“小姐若是不吃,被大娘子发现了可要挨骂的。”侍女轻声提醒。
少女愣愣地看着掌心的糖果,点了点头。
大娘子?寻常百姓家极少有这般称呼,府中还配有贴身侍女,想必这少女出身不凡。
鱼灼音心中一动,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二人一路走走停停,行至主街尽头,她们拐进一条僻静长巷,最终停在一座府邸前,朱红大门上方,高悬着 “宋府” 二字牌匾。
府门前侍立的侍从见少女归来,连忙躬身推开大门。鱼灼音趁机紧紧贴在二人身后挤了进去。
她可不想再翻墙了,回去定要找商兰烬教她御剑之术,让她能踩着丰收镰在空中自由行走。
但愿……能平安出去才好。
她垂下眼睫,思忖着借身的时机。
记忆碎片里发生的事并不会影响到碎片外的世界,她抬眸望向少女背影,决定在今夜行动。
话说……
“阿鲤,‘原书’里的我,也是这般借他人身体和江吟雪成婚的吗?”
【阿鲤也不清楚呢。】
鱼灼音这才想起,阿鲤除了知道剧情什么时候该发生以外,所知线索与她并无二致,一是不由得有些苦恼。
虽然说服了江吟雪,可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要靠成婚才能出的记忆碎片,着实难以捉摸雪姬的用意。但眼下别无他法,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知不觉间,她已跟着少女和侍女走进内院。
宋府的布局与江府迥异,以楼阁亭台与奇花异草为主,游廊沿着外墙蜿蜒。前院两侧矗立着两棵老梧桐,树顶高悬着红灯笼,暖光透过繁茂的枝叶洒落,在地面投下斑驳的浓荫。
少女走进主堂,一位身着华服的妇人正坐在楠木椅上,手中端着一盏青瓷茶杯,听见响动,缓缓掀起眼皮。
“回来了?”上官卿轻抿了口茶,语气平淡无波。
宋棠垂下眼眸,身上的稚气从踏入宋府起便消散大半,明明是个几岁的姑娘,言行举止却规矩周全,不见半分孩童的顽劣。
她行过标准的跪礼,抬头应声:“是。”
看上去竟与方才在糖葫芦摊前流连的少女判若两人。
“回来了便去读书吧,你父亲明日还家,莫要让他失望。”上官卿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她挺直的背脊上,语气带着几分严厉。
“是。”宋棠起身,又向上官卿行过别礼,才转身准备离开。
“慢着。”
宋棠脚步顿住。
“若有下次,便不必出府了,好生在房中闭门读书。”上官卿的视线并未停留在她身上,而是转向她身侧的侍女,“你留下来。”
侍女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扑通” 一声跪倒在地,惶恐地叩首:“夫人饶命!”
上官卿却连眼都未眨,只是朝身旁的嬷嬷递了个眼色,便起身离了主堂。
宋棠站在门前,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她想开口求情,可音节涌到喉头,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眼睁睁看着小桃被拖下去打了五大板,宋棠站在梧桐树下,眼泪早已糊满了脸颊。
待人都散去后,她走到小桃身边,将掌心捏得变形的糖果塞进对方无力垂落的手中,哭得泣不成声:“对…… 对不起,都怪我。”
“对……对不起。”
她好不容易在学堂测试中胜过兄长,才换得这一次出府的机会。娘亲出府前再三叮嘱小桃,不许让她买任何外面的吃食,可她偏不听劝阻,还把糖果带回了府中。
小桃会挨打,全是她的错。
小桃背上早已渗出丝丝血痕,却强忍着剧痛,挤出一抹笑容:“不怪小姐,天色已晚,您快回房歇息吧,奴婢好些后就去伺候您。” 额间的汗珠不断滴落,在身下的青石板上化开一小片湿痕。
宋棠望着小桃苍白的脸,挣扎许久,才缓缓点头。
回房的路上,遇上其他房的侍女,宋棠都强忍着悲伤,一一笑着打招呼,模样依旧乖巧懂事。
直到坐在书桌前,由侍女为她拆去头饰、换上寝衣,又捧来上官卿为她准备的厚厚一叠书册,她披着长发抄写书中道义时,积攒的委屈才终于决堤,潸然泪下。
夜间的风刮在窗棂上,发出 “吱吱” 的声响。她盯着紧锁的窗户看了半晌,起身伸手去推,可窗户早已从外面上锁,任凭她使出浑身力气,依旧纹丝不动。
