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道

　　在处理大江和小凌的事上袁风一直举棋不定。处理大江了，害怕大江他爹翟贵惹是生非，拿四婶的事鼓动村里上访，把铜钱小的事磨成了碾盘大，让他鱼没有吃到被鱼刺卡了喉咙。处理了小凌，又害怕小凌借题发挥，把平平常常的事舞弄成牵扯区长老凌的大事，让他陷入被动。袁风在这件事上做了冷处理，心想等热豆脑放成了凉豆腐，糊里糊涂做个了断。
　　从老凌办公室里出来，袁风感到身上无比轻松。回到局里把班子成员召集起来开会，会上他一反过去丝丝秧秧，言左而顾右的作派，亮字亮背把处理两人的方案端了出来。都看出来，局长把圈画圆了才会如此气势，也都顺着袁风的意思附和。会上形成对两人的处理意见：大江经常旷工早退，从拆迁办的签到记录上查证，有六十多个签到日没有签到，违反工作纪律，按照有关条例，给予行政记过处分。小凌存在长期不到班的情况，虽然事出有因在家养病，但没有向局党委写书面报告，更没有履行请假手续，给予小凌行政记过处分。都清楚，局长采取的是各打五十大板的办法，大事化小葫芦僧判了葫芦案。
　　散会从会议室出来，黄简就把消息给翟贵电话作了通报。翟贵在心里琢磨了琢磨，觉得虽然费了劲，没有达到不处理大江的目的，但就这个处理，已经算是轻之又轻，更何况与对方相比，区长的堂妹也作了相同的处理，感觉自己的脸与人家区长的脸一般大，心里便得到了平衡。又想祸因是大江引起的，反觉得占了便宜。
　　小凌不能接受。这件事从开始至今，事因大江而起，最后却七转八拐把她也作了处理。暂且不说周围人如何看待这件事，如何看待她，单在乔福长面前，她就感到无地自容交不了差。事发初始乔福长想大事化小做冷处理，是她一时逞强咽不下这口唾沫，把事情弄到局里，却是这样的结局，她以后在丈夫面前还怎样抬头？还怎样做人？小凌决定不能把这件事放下来，为了全家人在单位的颜面，也为了她在丈夫面前的尊严。
　　她气势汹汹去局里找局长理论。袁风正在会议室开会，见小凌不打招呼推开门站在那里，杏眼怒睁花容失色，已猜到其中的原因。就把讲话停下来，点上一支烟吸上，不说话尽可能保持沉默，给事情一个缓冲。
　　在他吸烟的空隙，办公室主任小丁站起来迎了上去。小丁和小凌是同学，脸上笑着说，小凌领导们正在开会，要不先坐我办公室等一会儿？小凌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说不关你的事，我找老袁。这句话像夹着硬铁丝似的，穿进每个人的耳膜里。行政单位比不得其它单位，对行政级别看得比什么都重，如果下属对上司直呼其名简直就是大逆，别说小凌无论年龄资历级别与局长相差甚远，更让人觉得是大不敬。
　　小丁走过去，给小凌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冷静，拉着她的胳膊往会议室外拽，小凌甩了一下手，说小丁今天你多事无益。小丁佯装生气说听人劝吃饱饭，什么事情都适可而止。小凌冷冷笑着说还适可而止呢，谁给我适可而止了？就是给我留一点脸面也不会止于此。小丁劝着还想拉她出门，小凌突然变脸，说小丁你给我一边去，再搅合在里面，我与你翻脸。小丁把手缩回来，怔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凌没有讲对她的处理，却质问在座的班子成员，为什么局里像她的情况一样的人没有作处理？都知道说的是小繁。小繁是局里的马蜂窝没有人敢捅。小凌这样说无疑等于捅了。
　　看戏的不怕热闹。从这件事之始，黄简就掺和其中，想把两边的水引到袁风的渠里，等待看袁风的笑话。现在小凌不依不饶地来了，矛头直接指向袁风，而且把他的小姨子小繁也咬了出来，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幸灾乐祸。秃子头上虱子明摆的事情，小繁也长期不上班在局里领工资，处理了小凌就得处理小繁，处理了小繁就等于老袁自个搬块石头砸了自个的脚。
　　黄简眯缝着眼从座位上站起，走到小凌面前装腔作势说，小凌啊，单位有单位的规矩，你也工作多年了，应该了解反映问题有反映的途径，今天班子成员都在开会，有什么急需解决的问题，不差这一时半刻，等开过会再说。
