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溃烂
『有些伤口不会流血,却会在最安静的夜里溃烂。——谢苏婉』
☆
临近除夕,谢苏婉注意到谢逸扬最近总是格外安静。
他依然会陪轩轩搭积木,会在她做饭时帮忙打下手,但眼神常常飘向远处。有几次她半夜起来喝水,看见书房还亮着灯,谢逸扬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哥哥,今年除夕……要不要一起回家?”她站在书房门口,轻声问道。
谢逸扬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一瞬,屏幕上的数学竞赛题闪烁着冷光。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不了,我还有很多题要刷。”
谢苏婉抿了抿唇,没再坚持。转身时,她瞥见书桌上摊开的日历,除夕那天被红笔圈了出来,旁边写着一个“T”。
她心里一紧。虽然不知道这个标记具体代表什么,但直觉告诉她,这个日子对谢逸扬来说一定很特别。
☆
除夕那天,谢苏婉和轩轩回了新家。
家里很热闹,苏雅琴在厨房里炖着汤,谢明远在客厅贴春联,轩轩兴奋地跑来跑去,手里攥着一把糖果,时不时往嘴里塞一颗。
“姐姐,哥哥真的不回来吗?”轩轩仰着脸问。
谢苏婉揉了揉他的头发,轻声说:“哥哥要学习,我们晚点给他带好吃的,好不好?”
轩轩点点头,但眼里还是藏不住失落。
谢苏婉低头看了眼手机,从早上开始,她已经给谢逸扬发了三条消息。
【婉婉】:哥哥,记得吃早餐。
【婉婉】:中午要不要给你送饭?
【婉婉】:晚上我们包了饺子,你想吃什么馅的?
没有回复。
她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指尖在键盘上犹豫片刻,又发了一条。
【婉婉】:哥哥,你还好吗?
依然没有回复。
☆
晚上八点,春晚开始,家里的气氛更热闹了。
谢苏婉坐在沙发上,手机屏幕始终停留在和谢逸扬的聊天界面。一整天了,他一条消息都没回。
这不正常。
就算再忙,谢逸扬至少会回一个“嗯”或者“不用”。
她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她半夜起来找水喝,发现谢逸扬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手里攥着手机,屏幕上是一张模糊的母子合影。那时他只是淡淡地说“睡不着”,现在想来,那平静的表面下藏着怎样的暗流?
她站起身,抓起外套:“妈,我回老宅一趟。”
苏雅琴看了她一眼,似乎察觉到什么,从厨房拿出一个保温盒:“把这个带上,他可能还没吃饭。”
☆
谢苏婉推开老宅的门时,屋内一片漆黑。
只有客厅的茶几上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谢逸扬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手里握着一罐啤酒,桌上散落着几个空瓶。
他抬起头,眼神涣散,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带着醉意。
谢苏婉快步走过去,蹲下身,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她轻轻拿过他手中的酒瓶,换上温热的保温盒:“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谢逸扬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吃痛。谢苏婉倒吸一口冷气,本能地想要抽回手,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哥哥,酒精混合着泪水的味道扑面而来,那双总是冷静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像只受伤的野兽。
她的指尖微微发抖,保温盒差点脱手。这十五年来被保护得很好的她,第一次直面如此赤裸的痛苦。有一瞬间,她甚至想转身逃走。
但当她无意间瞥见谢逸扬手腕内侧那道月牙状的疤痕时,指尖不自觉地蜷缩起来。那道月牙状的疤痕在她眼前不断放大,像一把锋利的弯刀,割开了所有被刻意掩饰的真相。
谢逸扬从未提起过这道伤疤的来历,但此刻,那些被他用“学习压力”轻描淡写带过的失眠夜晚,那些被一句“没事”搪塞过去的突然沉默的瞬间,以及此刻这个在酒精中彻底崩溃的少年,都像散落的拼图碎片,在她眼前拼凑出一幅触目惊心的完整画面。
“哥哥……”她声音发颤,却慢慢蹲下来与他平视,“我在这里。”
“别管我。”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却又像是某种更深的痛苦。
谢苏婉没有挣脱,而是用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后背,像安抚受惊的小动物那样缓慢地顺着脊线轻抚:“我知道,哥哥,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他声音嘶哑。
谢苏婉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睛:“我知道今天对你来说很特别。”
谢逸扬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继续轻声说:“我知道你很难过,也知道你很生气。没关系的,哥哥,这些情绪都没关系。”
谢逸扬的呼吸变得急促,他别过脸,肩膀微微发抖:“你不明白……”
“我可能不明白全部,”谢苏婉小心翼翼地靠近,“但你可以告诉我。”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谢苏婉腕间的皮肤被掐得泛白,隐隐作痛。
“今天是……她的生日。”他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自嘲,“我妈从来不过生日,她说这是浪费时间。时间应该花在有用的事情上,比如多挣一些钱,多做一套卷子……”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啤酒罐,铝皮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除夕这天,她总是工作到最晚。她说别人都在虚度光阴的时候,正是超越对手的最好时机。”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有一年我偷偷准备了蛋糕,她看都没看就扔进了垃圾桶。”
谢苏婉的心脏狠狠一缩。
如果是妈妈……
她一定会提着裙摆蹲下来,和我们一起挤在蛋糕前,眼睛弯成温柔的月牙:“许愿要闭上眼睛哦”。然后她会用指尖沾一点奶油,轻轻点在轩轩和她的鼻尖上,笑着说“这是幸运标记”。等我们闹够了,她才拿起蛋糕刀,却把第一块递给自己:“今天妈妈最大哦。”
这个突如其来的联想让她心脏绞痛。
原来同样是母亲,有人把爱变成奖励,有人却把爱当成呼吸一样自然。
她把手轻轻覆在谢逸扬颤抖的拳头上,像盖住一道正在流血的伤口。
“还有一次,我考了全市第二,正好赶上除夕。”谢逸扬的手指死死攥着啤酒罐,指节泛白,“我兴冲冲地跑回家,想把奖状给她看……”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她只看了一眼,就问我‘为什么不是第一’。”
谢苏婉看见一滴泪砸在他手背上,在灯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
原来这就是哥哥的世界吗?