宋棠看着无动于衷的窗棂,压抑的哭声从紧闭的唇缝间溢出,豆大的眼泪砸在宣纸上,迅速洇成一团墨渍。她咬住唇,将头埋进臂弯,单薄的脊背因剧烈的悲伤而不住起伏。
鱼灼音坐在桌案一角,静静注视着缩成一团的少女,心中泛起阵阵酸涩。她轻叹一声,指尖萦绕起淡淡的绿色灵力,轻轻一点,朝着窗锁飞去。
“嘎吱” 一声轻响,窗棂缓缓打开,从错开的窗缝里钻进一缕轻风,拂起少女额前的碎发。
宋棠从臂弯中抬起头,脸上未干的泪痕被微风一吹,生出阵阵凉意。她似是感应到了什么,下意识朝鱼灼音的方向望来,泪珠顺着白皙的脸颊滑落,在月光的映照下泛着细碎的银光。
一道绿光闪过,那双通红的眼睛下意识闭拢。
片刻后,她转过头,先擦干脸上泪痕,又握住窗上木柄,轻轻一拉,便将渗进来的最后一丝冷风打散。
鱼灼音看着眼前叠成小山的书文,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时间能过得快一些,再快一些,最好错过所有的考试。
“宋棠”的手掌小小的,相贴在一起时,竟让鱼灼音觉得不像祈祷,而是像与宋棠在击掌,奇异的触感从她的掌心一路传递到心脏,直到鱼灼音听见耳畔清晰的心跳声,才确定自己的确已经借用了宋棠的身体。
现在,她便是宋棠。
将被泪水浸湿的书文放回原位,鱼灼音径直走向床榻。
拥有了躯体,总算是解决了最关键的一步,不知是宋棠连日来的疲惫,还是她自己心神俱累,此刻她只想躺进柔软的被窝,好好睡上一觉。
躺在软糯的床榻上,鼻尖萦绕着少女的奶香气,她盯着天花板上繁复的雕花,眼皮渐渐沉重,最终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鱼灼音坐在床边等待侍女进来更衣时,才惊觉 “宋棠” 的身形竟长高了一截。
侍女为她换上一身绀碧色的华服,她站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少女 —— 原先带着婴儿肥的脸颊已然消瘦,身形变得高挑纤细,眉目间的稳重与成熟愈发明显,早已褪去了昨日的稚气,俨然一副亭亭玉立的模样。
而贴身伺候的侍女也换了张陌生的面孔,不再是昨日的小桃。
侍女见她对着铜镜端详许久,轻声问道:“小姐可是不喜欢这颜色?”
鱼灼音生怕露馅,不敢有过多表情,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侍女这才松了口气,笑着说道:“小姐喜欢便好。今日的宴会重要,大娘子特意吩咐送来深色衣裙,奴婢还怕您不习惯呢。”
从她进入宋府起,她见到的宋棠,便都是一身粉衣,从未穿过碧色衣裳,她起先也不明白大娘子为何会送来碧色衣裙,但听其他姐妹解释才知道,今日的宴会,是江府娘子为她家公子行冠礼举办的。
她看着镜中新月笼眉、春桃扶脸的出尘女子,发自内心赞美:“小姐美玉之姿,定然能比过二小姐,得沈夫人青睐。”
宴会?二小姐?得沈夫人青睐?
鱼灼音心中疑惑,面上却不显,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
跟着侍女出了寝殿,走到前院,便见上官卿一身暗红色华服,静静站在轿攆前。看见她来,眉目间厉色愈浓。
“还不快些。”
无论是小时候在人间,还是后来待在药谷,鱼灼音从来没有像此刻般,感慨规矩之多,她学着宋棠的模样,先行过礼,才跟在上官卿身后踏上轿攆。
轿攆内空间宽敞,一路上也没有任何颠簸,唯一让鱼灼音感到紧张的,便是对面的上官卿。
自上轿起,上官卿的目光便始终落在她身上,从头顶的珠翠首饰,到裙摆的绣纹细节,细细打量,让她浑身不自在,仿佛成了一条被卸了鳞片的死鱼,任人宰割。
直到轿攆稳稳落地,她才松了口气。
连亲生母亲都未察觉女儿被换了芯,想必其他人也不会看出破绽。
下了轿攆,抬头望去,“江府”二字赫然映入眼帘。
府外迎客的人群中,除了穿着华丽、满面笑容的沈韵琴,还有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
江吟雪似是有所感应,缓缓掀起眼皮,淡漠的视线穿透往来宾客,径直落在她身上。
四目相对的刹那,二人皆心照不宣地移开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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