　　小凌一看黄简也帮助说话，气就不打一处来。想到他当调查组长时，把问题揉来揉去，耍滑头，不捏热铁，里外装好人，话头就直接照着他了，说既然你站了出来，有些问题我想请教请教。为什么大江作践乔福长把狗叫成乔主任他们不处理？却磨道里找驴蹄拿我开刀？是翟大江你们不敢惹？还是我小凌好欺负？你给我解释解释。黄简只是尴尬摇头，说小凌你消消气，领导们都在这里，什么都能给你说明白，什么也能给你解释清楚。把话头又引向袁风。
　　袁风本想心平气和地做解释，抬起头见她对着局领导指手画脚，根本不把领导当领导，心底的恼怒一下子翻了上来，语气硬棒棒说，局里对任何人做出的处理决定都不是凭空想象的，是根据事实做的定性，客观公正不存在主观臆断，更没有受外界的情绪干扰，所谓的谁好惹谁不好惹，谁好欺负谁不好欺负，尽是无稽之谈。我们不会因为哪个孩子哭闹就偏向谁，更不会因为谁有背景就网开一面。袁风的话带着情绪，有针对小凌盛气凌人的话，还以盛气凌人话的意思，没有实际的指向，小凌却感觉在含沙射影她，就激动说为什么你不一碗水端平？袁风说这是班子集体做出的决定，我一个人想不端平都不行。小凌说你是一把手，这个决定就是你的意思。袁风说这件事就私人感情来说，我与你无冤无仇，我与大江也无牵无挂，无所谓这碗水偏向谁。今天你来闹的这一出，纯属无理取闹。小凌像受到天大的委屈，向袁风前面跨了几步，想与局长拼命，被小丁一把抓住了胳膊，她挣了几下没有挣脱，泪水就像筢子扒了一样淌了一脸。袁风心里一软，想说些宽慰话；又想，从小凌迈进会议室起，就步步相逼没有退让，自己的脸面还没有挽回，如果对小凌示弱向好，怕班子成员对自己有看法，反而加重说道，有意见不是不能向上级反映，没有人绊着你的腿。
　　就这件事而言，袁风有很多无奈之处。大江和小凌的事压根不算什么事，他有足够的平衡润滑能力，让两边相安无事。之所以会走到现在的局面，有自己的原因，更多的原因是他感到许多人参与到这件事来，还影影绰绰感觉到老邵和老凌直接或间接的介入，这让他无所适从。
　　现在小凌梨花带雨就站在面前。
　　他也是一肚子苦水，却不敢往外倒，也不能往外倒，猜不透这件事里哪个红薯连着哪根筋。袁风尽可能保持局长的尊严，板着脸不说话，拿着桌上的茶杯一口一口喝茶。小丁把小凌拉到椅子上坐下，倒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说你要体谅袁局长的难处，他要顾及方方面面的关系。黄简也说局长坐在一把手的位置上，有许多不得已的地方。小凌拭掉脸上的泪水，语气放软说，也请你们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事是大江引出的事，我们是受害者，最终受害方却遭到处理；如果换做你们会作何感想？袁风见她的态度有些软化，趁势说有些事情回头我再给你做解释。小凌对局长的恼怒还没有打消掉，只是感念小丁给她倒水，心里暖暖的有些过意不去，见局长误以为自己被糊弄住了，就说有什么回头解释不解释的，不如当着大家的面解释清楚。小凌的话一下把袁风堵住了。
　　袁风说解释的的话摊不到桌面上。他想把在开会之前，自己怎么去见老凌，老凌怎么说话，自己怎么为她圆场，怎么为掩人耳目等等都讲给小凌；还想说自己的迫不得已。在老邵和老陶层层施压的情况下，能处理到这一步，从某种意义上也算对她进行了照顾。但这些都是袁风私下要说的话，会前在研究处理小凌的意见时，已经把这些因素加了进去。这些因素有的是私情，有的是为了照顾关系，端不到桌面上。现在小凌要他当面说出来，袁风能说吗？倘若把这些都端了出来，班子成员会怎么想？原来他们周吴郑王开会研究的意见，只是局长为下台阶找的理由。
　　想到这些，袁风说按说我是没有什么可以给你做解释的，作为局长我遵规照章就行了，之所以要给你做解释，是让你明白局里的一切透明公开，没有掖掖藏藏的东西。小凌说有没有掖掖藏藏最好自个问自个，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只有自个清楚。小丁觉得小凌的话超出就事论事的范围，有对局长人身攻击的意思，忙起身在她肩膀上拍了拍，说小凌说话下路了，袁局长光明磊落从不搞窝里舞弄的事情。袁风本想把小凌的话当成气话一滑而过，听小丁把她的话重描一下，觉得自己不说几句不声不响放下，似乎真有见不得人的地方被窝在人家手里。
