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怒火
晨曦穿透密布云层,稀稀落落依偎在少年白净的脸上,有风吹过,便将他的灵魂一并带走了。
宫琰瞳孔震颤,良久不知言语,直到琵琶音在耳畔低低响起,才缓慢抬起眸。青梧怀里抱着不知何时取来的琵琶,守在少年身边。不同于平日的珠圆玉润,那音清脆,却又闷极了,曲调偏低发涩,像是用锤子一下一下凿着碎石,旁人听着,心也和玉石一般寸寸碎裂开来。
谢伤刚处理完手中事,安安静静从身后将人揽进怀里:“那些孩子都已安置妥当,你要去看看他们吗?”
宫琰转身注视着他,眼里是显而易见的茫然,谢伤见她瞳孔失焦,又低下头耐心重复一遍,才听她问:“先前报信的孩子呢?”
“稳定下来了,无碍。”谢伤睨了青梧一眼,压低声音道,“萧礼安将他单独安置在东湖偏院,说是皮肉伤可以医治,但他身有内伤,心脉有损,底子又不好,恐怕遭不住第二套金针,可能需要你出手。”
“我知道了。”宫琰顺势靠在他肩上,呆呆望着天幕晨曦,“林家,是兵部侍郎,林琮文么?”
指尖微颤,弄弦的手停了下来,青梧终于有了反应,缓慢抬头。
“……是。”
“他人如今在何处?”
“问柳居。”谢伤道,“贤王昨晚在那处宿了一夜。”
宫琰眯起眼睛:“四皇子?”
谢伤注意到青梧微微咬紧的牙关,落在琵琶上的指节用力到发白,那双眼也浸着红。谢伤不谈四皇子在其后充当的角色,只道:“那个侍郎,父皇不会动。”
“为何?”
谢伤没说话。
宫琰冷笑,正了正衣襟,转身朝后院去了。
谢伤紧步跟上,小声解释:“且不论他背后牵扯的诸方势力。林琮文是谢松的人,父皇曾亲力提拔用以制衡靖王和太子。如今六部逐渐步入正轨,林琮文又身居要职,父皇不可能为了一个小小的乐工……”
“他叫怜生,同为大燕的百姓!”宫琰道,“故意杀人,按大燕律当斩,无故虐杀更应处以极刑!”
“你怎知他死于林琮文之手,而不是那个乐坊班主。”
宫琰站定,抬眸神色愠怒地瞪他。谢伤眉目低垂,沉默去牵她的手,被避开后眼睛瞬间就红了,颇委屈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动静闹得如此之大,宫里却没有消息传来,足以证明皇上的心思。而若皇上执意保他,自有千万种理由免其刑罚。”
“更何况,林琮文其后牵扯诸方势力,盘根错节。宁王府与相府为皇上眼中钉,你我身份又如此敏感……朝中局势不甚明朗,那么多双眼睛都在暗处盯着,实在不便出面。”
宫琰抬手捂住眼睛,缓了缓,终于压下满身火气,她道:“怜生身上的伤口,绝非一人所为。班主自然难逃一死,可林琮文御下不严,纵人行凶乃是事实,理应同罪。不论如何,怜生之死,林琮文难辞其咎。”
二人争执不下,宫琰的脚步越来越快,谢伤绕到她身前,阻拦意味明显:“能救下这么些人已是万幸,不可操之过急。”
宫琰站定:“你的意思是,此事就这么揭过了?”
说完,才发现已经抵达东湖别院,此时院门大开,院子里都是沉默的孩子们,下人忙碌穿梭其中,苦涩的药味缓缓飘散开来,直往来人身上扑。
谢伤侧身,猝不及防撞进那一双双惊魂未定的漆黑眼瞳,那眼神沉默的,却又装着别的什么东西,一眼望不到底。
宫琰轻声:“若非怜生拼死护下,他们的一生就都毁了。阿伤,你当着这群孩子的面,再说一遍。”
谢伤几次张唇,那句“徐徐图之”如何也出不了口,最终混着空气中的丝丝血味和药味咽下去。
宫琰进门,孩子们在一声声的王爷王妃中乱了心神,也跟着扑通跪下行礼,宫琰这才察觉他们各个礼数规范,眼神畏缩,仪态却端方,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宫琰矮身将最前面的女孩扶起来,让大家都坐回去,她蹲在女孩身前,从下往上看着她道:“伤口还疼吗?”
女孩看了眼自己包扎好的右手,怯懦地点头,又摇头,她回头望着一旁的云珠,忍着哭腔道:“……云珠姐姐说,您是好人。求求您救救佩青哥,怜生哥哥已经没了,我们不想佩青哥哥也死掉。”
云珠适时开口:“佩青,是那个报信的人。偏院里屋躺着,还没醒。”
宫琰捏了捏女孩的手心,安抚了几句才问:“昨天发生了什么事,能告诉我吗?”
