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问惊鸿

　　沈五从小就没有爹，娘原本是怡红院的头牌，生了他之后还实打实红了两年，不过年龄摆在那，再怎么美也长皱纹叫客人看着倒胃口了，“妈妈”在她身上也赚够了钱，大发了回善心就把她赶走了。
　　那红指甲老女人本来想把沈五留下，他娘把所有的体几钱都给了那人，把他赎出来了。
　　他娘是被自己亲爹娘卖进怡红院的，早就没家了。他娘没法，主动给一个拉脚的老车夫洗洗涮涮，那是个婆娘早死的老男人，好像是他娘旧相识。有了落脚的地方，三人就这么过着。
　　老男人后来染上了大烟，想要卖了他娘和他换东西抽。他当时还那样小，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倒老男人，拽起他娘就跑。
　　后来听说老男人那天死了，抽多了，还喝了酒，死了。
　　沈五小时候埋怨自己亲娘，若是在怡红院还能吃饱饭，在外面谁也靠不住，就只能偷只能抢。
　　他们离开了老车夫后，住在城外一个破庙，吃的是他娘做手工活换的地瓜豆子。
　　日子也算能过，沈五一向得过且过的，直到他娘一根麻绳吊死了。记忆中的怡红院被母亲冷风中晃悠的草布鞋代替，他的愤恨达到了顶峰。
　　他手里还攥着她娘给他的钱，和刚买的冰糖葫芦串。
　　那大山楂一点不酸，本身就是甜滋滋的，再裹着外面硬脆的冰糖壳，一口下去，就是给肉也不换。
　　沈五泪眼婆娑的想着，又摇摇头，给一般肉不换，给猪头肉可以，他最喜欢白花花油腻腻的猪头肉。
　　长这么大，他只吃过一次，在怡红院里，红指甲的老女人有一年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买了一个大猪头，他分到满满一碗肉，至今还能梦到拿那肉的香。
　　他吃完冰糖葫芦，在地上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就醒了，他把他娘僵硬的尸体埋在破庙边上，一捧土一捧石，他娘成了个小土堆。
　　他埋好了娘，决定离开北平城，入冬了，北平太冷，他还在这就得被冻死了。他想去暖和的地方，他就想吃个饱饭，吃饱就是他人生最大的事。
　　沈五一路向南流浪，竟是真让他讨饭讨到了上海滩。他一到上海滩就像是臭水沟里的鱼进了大海，他根本适应不了，更何况他没钱。
　　在上海滩就是做个乞儿也得看好了地方，小心别被租界的巡捕抓了去。
　　就算看好了地方，也得给“丐头”交添头钱，特别是沈五这样的野瘪/三，被打死了都没人收尸。
　　他亲眼看到五六个小孩模样的乞儿拿着树枝追打一个老乞丐，那老乞丐根本不敢还手，口鼻一股一股冒着血。后来，那老乞丐不动了，那些人走了。
　　沈五躲藏了两天，在夜晚时分才敢出来。他就蜷缩在城隍庙南翔小笼门前的大水缸后面，混着缸里冰凉的井水吃偷来的饼子。要说活这么大有什么技能，他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偷，从来没让人逮到过。
　　沈五耗子一样正啃着饼，就看到一个小手小脚的女人挽着一个高个子的大白腿女人走近了。
　　她们蹑手蹑脚一步三回头的进了庙，他一眼就瞧出那两个是妓女。
　　不一会，那两个女人面色潮红出来了，其中一个手里抱着个木盒，另外一个手里搓着两根竹签。
　　“侬别混了，嫁官老爷当小妾那个是我伲。”那高个子的大白腿瓮声瓮气的，声音粗的像男人。
　　“阿拉快些吧，妈妈要骂了。”小手小脚的女人许是裹了脚，她走路的姿势奇怪的紧，沈五一不留神笑出声来。
　　已经半夜时分，两个女人冷不丁听见笑声快吓哭了，双双抱头跑出去了。
　　沈五当时正处于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见两个女人害怕的要哭的样子不禁又捂着嘴无声笑了。
　　那时的沈五才十岁出头，他还不知道城隍庙里妓女夜晚求姻缘，买香灰治病的事。他看着那高个女人的大白腿想起自己娘高悬于头顶晃来晃去的腿，那小脚女人让他想起娘避着自己清洗的脚，他娘走路好像也是这样的。
　　沈五靠着那墙根都要睡着了，就在这时，林惊鸿来了。
　　林惊鸿穿着一身红衣，站在城隍庙前久久不动。沈骰玉和其他小弟正在外面吃夜宵，一墙之隔，他听得到喝酒划拳的声音。这是他第一次杀/人，温热粘腻的血顺着他的手指回流到他的手腕，浸湿了白的衣袖。
　　脏了，那不妨就再脏一些，他骨子里莫名的兴奋让他厌弃自己，他是个嗜/血的疯子，他不想承认。
　　沈五看到林惊鸿眼睛一亮，不为别的，为他兜里那块闪金光的小黄鱼。
　　金条！沈五从来没见过金条，他娘原来有过一对金耳环，为了赎他给那老女人了。
　　沈五被金子迷晕了眼睛，根本不管林惊鸿的身份与否，他从缸后慢慢站起，一身破破烂烂的踉踉跄跄下了台阶，林惊鸿连个眼神也没给他。
　　沈五有点不会了，一般这时候对方要么给他两个钱打发了，要么揶揄两句，再不济啐他一口，给他两脚，无视他是个什么情况？
　　沈五走近了，在林惊鸿身上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他再细闻不禁退后一步，血腥味儿！跟老乞丐身上散发的一样！这是个浑身是血的死人！
