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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庐
无边的、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瞬间降临。只有老秦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这绝对死寂的狭小空间里疯狂回响。浓烈的腐朽和血腥气灌入鼻腔,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嚓!”
一点微弱的火光亮起。是老秦点燃了一根随身携带的、同样散发着微弱药草气味的火折。昏黄摇曳的光芒,勉强照亮了眼前方寸之地。
这是一个极其狭窄、低矮、仿佛直接在冻土和树根间掏挖出来的地穴。
四壁是冰冷的、湿滑的、盘根错节的树根和冻土,不断有冰冷的水珠渗出滴落。脚下是湿滑粘腻的淤泥。空气凝滞污浊,带着浓得化不开的陈腐和死亡气息。
地穴深处,隐约可见一张用粗糙木板和石头勉强搭成的矮榻,上面铺着洗得发白、却异常干净的被褥。榻边有一个小小的、同样简陋的木架,上面摆放着几个粗陶罐。最引人注目的,是木架旁边,靠着冰冷土壁的一个……陈旧却异常巨大的药碾。那沉重的石轮和深凹的碾槽,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进行过无数次枯燥而繁重的劳作。
这里……就是卫贞藏身二十年的地方?沈姑姑口中那个“隐庐”?
杨容姬被老秦轻轻放在冰冷的泥地上。她蜷缩着,身体因寒冷和剧痛而剧烈颤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巨大的药碾吸引。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暗红色的……痕迹?
老秦没有理会她,他佝偻着身子,动作却异常迅捷地走到地穴一角。那里堆放着一些劈好的柴禾和一个用几块石头垒砌的简易火塘。他熟练地架起柴禾,用火折点燃。干柴在潮湿的地穴中艰难地燃烧起来,发出噼啪的声响,橘黄色的火焰跳跃着,终于带来了一丝微弱却珍贵的暖意和光明。
火光驱散了部分黑暗,也照亮了地穴墙壁上一些斑驳的、如同鬼画符般的刻痕。杨容姬挣扎着挪近火塘,借着火光仔细辨认——那些刻痕并非无序,而是一道道……深深浅浅、纵横交错、仿佛用指甲或尖锐石块硬生生划出来的……计数划痕。
一道……两道……十道……百道……密密麻麻,布满了靠近矮榻的那面土壁。
那数量,何止成千上万!那一道道刻痕,无声地诉说着被囚禁于此的漫长岁月,每一道都浸透着无边的绝望、刻骨的仇恨和……令人窒息的孤独。
杨容姬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她仿佛看到了那个被毁了身体、毁了声音的忠烈宫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同困兽般,用指甲在冰冷的土壁上刻下时间的印记,刻下对仇人的诅咒,刻下对娘娘和陛下的无尽思念!二十年!七千多个日夜!这是何等非人的煎熬?!
她的目光顺着那些触目惊心的刻痕向下移动,最终落在了矮榻紧靠的土壁最下方——那里,在火光跳跃的阴影里,似乎……刻着几行字。
她不顾身体的剧痛,挣扎着爬过去,凑近了看。
土壁上,是用尖锐之物深深凿刻出的、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泣血般力量的几行字迹,字迹边缘甚至带着暗沉的、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渍!
“卫贞……代娘娘……泣血叩首……”
“卷宗……血证……在……石碾……”
“西苑……枯井……娘娘……凤骨……”
“血债……必偿……天……不藏奸……”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最后几个字刻得异常用力,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那干涸发黑的血渍,正是从“血债……必偿”几个字上渗透出来,深深浸入了冰冷的冻土之中。
是卫贞!
是她最后的遗言!
是她用生命刻下的血书!
