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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心
没想到看着温成江一本正经地回应，皇帝反而笑了起来。
“不必如此惊慌，朕并非对他有什么不满，”他微微抬手，示意温成江起身，“只是觉得这份守护天下之心，实在难能可贵，应该珍惜。而且朕也听说过他考试屡次不中，或许并非科考之才，倒不如直接举荐上来，朝廷里也有些闲职，让他先做一做，慢慢学着，也就会做了。”
温成江一愣，连陛下也在温居明的科考上面松口了吗？那他真的要就这么把温居明举荐上去吗？
他不止一次听到同僚们问他什么时候把温居明推到朝廷里，甚至问他打算把温居明推到谁手下，似乎同僚们都认为温居明入朝为官是理所当然，是自然而然的事，甚至已经为此开始做准备。
而现在，连陛下也松口，说温居明科考不行的话，不如直接举荐。
现在温居明的为官之道，真的只剩下他这一只“拦路虎”了。
可是温成江只能在心里苦笑，他这只严厉的“拦路虎”，偏偏就是最不能轻易让路的人。
“陛下有所不知，臣这个逆子，并非没有科考之才，他若是愿意苦读，以他的资质，不说写出什么惊世绝伦的文章，也绝不会落到个一问三不知的地步，他就是完全不读，才会成了这么个模样。”
“而臣始终觉得，见小节可知大义。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他自由散漫，随心所欲，连学堂读书都无法准时，那以后到了朝廷，又能不能打心底里遵从大梁律法，还是会在背地里干出大逆不道的事来?”
“国家之事没有一件是小事，一个细微改革都可能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如果没有真才实学，对国家对社会对百姓没有真正的了解，会不会一拍脑袋想出个什么“好办法”，然后害了实实在在接受改革的百姓?”
“由此可见，虽然有守护天下的心，但是没有对天下真正的了解，极有可能好心办坏事，成了大梁未来的祸患啊。所以哪怕陛下松口，同僚松口，所有人都对他松口，臣也绝不会允许犬子没有真才实学就让他进朝廷的。”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你这个人啊，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固执了，不懂变通，你总是想找些德才兼备之人，但是哪能人人都像你一样博学多才还赤胆忠心。总不能天下所有的事，都交给你一个人处理吧？”
“朕始终觉得，如果一个人实在是难以德才兼顾，那么德便重于才，有德无才或许确像你所说，会闹出些乱子，但是会真真正正危害国家，损伤国本的，永远都是那些有才无德之人。”
“陛下所言极是。”
“那丞相可否考虑举荐温居明?”
“臣不考虑。”
皇帝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的丞相就是固执，固执得很。
就是这份固执，让他忠心耿耿，全心全意为了大梁，任何事都无法诱惑他改变；但也是这份固执，让他一旦认定一件事，任何人都无法扭转他的心意，哪怕是贵为九五之尊的皇帝也一样。
这一个倔脾气的丞相，也确实就这么让他又爱又恨的。
温居明则完全不知道远在他乡的父亲和皇帝的争论。他只知道，自由乱逛的时间结束了，他又得回到让他痛不欲生的学堂里去了。
可是看着其他人一个接一个从院子里走进屋子里，他却实在迈不开回去的步子。
发生点什么事吧，什么事都行，只要能让他别回去读书。温居明在心里默默哀求。
仿佛老天听到了他的哀求，真的出现了异常。
就在他十分不情愿又不得不挪动身子往回走的时候，他余光瞥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弓着身子悄悄溜进了院子里。
是盗贼吗？温居明简直眼睛一亮，一个完美的施展身手又可以不回去读书的理由，这不就来了吗？
于是他快速转身藏进了身侧的树后面，三步并作两步跳上树，攀在树枝间悄悄向下观望。
那个疑似“盗贼”的身影溜过了院子，然后径直地停在窗子边，里面就是学堂了，透过窗子，温居明还能看见大家都已经回去坐好了，而先生正阔步走进来。
盗贼想要干什么？学堂里藏着什么值钱的东西吗？温居明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实在不知道盗贼为什么就在窗子前停下了，也不遮掩自己的行踪，也没了下一步的动作。
然后他透过窗子看见先生走进去环视了一下屋内，最后把目光放在了他空空的位置上，愣了一下，叹了一口气。
温居明:……
我就那么显眼吗？
他突然恨自己是个人，明晃晃地不见了就是这么显眼，要是他只是个苍蝇，想飞出去就飞出去，不显眼，也没人在乎。
这下好了，他不敢进去了。
而先生也没为他的消失停留，而是继续接着讲他的学问，声音清晰而明朗，连躲在树里的温居明都能听见。
而那个鬼鬼祟祟的“盗贼”，则一直站在窗前，不躲藏，不离开，就这么静静站着，望着屋内传道授业的先生。
温居明有一个不好的想法涌上心头，这个盗贼，该不会不是来偷东西的，而是来偷师的吧？
他还真学啊？
尤其是他看见先生讲了一会儿，余光瞥见站在窗外的那个“盗贼”，居然脸上带笑，冲他点了点头?
