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春深

　　雍正八年腊月二十九，紫禁城被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捂得严严实实。雪势虽歇，铅灰色的云层依旧沉沉地压在琉璃金顶之上，将整座宫城浸入一片肃穆的银白。宫道两侧，太监们躬身奋力清扫着新落的积雪，扫帚刮过金砖的沙沙声，是这深宫巨阙里唯一的活气。朱红的宫墙在雪色映衬下，显出几分冷硬的威严，飞檐上垂下的冰凌，在渐次点亮的宫灯下，闪烁着水晶般的冷光。乾清宫方向隐隐传来丝竹之声，渺远得如同隔世。

　　殿内却暖意融融，隔绝了外面的酷寒。鎏金蟠龙炉里的银霜炭无声燃烧，温暖如春。明黄帐幔低垂，御座高踞，雍正帝身着石青色团龙常服，面容清癯，眼神深静，目光缓缓扫过阶下依序而坐的皇子宗亲。空气里浮动着暖香、酒气，以及一种无声的、紧绷的庄重。

　　殿门再次被内监无声地拉开，四阿哥弘历的身影出现在光晕之中。他身着宝蓝色盘金绣吉服袍，外罩石青色五爪正龙吉服褂，身姿挺拔，步履沉稳。

　　璟澜亦是盛装。一身正红色吉服袍，其上以金线彩绣繁复的缠枝莲纹，外罩石青色吉服褂，前后心及两肩各绣五爪正龙，威仪赫赫。头上戴着顶赤金点翠嵌宝钿子，两侧垂下细密的珍珠流苏，随着她的步履微微晃动。她腹部隆起已十分明显，行动间带着孕中特有的迟缓与庄重。弘历的手始终稳稳托着她的肘弯，动作极尽轻柔。璟澜脸上带着得体的、温婉的微笑。

　　紧随其后，是辉发那拉·璧姝与高瑞宁。璧姝落后璟澜半步，身着一件雪青色吉服袍，袍身是素雅的暗云纹，外罩同是石青色、但绣着四爪行龙的吉服褂。她头上所戴钿子，是由黄碧玺攒成的花配上蓝色料器叶子制成，样式相对简洁，没有垂珠，只以几枚小而润泽的翡翠点缀，更衬得她乌发如墨，脖颈修长。她步履从容，腰背挺得笔直，通身透着一股近乎孤峭的清冷。目光掠过前方弘历那小心翼翼搀扶璟澜的背影，她眼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高瑞宁则走在璧姝身侧，一身品月色吉服袍，绣着折枝花卉，外罩石青色四爪行龙吉服褂。她头上是点翠嵌珊瑚米珠盘长纹钿子，样式活泼些。圆润的脸上带着盈盈笑意，步履比怀孕的璟澜和清冷的璧姝都显得轻快些。她不着痕迹地靠近璧姝，借着整理袖口的动作，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璧姝的吉服褂袖缘，递过一个无声的、带着暖意的眼神。

　　三人按序在弘历下首的位置落座。宫女悄无声息地上前，将面前楠木小几上的剔红食盒一一揭开。霎时间，更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清炖肥鸭的醇厚，葱烧海参的浓鲜，糟熘鱼片的甜香，还有堆叠如小山的各色饽饽点心，精致得如同工艺品。金杯玉盏里，御酒荡漾着琥珀色的光晕。

　　“开宴。”御座之上，雍正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大殿每一个角落。

　　丝竹管弦之声重新响起，舒缓悠扬。身着彩衣的舞姬们再次鱼贯而入，水袖翻卷如云霞，莲步轻移，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上旋开朵朵繁花。觥筹交错之声渐起，宗室亲贵们纷纷起身，面向御座方向，举杯祝颂，吉祥的话语在暖香与乐声中流淌，编织着新岁的祈愿。

　　璟澜端坐于弘历身侧，仪态万方。她脸上维持着温婉雍容的微笑，偶尔会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吉服褂下隆起的腹部。每当此时，弘历必定会微微侧身，低声询问一两句，目光温和。璧姝端坐如青松，纤长的手指执着银箸，动作优雅至极，却疏离。银箸尖只在面前那盅清澈见底的“雪霞羹”里略略一点——清汤中浮着薄如蝉翼的豆腐片和几丝胭脂色的云腿，几点鲜红的枸杞沉浮其间。她几乎没吃什么，目光低垂，仿佛专注于银箸尖上一点细微的反光，又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珍馐美器，落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虚空里。