巨大的悲怆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杨容姬,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泥,滚烫地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她仿佛看到了那个枯槁的身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挣扎着爬到这里,用尽残存的气力,咬破手指,蘸着自己的心头血,在冰冷的土壁上刻下这泣血的控诉和最后的托付。
卷宗在石碾……西苑枯井……娘娘的遗骸……血债必偿……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悲鸣从杨容姬喉咙深处溢出,她猛地扑向那个巨大的石药碾。冰冷粗糙的石面硌着她的骨头,带来刺骨的寒意。她用尽全身力气,不顾腰腹伤口的剧痛,去推动那沉重的石轮。
“嘎吱……嘎吱……”石轮在碾槽中发出沉重刺耳的摩擦声,纹丝不动。
老秦那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她身旁。他没有言语,只是伸出那双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按在石轮上。一股沛然的力量从他看似佝偻的身躯中爆发。
“咔!轰隆!”
一声沉闷的机括声响,那沉重的石轮连同下面的碾槽底座,竟被老秦硬生生推开!露出了下面一个……隐藏的、不大的暗格。
暗格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狭长木盒,以及……一张绘制在薄薄羊皮上的……更加复杂精细的密道图!
那图上,清晰地标注着一条从这“隐庐”地穴深处,蜿蜒曲折,最终指向一个标记着“西苑枯井”的路径!旁边还有一行细小的、同样带着血渍的娟秀字迹:“通幽……秘径……慎用……”
卷宗!卫贞用命守护的血证!还有……通往皇后遗骸所在枯井的秘道图!
杨容姬颤抖着,如同捧着两座燃烧的火山,将木盒和地图紧紧抱在怀中!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滚烫得如同烙铁,深深烙印在她的灵魂之上。
就在这时——
“砰!砰!砰!”
一阵极其沉闷、却带着巨大力量的撞击声,如同重锤擂鼓,猛地从他们头顶上方——那株枯死的老梅树的位置传来,整个地穴都随之微微震动!簌簌的泥土从顶部落下!
追兵!他们找到这里了!在撞击那株作为入口的枯梅!
杨容姬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看向老秦。
老秦那浑浊的眼中,没有丝毫惊慌,反而爆射出一种近乎疯狂的、玉石俱焚的寒芒!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地穴最深处、靠近那巨大药碾后方、一片被阴影笼罩的冰冷土壁。
“走!”他那干涩嘶哑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急切的命令,如同生锈的刀锋刮过骨头,“秘道……在那里!推开……药碾后的……暗门!顺着图……去枯井!”他猛地将杨容姬往那个方向狠狠一推!“快!他们……在撞树!入口……撑不了多久!”
头顶的撞击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沉重,如同死神的脚步。整个地穴都在剧烈摇晃,泥土石块簌簌落下。
杨容姬被推得一个踉跄,撞在冰冷的药碾上,伤口剧痛让她眼前发黑。但她知道,此刻没有时间犹豫,她死死抱住怀中的木盒和地图,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扑向药碾后方那片阴影。
那里,在冰冷的土壁上,果然有一块颜色稍深的、与周围冻土格格不入的石板,石板边缘,有一个极其隐蔽的凹槽。
她按照地图上模糊的指示,将手伸进凹槽,用尽吃奶的力气,狠狠向里一按,再向外一拉。
“咔嚓!轰隆!”
一声沉闷的机括声响!那块石板竟向内滑开,露出一个更加狭窄、更加幽深、散发着浓烈土腥和朽木气息的、向下倾斜的黑暗通道!秘道!通往西苑枯井的秘道!
“走!”老秦的嘶吼声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诀别的悲壮!他已经不再看杨容姬,而是猛地转身,如同扑向猎物的苍老秃鹫,扑向地穴另一角堆积的柴禾。
他抓起燃烧的木柴,狠狠扔向地穴入口的方向!同时,他枯瘦的手探入怀中,掏出了几个黑乎乎、散发着刺鼻硫磺气味的圆球。
火!他要放火!烧掉这隐庐!阻挡追兵!甚至……同归于尽!