　　见她对自己的这副态度，联想到大江撕他述职报告时，他一味忍让迁就，不仅得不到正面理解还被有些人看成软弱窝囊，以至于副局长黄简才敢上蹿下跳，与老陶钩钩扯扯挤兑自己。那次的负面影响没有消除，小凌又演这一出，如果他再伸长脖子把这件事咽下，或许今后有更多的人不把他当回事。袁风恼羞成怒动高腔说道，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委屈的？长期不到岗目无组织纪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以为是自个的家？暂且把处理的事撂一边不说，就今天你表现出来的素质，足以说明离组织的要求相去甚远。说完把面前的笔记本重重一合，说今天的会议散会。站起来折身往外走。
　　小凌已经从袁风的高腔里惊了过来。听到局长不耐烦摔笔记本，又听骂她素质差，也毫不退让，急不择言说道，说我素质差？要我说你应该先打盆洗脸水照照自个脸上有没有灰。我小凌是没有你所说的所谓素养，但总比某些人说一套做一套，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光明磊落得多，至少心里不阴暗。袁风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说辣椒红了值钱；人红了，一钱不值。小凌，我不明白你到底哪里来的底气敢如此放肆？小凌脸上有一丝嘲弄的表情，说起码我心里干净，不会像袁局长背后偷偷摸摸阴损领导。袁风把桌子一拍问道，谁偷偷摸摸阴损领导了？你不把话说清楚你今天出不了这个会议上。小凌一脸蔑视，说至少我没有在花店雇女人送花恶心陶副区长。这件事都知道，大家把惊讶的目光投向他。袁风的脸变得蜡黄，心里掠过一丝丝惊慌。不过，立即从惊慌里镇静下来，脸上故意绽出一脸笑容，说我被人造谣生非的事还少吗，浊者自浊清者自清，我不会因为什么人随便往我身上泼一瓢脏水，就轻易改变集体做出的处理决定。袁风说完头也不回走出会议室。大家都愣了。
　　小凌是急乱中把送花的事说出来的。小凌去局里找局长，一是顾及面子，自己鼓动着丈夫硬撑着面子往前，最终落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当乔福长被大江辱骂成狗时候，小凌发誓要给大江颜色看，如今不但没有给人家颜色看，反把颜色抹到自己身上，感觉无地自容。去局里找局长闹，有挽回面子的意思。二是想发泄一下自己的委屈，事情弄到这一步，超出她的容忍度，当着局长的面抖落抖落，把局长当成出气筒，对她心理也是一种平衡。如果袁风看透这些学会忍让，这件事就过去了，然而袁风毕竟是一局之长，又当着班子成员的面，不能由着小凌任性。都在局长面前这么任性，局长以后还这么当？局长还被别人当成局长吗？他必须维护当局长的尊严和权威。而小凌呢，本来为了面子出出气就罢了，想不到局势超出了她掌控的范围，越来越急躁，就把话题拐到了送花的事上，说出之前没有打算说的事。
　　黄简被小凌曝出的事情惊得目瞪口呆。女郎给老陶送花的事，在煤都区传得沸沸扬扬，给老陶增添了许多茶余饭后的谈资，虽然过去了很长时间，渐渐淡出公众的话题，但老陶还是窝了一肚子死血，每回有人扯出这个话题，他都会咬牙切齿，说如果查出背后阴损他的那个人，他一定要扒他的皮抽他的筋。可见此事对老陶的影响。
　　袁风愤然离开后，班子成员不咸不淡地批评小凌几句，算是做做样子，见局长都奈何不了的人，也不去蹅那稀泥，都离开会议室。
　　屋内只剩下黄简和小丁。小丁看眼前状况被小凌闹得如此不堪，怕这样下去收不了兜儿，留下来真心劝说小凌。黄简则余兴未尽。从刚才小凌和袁风的吵闹里，他觉得可以把这件事再发酵发酵，便能挤老袁到墙角：一是既然袁风雇人送花的事已经被说出来对号入座了，他只要把证据取到手捅到老陶那里，老陶不会只坐在庭院里看花开花落，后面的戏会更热闹。二是两人发生争吵后，小凌就把袁风当成了仇人，如果背后在小繁的事上煽一点风点一点火，小凌一蹦三尺是小事，比照小繁要求也做同样的处理，就把老袁架在火上了。