　　沈五的腿禁不住打了两下摆子，他捶了自己大腿两拳，死人就更好偷了，人间的钱鬼也用不上，不如给他。他大着胆子表演了一个平地摔，正好摔在林惊鸿脚边，他嘴里不干不净骂了一句，起身的一瞬，他抽走了林惊鸿口袋里的小黄鱼，三步并做两步跑了。
　　林惊鸿看着沈五这拙劣的表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抓住这小扒手，剁了手指吊在城隍庙外示众。可能他今日累了，他今天看了太多红色，他累了。
　　沈五没敢直接花，连街都没敢上，活饿了两天才揣着小黄鱼到城隍庙，他太想吃城隍庙的小笼包子了。
　　他躲在城隍庙时，天天闻着那包子香。有个长胡子老头总在那吃，他操着一口跟上海口音不同的豪迈气，一句“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后喝汤” ，馋的沈五做梦都在流哈喇子。
　　沈五摔了小黄鱼在柜台上，“三，不，五屉猪肉小笼包。”
　　那柜台笑着拿起小黄鱼，摸到了底下的标记，脸色一变看向掌柜，掌柜骂着伙计拿钱不干活，过来拿着小黄鱼也发现了不对，但明显掌柜的比那柜台沉得住气，立马让人给沈五上了小笼包子。
　　以往的沈五定是能发现不对，但当时的沈五已经被包子想的七荤八素，抄起筷子什么都没蘸，先吃了两屉。
　　沈五吃到第三屉时才想起那“讲究”，轻轻夹起一个包子，移到嘴边咬了一口，刚把汤汁喝掉，一声厉呵吓得他差点扔了筷子。
　　“你个小瘪/三，偷到你爷爷头上来了！”来人是得了消息的沈骰玉，他身后跟着的正是卖小笼包的掌柜的，那男人枯瘦的手还在指他，嘴里道着“就是他就是他”。
　　沈五把夹着的包子扔进嘴里，扭头就跑，沈骰玉比他高比他壮，两步就要追上他。
　　沈五灵机一动，仗着瘦小窜进包子铺后厨，一屉一屉往外扔包子，他扔的极准，第一屉正正盖在那掌柜的脑袋瓜上，第二屉砸在沈骰玉胸膛。都是刚出锅的包子，烫的沈骰玉哎呀一声。
　　“哎，烫死你烫死你！”沈五边扔边哈哈大笑，两眼生看着沈骰玉从后腰拿出个黑壳子，向天上开了一枪。
　　“嗡——”沈五忍过一阵耳鸣，再回神已经被沈骰玉按在地上。
　　“不是，你谁啊！”沈五常年吃不好穿不暖倒没影响他长个子，就是极瘦，活像一骨头架子成了精。
　　沈骰玉一手就按住了泥鳅一样滑的沈五，朝着他后脑来了一枪托。
　　“你爷爷你都不认识？”沈骰玉根本没收力，这一下子给沈五打的天旋地转。
　　“谁爷谁孙子？”沈五咬着后槽牙，从嘴里吐出还带着猪肉香气的声音。
　　“我爷你孙子！”沈骰玉根本没发现自己话里的歧义，他现在只想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小瘪/三打死扔黄浦江。
　　“对喽，对喽，你爷爷是我孙砸！”沈五从小就是在街上瞎混，反正偷东西被抓到也就一死，他才不怕。
　　“你他/娘的！”沈骰玉给枪上膛，就要扣动扳机。
　　“沈弟！”
　　林惊鸿出现在门口，他逆着光的眼睛里依然闪着精光。
　　近五月的上海一点不冷，沈五身上穿的还挺厚，他离开北平城时把所有衣服都穿身上了，但林惊鸿这一眼让他和沈骰玉都没再动。
　　沈五更是抖了再抖，冷，冷的他想撒尿。
　　林惊鸿是来买梨的，杜先生年轻时在这卖梨，削得一手好梨，他也想试试，他静不下心来。他刚到这，就听见人说里面出事了，他本不是好事的人，偏偏南翔小笼旁边就是卖梨的，只能说沈五命好。
　　沈五被林惊鸿救下，带回了主堂，一顿好打。
　　沈五养了半月的伤，才慢慢转好，算是能下了床。
　　隔了半月，沈五才又见林惊鸿。林惊鸿手里拿了两条小黄鱼，放到他眼前。
　　“拿了钱回家去，记得教训，莫再偷了。”林惊鸿后来根本解释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救沈五，反应过来时已经救了。
　　“我不走。”沈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走，许是被打出感情了？
　　“林爷，”沈五跪在床上，学着其他人的叫法喊林惊鸿，“我没有爹，娘也死了，您留下我吧，我什么都会干，我什么都能干！”
　　林惊鸿无情的笑笑，转身就走。沈五翻身下床跟上去，一把跪在林惊鸿腿边，拽住了他的裤脚。
　　“先生求您了！”沈五嘴上这么说，手却没闲着。
　　“不……”林惊鸿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沈五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的赫然是他刚刚收了放在裤兜的名片。
　　沈五看着他的眼神里满满都是期待，他把自己当做了神明吗？可他都难以自渡，何能救人？但这小崽子……
　　“好，留下吧。”林静鸿当时也没想太多，反正多双筷子而已，这人也还算有用。
　　沈五感觉自己应该是上年纪了，还开始忆往昔峥嵘岁月了。他被这羊羹搞的胃里直反酸水，随手摸摸口袋，摸出一个玳瑁烟盒，是刚才白蝶给的。
　　他眼前禁不住又浮现他这一身伤的由来，丢人，太他/娘丢人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