　　高瑞宁倒是饶有兴致地品尝着每一道菜。她先是夹起一块糟熘鱼片，细细品味，然后借着丝竹声的间隙，微微侧向璧姝，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品鉴的认真：“这鱼片糟香倒是透了，就是火候稍欠，若再少熘片刻，嫩滑更佳。”她的声音清脆，像玉珠落在银盘里。接着，她又尝了一口葱烧海参，轻轻摇头，再次低语：“可惜了这上好的刺参，火候过老，失了那份胶糯口感了。”璧姝听着，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目光终于从虚无中收回，短暂地在瑞宁生动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

　　几曲歌舞终了，殿内喧哗稍歇。在这短暂而微妙的寂静里，雍正帝的目光，如同两道沉静的光束，缓缓扫过阶下，最终落在了弘历与璟澜身上。他枯瘦的手指在御座的扶手上轻轻叩击了两下，发出极细微的笃笃声。

　　侍立御座旁的总管太监苏培盛，立刻心领神会，躬身趋前，双手捧上一只早已备好的紫檀木长匣。匣盖开启的动作缓慢而庄重，内衬明黄锦缎之上，静静地卧着一柄玉如意。那玉质莹白无瑕，温润如羊脂凝结，只在顶端精妙地雕琢出盘绕舒卷的祥云纹，云中探出一只憨态可掬的瑞兽之首，双目微凸，似有灵光。整件器物线条流畅，宝光内蕴，雍容贵气。

　　“弘历。”雍正的声音不高，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凝聚在那柄玉如意上。

　　弘历即刻起身离席，快步走至御座前，掀起吉服袍角，端端正正跪下行礼：“儿臣在。”声音沉稳。

　　雍正的目光掠过他低垂的头颅，落在璟澜那被石青色吉服褂包裹着的、高高隆起的腹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底，似乎有极淡的暖意漾开。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清晰温润：

　　“此乃青玉雕双蝠灵芝如意，乃祥瑞之征。来年小阿哥或小格格降世，朕就把这柄如意赐给你们夫妇俩，就当是朕做皇玛法的一点心意。”

　　没有惊雷，只有暖流。宗室重臣们脸上露出了然和祝福的微笑。弘历深深叩首下去，再抬起时，眼中是纯粹的感激与为人父的期盼：“儿臣叩谢皇阿玛隆恩！愿此吉兆，佑我皇家子嗣安康，福泽绵长！”璟澜也在贴身宫女小心翼翼的搀扶下，艰难地起身，扶着沉重的腰腹，盈盈下拜，脸上是温柔的红晕与母性的光辉：“儿媳……谢皇阿玛恩典，必当珍视此福。”

　　恭贺之声再次涌起，带着真诚的祝福，将御座和弘历夫妇环绕。

　　新的歌舞再次登场，丝竹管弦之音悠扬。殿内的暖香、酒气、脂粉气混合着一种节庆的温馨气息。

　　宴席终了。众人依序起身告退。

　　弘历小心搀扶着璟澜走在最前，步履缓慢。高瑞宁伴着璧姝，稍后几步。行至殿门，刺骨的寒气瞬间扑面而来，激得人一个寒颤。殿内温暖的光晕被留在身后，眼前是铺满新雪的宫道，在稀落的宫灯映照下，泛着清冷的白光，一直延伸向深不见底的黑暗。

　　“姐姐，”瑞宁的声音带着一丝被寒气激出的清脆，侧头看向璧姝，眼神明亮，“方才那道雪霞羹，姐姐可觉合口？我瞧着姐姐没动几筷。”

　　璧姝微微侧首，雪青色吉服褂的领口风毛被寒风吹得拂过她微凉的脸颊。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目光投向宫道尽头那片浓稠的黑暗，片刻，才低声道：“尚可。”声音清浅，听不出情绪。

　　瑞宁还想说什么，前方弘历已低声嘱咐璟澜小心脚下湿滑，那关切的声音在空旷的雪夜里格外清晰。瑞宁便住了口，只轻轻握了一下璧姝微凉的手，传递着无声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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