　　黄简笑眯眯地说，小凌像雇人送花这样无根无据的话不能信口开河，如果给局长造成影响，起诉你，你就要负法律责任的。起了一个话引，想引出更详细的内容。小凌不屑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既然做了，好汉做事好汉当，别像鳖似的把头缩进肚里。黄简说这种事情都是谣言，以讹传讹不足为信，况且像局长这么高素质的人，根本不可能做这样的事。用话一点一点引逗小凌，小凌不知道他的用心，更气愤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虽说是女同志，但不是长舌妇，无中生有的事从来不瞎说。黄简确信小凌说的事并非捕风捉影，就以兄长的口气关心说，抛开我副局长的身份不说，作为比你年长的兄长想劝劝你，类似这样的事情，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到头来都是空口无凭的，就像把狗叫作“乔主任”的事吧，明知道有人作践福长，又明知道何人所为，没有人出来作证查无实据，吃亏的还是自己。
　　小凌为证实不是瞎说，顺着黄简的话一股脑把知道的说了出来。说这件事如果不是福长亲眼所见，不管他怎么说都不会有人信任。留下的送花手机号是老袁的，花店老板与老袁非亲非故，为什么会有他的电话？花是这个花店送出的，又是给陶副区长送的花。怎么会那么巧合？又不是写书巧合得偶然吗？小丁在一边使眼色她也全然不顾。
　　黄简从小凌的话里勾勒出事情的经过。把话题一转，说小凌啊得饶人处且饶人，不管这件事是真是假，如果传出去了，对局长会有很大影响的，实话说，袁局长对你不算薄，为你的事已经焦头烂额，听人说你还要拿小繁的事说事，小繁的情况虽说与你的情况一样，但她毕竟是局长的小姨子，还是要顾及局长的面子。也希望你站在领导的角度想想，袁局长也不容易。面上是替袁风说话，话里是把小繁的事情点出来提醒小凌，如果拿小繁说事，局长就会骑虎难下了。
　　小凌经黄副局长的提醒猛然想起小繁。与小繁相比更气愤，同样是长期不到岗，小繁安然无恙，自己却背了处分，再联系袁风做了这么理亏的事，不但不心里愧疚，反而对她蛮横粗暴。心里的油锅越翻越滚，说如果局长不把我小凌放眼里，也别怪我不顾及他的面子了。黄简见小凌放水如渠，又应付几句，就离开了会议室。
　　黄简回到办公室，在电话里把送花的事给老陶讲了讲，老陶惊讶得合不上嘴。怎么这个人最终会是老袁呢？论私人关系，算不上亲密，也算不上相互为敌。论仕途上的竞争，一个是领导者，一个是被领导者，自己挡不了他的视线，他更遮不了自己的风景。就算与他在工作中磕磕绊绊，有不同看法，甚至吵过嘴红过脸，毕竟停留在工作层面上，不至于逼他背后掏刀子捅人。
　　吸了半包烟，老陶想不出个所以然。越找不出原因，心里越气愤，觉得袁风的作派完全是小人作派，非要给他些教训不可，否则不知道他老陶也是马王爷长着三只眼。想了许多挤兑、惩罚袁风的办法，都又一一被自己否决掉，俗话说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既然袁风是小人，得罪了他这个小人，小人会做更小人的事来。后来又想，既然他非正人君子，就必须按非正人君子方法对待他。不出这口气，心里憋得难受。
　　老陶想了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方法。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在电脑上打了一份举报材料，举报袁风利用职务之便，纵使其小姨子小繁长期不上班，却在单位领取工资。举报人署名是小凌。
　　老陶从打印机上把材料打出来，在空白处批道：邵书记、凌区长，小凌反映的问题看似小问题，实际是个大问题，不仅关乎领导干部公平公正，廉洁从政，更关乎今后党委政府执政的公信力。建议立即成立调查组展开调查。老陶拿着材料去见老邵，老邵看过，犹豫了一下，自己一直对袁风在处理小凌问题上的举棋不定有意见，现在看到小凌反过来举报他，就有些摸不清头脑。又见老陶一副大义凛然的批示，觉得态度暧昧怕老陶说他不坚持正义，于是挥笔批道：立即成立调查组，一查到底，严肃处理。老邵批过，说为表示区委政府的重视，我建议由你担任调查组长，抽调纪委、监察和有关部门组成调查组进驻城建局。老陶爽快应了下来。
　　老陶拿着老邵的批示去找老凌。老凌笑了笑，说一把手已经批示过了，再批示成何体统？再说，这件事涉及到小凌，我还是回避为妥。老凌把材料递给老陶时笑了笑，老陶却感觉到像是看透了心思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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