偷师偷到先生都认识他了?这天下居然有这么好学的人?
温居明长这么大几乎没有打心底服气过谁，但是这个人，这个就算是站在窗外，风吹日晒，也要读书学习的人，尤其是他那副轻车熟路的模样，一看就来了不止一次。
这个人确实让温居明打心底佩服他，甚至这种敬佩让温居明产生了对自己一点都不爱学习的羞愧来。
他本来想问问为什么这个人不早来，明明学堂早就开始上课了。
但是他看了一眼那人的衣服，一身麻衣粗布，而且非常破旧，洗过很多次掉色严重。细细的胳膊和碎布一样的裤子下摆里露出纤细的脚踝，看上去常年吃不饱饭，身子骨一碰就折的感觉。
温居明知道穷苦人家的孩子是不可能一大早就过来读书的，他们往往得做完很多活，先能把自己养活了，才能抽出些功夫来。
这也是为什么他只敢悄悄站在外面，因为这是朝廷给各个官员的孩子们办的官学，他知道自己身份低微，而那学堂里坐着的，全都是大官大员大宗族的孩子。
温居明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人的好学把他衬托得有些无地自容，再加上先生已经发现他溜走了，他也不好意思再大摇大摆地回去了，那干脆，去街上转转得了。
他迅速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紧接着跨上了院子的墙头，回过头来望那个站在窗子前听得入迷的人，他完全没有被温居明弄出来的声音打扰，彻底沉浸在先生的讲课声中了。
而那是一张青涩瘦弱的侧脸，乱糟糟随意扎起来的头发遮住了一部分面容，但能看出来是个孩子，看上去比温居明都要小几岁。
前有年纪轻轻考上功名的叶溪光，后有瘦弱贫苦仍偷着读书的这孩子，温居明再也不想产生被这些小辈压一头的感觉了，于是他赶紧跳下墙头，溜走了。
“既然连朕也劝不动你的话，那也就罢了，你的孩子，还是要受你管教，以后这个事，朕也不会主动再提了。你陪朕聊了这么久，也累了，早些休息去吧，今天的事，暂由他人代劳。”
皇帝看了一眼窗外早已大白的天色，敛袖抬手，灭掉了点了一晚上的灯。
“谢陛下，臣告退。”
温成江站起来，却猛地眼前一黑，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温丞相?温丞相?”温成江只觉得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很模糊，而后渐渐靠近，渐渐清晰。
“温丞相?”温成江猛地仿佛从梦里惊醒，眼前黑雾逐渐散去，他看见皇帝正扶着他的胳膊，喊着一动不动的他。
他赶紧俯下身子行礼，“臣有罪，竟劳烦陛下……”
皇帝打断他的话，“是朕的不是，明知你身体抱恙，还要你彻夜长谈，是朕的不是，快回去歇息吧。”
“今日修坝……”
“朕亲自监督，现在朕命令你，快去歇息。”
“是。”温成江最后一次行礼，然后退出了皇帝屋内。
望着外面晴朗的天气，天空蔚蓝，没有一丝云，温成江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回想起自己刚才毫无预兆地眼前一黑，隐隐觉得和自己这段日子莫名其妙的疲惫和乏力有关。
明明也没做什么，修筑堤坝的这段日子，虽然他整日看着生怕出什么乱子，但是跟自己在朝廷时常常彻夜写谏言，白天处理成堆的政事比起来，简直像是来游玩的。
是水土不服吗？还是说……
他抬手看着自己的手掌，愣了好一会儿，产生了一个他极其不愿意承认的念头:
他老了吗？
老到无法承担政事，甚至无法督察工事了吗？这把老骨头，难道真的不能再为大梁的繁荣添砖加瓦了吗？
他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屈服于所谓的身体抱恙。虽然他早就不再年轻，也没了什么人定胜天的一腔豪情。
但是他就是觉得，只要自己对自己再狠一些，就能在彻底老去之前，再为大梁做更多的事。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让他去歇息，他也不肯再浪费这老去前最后的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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