像一栋没有暖气的房子,窗户漏风,地板结冰,而他就蜷缩在角落里,习惯了寒冷,甚至忘了世界上还有阳光这种东西。
她想起自己十五年来每一个除夕,妈妈会特意换上红色毛衣,爸爸总爱在饺子里藏硬币,连轩轩都知道要奶声奶气地说“新年好”。这些她以为理所当然的温暖,对哥哥而言竟是奢侈品。
“凭什么……”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酒精催化的愤怒与委屈,“她凭什么这么对我!她自己过得不幸福,为什么也要让我不幸福!”
谢苏婉注意到他的手指死死攥着啤酒罐,指节泛白,喉结剧烈滚动着。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破碎感:“我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想让她满意……可她从来……从来都没有满意过……”
他的声音突然哑了,像是被什么哽住了喉咙。谢苏婉看见他整个人都在发抖,像是一根绷到极限的弦,下一秒就要断裂。
谢苏婉眼眶发热,伸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哥哥,都过去了……”
谢逸扬却猛地甩开她的手,酒精让他的情绪彻底失控。
“过不去!”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里带着压抑多年的痛苦,“她走了,连一句道歉都没留给我……她凭什么!”
他的拳头重重砸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谢苏婉看见他的指关节渗出血丝,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痛。
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谢苏婉颤抖着掏出来,屏幕上跳出一条来自苏雅琴的消息。
【妈妈】:如果需要我们,随时打电话。
简短的九个字,像一根抛向深渊的绳索。
她死死攥住手机,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份温暖传递给眼前破碎的人。
“她甚至……甚至没给我一个原谅她的机会……”谢逸扬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就这样……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谢苏婉被吓得后退半步,后背撞上茶几。
她急促地呼吸着,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掌心。该说什么?怎么做?妈妈会怎么处理?无数念头在脑海里炸开,最后只剩下一个:不能留他一个人。
她伸出的手臂僵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谢逸扬颤抖的肩头。当接触到那片温热时,她才发觉自己的手比他的还要凉。
“哥哥,你还有我们……”她的声音哽咽,“你有爸爸,有轩轩……还有我。”
谢逸扬的身体僵住了。
半晌,他像是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脱力般靠在她肩上,声音低哑:“对不起。”
谢苏婉感觉到颈间一片温热。
他在哭。
☆
谢逸扬醉得厉害,最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谢苏婉吃力地扶着他摇摇晃晃地走向卧室,少年的重量几乎压垮了她单薄的肩膀。她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的后背,像捧着一片随时会碎裂的薄冰,缓缓将他放倒在床铺上。
借着床头昏黄的灯光,谢苏婉用温水浸湿毛巾,轻轻擦拭着他脸上的泪痕。指腹下的皮肤滚烫,还带着酒精的气息。
月光把谢逸扬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谢苏婉凝视着他湿润的睫毛尖。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从前那些小心翼翼的体贴,都不过是给这栋漏风的房子贴墙纸。而今晚,墙纸被撕破了,暴露出斑驳的霉斑和裂缝。
但或许这才是开始。
不是用墙纸掩盖裂缝,而是和他一起,一块砖一块砖地重建。
确定谢逸扬已经睡熟后,谢苏婉终于卸下坚强的伪装。她靠着床沿缓缓滑坐在地毯上,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一直在微微发抖。腕间的红痕隐隐作痛,她下意识地揉着,却怎么也揉不散那份灼热感。
这红痕明天就会消失,就像哥哥明早一定会恢复冷静。但有些痕迹是看不见的,那些被“为什么不是第一”划出的伤口,那些被扔进垃圾桶的期待,它们藏在皮肤下面,随着每一次心跳隐隐作痛。
她突然理解了妈妈常说的一句话:“心理创伤不是用来治愈的,是用来共存的。”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她犹豫地划开通讯录,指尖在“妈妈”的号码上方徘徊。但最终,她只是将手机紧紧攥在胸前,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泪水无声地浸湿了裙摆,她咬着手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扰了床上人的安眠。
当她擦干眼泪准备起身离开时,一只滚烫的手突然从被窝里伸出,牢牢扣住了她的手腕。
“别走……”他低声呢喃,眉头紧蹙,像是陷入了某种不安的梦境。
谢苏婉叹了口气,轻轻坐在床边。她哼起一首摇篮曲,那是小时候妈妈哄她睡觉时唱的。渐渐地,谢逸扬的呼吸变得平稳。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落在谢逸扬的侧脸上。
他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平日里冷峻的轮廓在此刻显得格外脆弱。
谢苏婉低头,看着自己腕间那道被他掐出的红痕,心里却没有半分责怪。
她知道,有些伤口不会流血,却会在最安静的夜里溃烂。
而谢逸扬的伤口,已经溃烂了太久。
【本章完】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