女孩瑟缩了一下,眼里是藏不住的惊恐。宫琰起身给了云珠一个眼神,云珠自然接替她的位置,拉着她坐下。许是因为云珠身上的亲和力,又或是她的身份没有那么不好接近,宫琰一后退,那群小孩就聚拢过来,窝在云珠身边。
安抚有了成效,才一人一句接话。
“有好几天了,怜生哥不知道从哪听来的消息,说班主要把我们都卖出去。我们很害怕,我们不想被卖出去。”
云珠捕捉到关键:“为什么害怕被卖出去?”据她了解,乐工们学成艺出师后,寻一个酒肆安生是最好的出路了。总会有那么一天。
女孩道:“之前有姐姐被卖出去,然后……”
云珠放柔了声音:“然后?”
“……她死了。”女孩睁着无神的大眼睛,喃喃道,“奴知道尸体被扔在哪。”
云珠一颤,猛地抬头看向自家王妃。
宫琰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地听孩子们继续说,天生含波的桃花眼好似被什么冰住了,浸着无端冷意。
“怜生哥哥说别怕,他会保护我们。”
“后来哥哥托人送了求救信,告诉我们再坚持几天就能出去了。”
应该是青梧托王发财试探那次,宫琰心里很不是滋味,早知道是这般要紧的事,哪还等王发财他们递什么拜贴,直接带人一窝端了。
“可是我们没等到人来,就被班主发现了……他说,他说我们之间有人不乖,擅自联系外人,给他们惹了大麻烦。”
说起这个,那少年的声音都在抖,紧接着就有人接道:“昨天院子里就来了一群坏人,要把我们都带走,我们打不过那些人,疯了一样地往外逃。然后,然后……怜生哥哥不知道从哪冲了出来……”
“他们打他,想把他踢开,哥哥就抱着坏人的腿,他让我们跑!他让我们快跑!可是我跑不动,我的腿好软……哥哥被拖了进去,他们把他拖进那个屋子……啊啊啊!”
那孩子话说到一半,忽然闭上眼睛,捂着耳朵尖叫起来。都是半大的少年,一听这话,全都下意识缩成一团,杂乱压抑的呜咽声把院外的湖水都哭乱了。
云珠无措地坐在孩子堆里,红着眼睛求助地看向不远处的王爷王妃。
宫琰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幕,终于意识到,那个狗胆包天的班主,这些年在背地里替人养的什么,而这些孩子身后,又铺着怎样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
难怪班主收到拜贴后的第一反应是提前交易,难怪他们这般有恃无恐,难怪一个乐坊“干不下去”了,至今没有一个酒肆青楼纳人,甚至没有半点风声传出。
原来从一开始就没有买卖,这个乐坊根本就是个养蛊的皿。
盛安酒肆才是那个变数。
“好,当真是好极了。”
熟知她的人都能看出她满身的火气,脸上分明还是那副含笑的表情,眼里的狠劲却无遮无掩。谢伤下意识靠近,小心翼翼牵她的手:“宫琰……”
宫琰转身,恰好露出身后的少年少女,被依偎在中央的云珠,和候在一旁的丫鬟小厮,明艳的色泽后,是一片静默的哑剧,所有的一切挤压在瞳孔里,比愈来愈盛的日光刺眼许多。
她就带着那样刺目的笑意,对他说:“这就是你们大燕王朝的盛世啊。”
谢伤瞳孔狠狠一颤。
正当此时,徐影匆匆从外面赶来,径直走到谢伤身边小声道:“王爷,林琮文方才去皇宫请罪,将罪责压在下属身上,一口咬定是下属看中了一个乐工,意外杀了人,自己毫不知情。又称自己御下不严,深刻反省后已经将犯事的下属处理了。林琮文请罚,但皇上没有受理,只口头训斥几句。念其态度良好,罚闭门思过一月。”
谢伤脸色不太好看,他料到此事结局,却没想对方反应如此爽利,一段避重就轻的话就将自己摘干净了。听皇上的意思,此事已盖棺定论。再想要翻开来闹,免不了脱一层皮。
再去看宫琰,果然脸已经黑得不能再黑。
“这群孩子怎么说?”宫琰淡淡道,“从乐坊回来的路上,那么多双眼睛可都瞧着。强买强卖,豢养未足年的孩子,为的是什么那个老东西莫不是也要装傻?他撇的干净么。”
徐影终于察觉到王爷和王妃之间的氛围不太对,一时也不敢撞上去,可这个回答怎么都得罪人:“……对方一口咬定是生意上的小争端,您买卖不成便要抢人,还说……怕您发难,这些孩子就算了。”
宫琰气极:“他说算了便算了,真是能耐啊,小小一个兵部侍郎可委屈他了。他怎么不上天呢?”越说,满肚子火气越旺,嘴上也没个把门,“这事老娘跟他没完!”
徐影:“……”
他默默后退半步,自家王爷自然又顶在了前面。徐影不知王妃如何打算,可王爷的心思他是知道的,于是他转头,想要询问是否需要先把人安抚住。
好在王妃并没有气得失去理智,知道今日不上朝,急也没用,先往偏院寻萧郎中救人去了。
“王爷……”徐影难免忧心,“您要不先……”哄哄?
谢伤睨他一眼,眉眼无端低垂着,说不出的委屈,却只道:“做你该做的。”
“是。”徐影领了命,走了两步又没忍住退回来,他看了眼满院的人,犹豫道,“王爷,属下担心王妃知道了,会更生气。”说完,又补了句,“生您的气。”
谢伤没再接话。徐影不敢多嘴,无声告退。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