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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伍
台灯昏黄的光晕在书桌上画出一个温暖的圆,像一轮微缩的月亮。顾星河的影子在身后墙壁上拉长、晃动,如同他此刻焦灼不安的心绪。他捏着笔,笔尖悬在空白的信纸上方,像一只被粘蝇纸困住的蝴蝶,徒劳地扇动翅膀,却始终无法落下。
废纸篓里早已塞满了揉成团的草稿纸,每一个纸团都承载着一个夭折的开头,膨胀着未竟的话语和无处安放的勇气。他试了无数次。
“叶知秋,你好。”——刚写下去,就觉得这称呼硬邦邦的,像隔着千山万水的公务函件,冷冰冰没有一丝活气。他烦躁地划掉。
“知秋,最近过得怎么样?”——轻飘飘的,像随口敷衍的寒暄,完全承载不起他心底沉甸甸的千言万语。不行。
“叶知秋,我有些话想对你说。”——这开头又太突兀,像一块直愣愣砸过去的石头,吓人得很。他叹了口气,把纸揉成一团,精准地投进纸篓。
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目光无意识地飘向书架。那本深蓝色封皮的《肖邦夜曲集》静静立在那里,书页间夹着一片早已脱水、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紫藤花瓣标本。指尖仿佛又触到了那天,她把书递过来时,不经意擦过他手背的微凉,还有那缕萦绕不散的、清冽的茉莉香。记忆的碎片带着温度和气息,瞬间将他拉回那个紫藤垂落的午后。
不能再拖了。明天就是她的生日。这个念头像鼓点一样敲打着他。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房间里所有的氧气都吸进肺里,汲取那点可怜的勇气。笔尖终于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落在纸上:
“叶知秋:
生日快乐。
我知道这封信可能有些突然,但我还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把一些话告诉你。我们认识已经很久了,从小学到现在,虽然中间有过很多次错过,但我一直觉得,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总是特别珍贵。你弹琴的样子,你说话的声音,甚至你偶尔皱眉的表情,我都记得很清楚。
最近我们之间好像变得有些陌生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或者是你有了新的朋友。但我想告诉你,我依然很珍惜我们之间的友谊。如果你愿意,我希望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一起听音乐,一起讨论那些奇奇怪怪的话题。
你不用急着回复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还在乎你,还想和你做朋友。”
写到这里,笔尖突然在“朋友”两个字上洇开一小团墨迹。他猛地停住,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他放下笔,拿起信纸,就着灯光仔细读了一遍。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完全不像他平时潇洒飞扬的笔迹,每一个笔画都透着小心翼翼和刻意为之的拘谨。笨拙!太笨拙了!他几乎能想象叶知秋看到这封信时,嘴角那丝若有似无的、带着疏离的困惑。
他懊恼地撕掉,铺开新的信纸,重新誊写。一遍,又一遍。修改措辞,调整语气,像一个工匠在打磨一件易碎的瓷器,力求完美。直到那封信上的字迹终于被驯服成一种看似平静的工整,每一个字都规规矩矩地待在格子里,却早已失去了最初那份汹涌而真实的悸动。最后,在信的末尾,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用笔尖极轻地勾勒出一颗小小的、落在五线谱上的星星。就像当年毕业纪念册上,他偷偷画在她留言旁的那颗。
第二天一早,高二(3)班的门口,空气里还浮动着清晨特有的凉意。顾星河手里紧紧攥着那封淡蓝色的信,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手心里全是汗,把信封的边缘都濡湿了一小块。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一下重过一下,几乎要撞碎肋骨蹦出来。他感觉自己像个即将引爆的炸弹,紧张得快要窒息。
教室里,叶知秋已经坐在座位上。她低着头,正专注地翻看着一本厚厚的乐谱。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恰好落在她乌黑的发梢和低垂的睫毛上,晕染出一圈柔和的金边。她的侧脸沉静,仿佛自成一个世界,周遭课间的喧闹嬉笑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顾星河站在门口,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石膏像。勇气在胸腔里左冲右突,叫嚣着要冲出去,却在触及冰凉门框的瞬间,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叶知秋的好友小林正抱着一摞作业本,从楼梯口转上来,朝教室这边走来。
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逃避,一种害怕当面被拒绝的恐慌,顾星河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推着,一个箭步冲上前,在小林错愕的目光中,将那封承载了他一夜忐忑的信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她手里。
“麻烦你……帮我把这个交给叶知秋。”他的声音干涩发紧,像是砂纸在摩擦,“……谢谢。”话音未落,他已仓促地转身,脚步快得近乎狼狈,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他不敢回头,生怕多停留一秒,就会忍不住冲上去把那封信夺回来,再亲手撕个粉碎。
叶知秋收到信时,正在琴房角落里调试一架走音的中音键。琴槌敲击琴弦发出沉闷喑哑的声响,像她此刻莫名有些滞涩的心跳。小林把信递给她,脸上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喏,顾星河让我转交的,神神秘秘的,看样子……很重要哦。”
叶知秋愣了一下,指尖触到信封那冰凉的、带着硬度的表面时,一股细微的电流瞬间窜过手臂,直达心脏。她下意识地捏紧了信封边缘。
她走到窗边,背对着小林,深吸了一口带着松木和灰尘味道的空气,才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信纸上工整的字迹扑面而来,透着一股刻意为之的拘谨,每一个字都写得端端正正,像是小学生刚学写字时的模样。但这刻板的工整之下,叶知秋却奇异地捕捉到了他落笔时的犹豫、紧张,甚至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卑微。
她逐字逐句地读下去。当那句“我依然很在乎你,还想……和你做朋友”清晰地映入眼帘时,她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捏着信纸边缘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没有回复。一个字也没有。只是沉默地将那封信仔细地抚平折痕,夹进了那本厚厚的、硬壳的《音乐理论基础》课本里。厚重的书页合拢,发出沉闷的轻响,仿佛也将她心中那些复杂翻涌、理不清头绪的情绪,一并封存、镇压在了这知识的堡垒之下。
接下来的日子,校园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声的舞台。每一次在走廊相遇,顾星河都会像受惊的兔子般迅速低下头,或者假装全神贯注地研究手中书本上根本不存在的难题,脚步匆匆地与她擦肩而过。他的眼神里藏着小心翼翼的、近乎贪婪的期待,像沙漠中渴望甘霖的旅人,却又布满了浓重的不安和阴霾,仿佛那片期盼的云朵永远也不会落下雨滴。
叶知秋的沉默,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顾星河的心。每次看见她抱着乐谱,身影单薄地从走廊那头走过,或是听见琴房里传出她弹奏《月光奏鸣曲》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旋律,心里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涩得难以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微弱的刺痛。
物理竞赛题集成了他唯一的避难所。他将所有无处安放的情绪,都狠狠塞进那些艰深冰冷的公式、复杂的推演和抽象的模型里。仿佛只有那些绝对理性、逻辑严密的世界,才能为他混乱不堪的心绪找到一个清晰、唯一且不容置疑的答案。他在题海里疯狂地沉浮,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像在对抗着内心无声的呐喊。然而,无论他如何沉浸其中,那抹月白色的身影,那道淡粉色的月牙疤痕,总会在某个解题的间隙,猝不及防地闯入他的思绪,让那些冰冷的符号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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