“老秦!”杨容姬失声惊呼,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走——!!!”老秦背对着她,发出最后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咆哮,火光在他佝偻枯瘦的身影上跳跃,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如同燃烧图腾般的影子。
他手中的黑色圆球,引信已被点燃,发出嗤嗤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杨容姬肝肠寸断,但她知道,这是老秦用命为她换来的最后机会。她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和污泥,眼中爆发出如同受伤母狼般的骇人光芒。她不再犹豫,抱着那承载着两代血仇和唯一生机的木盒与地图,一头扎进了那散发着腐朽与死亡气息的黑暗秘道之中。
身后,传来老秦最后一声嘶哑的狂笑,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巨响,整个地穴都在剧烈摇晃、崩塌!炽热的气浪夹杂着泥土和火焰的碎片,如同地狱的吐息,猛地灌入狭窄的秘道。
杨容姬被气浪狠狠掀飞,重重撞在冰冷的秘道石壁上!她眼前一黑,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昏厥。
但她死死咬住舌尖,用那钻心的锐痛维持住最后一丝清醒,她甚至顾不上回头看一眼那已成火海的地穴,顾不上老秦那决绝的身影是否已被火焰吞噬!她只知道——向前爬!顺着这黑暗的秘道!爬向那西苑枯井!爬向那最后的真相和……渺茫的希望!
秘道狭窄、低矮、湿滑。她只能用膝盖和唯一还能动弹的右手,拖着残破的身躯,在冰冷刺骨的泥水中,在崩塌掉落的土石间,不顾一切地向前爬行!
身后,隐庐方向传来的爆炸声和追兵气急败坏的怒吼声渐渐被黑暗吞噬,只剩下自己粗重痛苦的喘息和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在这通往地狱或救赎的秘道中,孤独而绝望地回响。
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
前方,是深不见底的未知。
怀中的木盒冰冷沉重,如同卫贞和无数冤魂的嘱托。每一次爬行,都耗尽她残存的生命力。但她的眼中,只有那地图上标记的“西苑枯井”,只有枯井中卫皇后未曾瞑目的凤骨,只有……黑水牢里,桓济那绝望稚嫩的哭喊!
“济儿……等着阿娘……”她无声地嘶喊着,沾满污泥血污的脸上,泪水早已干涸,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决绝!她像一条在黑暗地底挣扎前行的盲蛇,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向着那埋葬着帝国最黑暗秘密的枯井,向着那血海深仇的源头,一寸寸……爬去!
冰冷的、粘稠的、散发着浓烈土腥和朽木腐败气味的黑暗,如同巨兽的肠胃,紧紧包裹着杨容姬。
每一次在狭窄湿滑的秘道中拖行,腰腹撕裂的伤口都在粗糙的土石上摩擦,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仅存的意志。身后隐庐方向传来的爆炸闷响和隐约的怒吼,如同催命的鼓点,鞭挞着她残破的身躯拼命向前。
她甚至能感觉到秘道在震动,泥土簌簌落下——老秦的火和那些黑球,并未完全阻住追兵。
秘道蜿蜒曲折,深不见底。地图在怀中,冰冷沉重如铁,却无法照亮这绝望的黑暗。她只能凭着一股对济儿、对血仇的执念,用唯一能动弹的右手和膝盖,在冰冷的泥水中,在崩塌的碎石间,一寸寸、一寸寸地向前挪动!指甲早已翻裂,渗出的血混入泥浆。呼吸灼痛,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腐朽和死亡气息。
不知爬了多久,就在她感觉身体彻底麻木,意识即将沉入永恒的黑暗深渊时——
“哗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水声?!
不是泥水搅动的声音,更像是……水滴落入空旷水面的回响?!
杨容姬濒临溃散的意识猛地被这声音刺穿!西苑枯井!地图的终点!卫皇后遗骸所在!
一股绝处逢生的力量从破碎的身体深处涌起!她猛地加快了速度,不顾一切地向前爬去!前方的黑暗似乎不再那么浓稠,秘道也陡然变得开阔了些,空气里那股腐朽的气息中,似乎多了一丝……更加阴冷、更加空旷的感觉!
终于,她爬到了尽头!
眼前豁然开朗,却又瞬间被更深的绝望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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