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

　　女人看着她离开的那棵树，笑着说：“初元贞初元贞，我当然知道你的名字呐，元贞。”
　　她伸出刚才推初婳的那只手，掌心赫然躺着一枚黄金罗盘。
　　抛掉华丽的容器。
　　女人捏着从里面拿出的符纸，面无表情看了一眼浑浊的天空。
　　她轻轻对着符纸吹出一口气，符纸上随即燃起火焰，眨眼间便化为灰烬零落红土之上。
　　“鬼蜮伎俩。”她道。

　　女人又在原地站了片刻后转身走到洞穴前。
　　她抬脚跺了跺地面，淡声道：“出来。”
　　不出片刻，洞穴中小心翼翼探出两只毛绒绒银灰色的耳朵，接着一个状似狐狸的动物从中走出来，只不过它的体型比狐狸要大一圈，跟狼更接近。
　　这个两不像抬起头，竖瞳的眼中满是哀求，很明显它是一个有灵性智慧的动物。
　　“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了啊，这里竟然还有生物活着，”女人蹲下，轻轻摸摸它的脑袋，似忧似叹道，“可惜，这是你的命啊。”
　　女人意有所指，同时远处传来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冲天地黑灰将这片天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遮挡住。
　　它似乎明白了女人的意思，爆炸声发生的同时它惊悸一抖，发出呜呜声并伸出前爪试图扒上女人的腿。

　　“想让我带你走？不行的哦，我好不容易才把这个世界的烂摊子处理完，虽然可以带走一个东西作为加班补偿，但是你的价值，太低了。”
　　女人说出的话很现实，看得出已经很熟练处理这方面的问题了。
　　它便更加着急地呜呜起来，像是在说话。

　　“嗯，你的孩子刚出生……”女人感知着它的话，点点头，却突然感觉不对劲，问道，“你还有孩子？”
　　这个世界怎么还会有新生命的诞生？啧，麻烦了。
　　女人不禁皱起眉，思索的样子像是在下什么重大决定。
　　地面震动感更加强烈了。
　　“好吧，带它过来给我。”女人最终妥协。
　　决定的确算是重大，因为家里已经有一院子各种类型的毛绒绒了……
　　生命真是顽强，真是顽强！遇到了就得处理啊。
　　女人优雅扶额，叹息一声。
　　礼物泡汤了。老是贴钱上班不行啊，回去得提提意见！

　　它看出女人的勉强，生怕女人后悔，在她话音刚落地时，它就如一道银色的闪电般钻入洞穴，转眼间就叼出一个黄黑色条纹的毛团子到女人面前。

　　女人挑眉，伸手接过这个团子，声音莫名，“你能生出这个东西？”
　　她拉了拉毛团子背上，一对与黑黄条纹格格不入的粉色毛绒小翅膀。
　　它看着她，嘴中又呜呜两声。
　　“好吧，我明白了，”女人听懂它的意思，接着俯身摸了摸它的脑袋，认真道，“放心，我会带它走的，让你的朋友闭上眼吧。”

　　伴着这句话，大地震颤起来，刚才初婳在时的频率强度与现在对比，完全是小巫见大巫，远处树木成片倒塌，陆地像是巨兽沉默亿年终于醒来，张开巨口进食。

　　女人看了眼安静的洞口，“有缘再见。”说罢她化作一道白光，带着手中的幼崽消失在原地。
　　白光消失的刹那，一道微弱稚嫩的呜呜声音在其中稍纵即逝，但在洞穴深处，全身已被烧得焦黑，静静卧在地上，不知生死的动物，在那一刹，短暂的睁开一双清亮的兽目，背后血肉模糊的骨翅轻轻颤了颤，紧接着便失去了最后的生机，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托孤成功的它跑进来，口中哀嚎着焦急扒拉这位朋友两下却不见任何反应，而外面的世界已经开始崩塌。
　　它呆呆站在朋友身前，最后依偎着朋友烧焦的前爪躺下，对着朋友硕大的头颅轻轻叫了两声后也默默闭上了眼。
　　……
　　天云山。
　　早晨夏蝉高鸣，一辆银色轿车缓缓停到月升观门口。
　　今天的看门弟子又是月民，下午本来他有些昏昏欲睡，看到有车开到门前，也只是淡淡瞥了一眼，注意到是不熟悉的车牌号，他便从窗户里伸出手拍了拍，示意对方看下方挂着的牌子。
　　私人领地，请勿靠近。
　　快走快走，别耽误他睡觉。

　　车窗降下来，露出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小高先生！”月民看到来人立马就精神起来，三步并两步从门楼里窜出来，一脸欢欣道，“您来了啊，这是您的新车吗？真漂亮！
　　小高先生？光伏微皱了皱眉，有些抗拒这个称呼，便敷衍道：“嗯，对，刚买的，你把门打开，我过来看……”他说不出最后那两字。
　　天真的月民自动接话。
　　“您是来看师父的吧，快进去吧小高先生，师父他老人家好不容易大好，您来的正是时候呢。”他说着摁下遥控打开大门。
　　“好的，谢谢。”光伏微对他点点头。
　　月民笑了一声，“小高先生太客气了！这是您的家啊！”
　　家？光伏微听到这个字眼，心里跟扎进一根刺一样，这让他有一瞬间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心中戾气。
　　月民那边还在傻乐着问他，“哎对了，小高先生，您上次什么时候走的？我看您那辆黑车还停在望月楼外面呢，您怎么不开那辆？”
　　光伏微编了个理由搪塞他，接着便缓缓驾驶着车进入月升观。
　　月民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车尾，脸上的笑暗淡了下来，像是一只没有得到萝卜的垂耳兔。
　　小高先生今天真奇怪。他心说。
　　......
　　循着记忆，光伏微来到望月楼，将车停在了高澄那辆黑色轿车旁边。
　　光伏微的视线冷冷从里面那个兔子玉雕身上略过。
　　……
　　望月楼花厅中又摆上了各色绿植，绿植被侍候的很好，每一株都生机勃勃昂扬生长，像是昭示着主人的新生。
　　陈叔见他走进来便立马迎上来，低着头道：“小高先生，家主正在楼上等您。”
　　“小高先生，小高先生，你们喊的到底是哪个小高先生？”光伏微终于问出这句话。

　　陈叔却是不答，向楼梯处伸了伸手，“请。”
　　老狗。

　　光伏微冷笑，略过他踏上楼梯。

　　之前说过高父的住处以前在二楼，搬到一楼是因为病情所致。现在身体大好后，他就又搬回了二楼。
　　望月楼的二楼被划分成两个部分，一处卧室，一处私人茶室，只有他最亲近的人才能进入。

　　光伏微踏入二楼茶室，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张青石屏风，上面刻着山川丛林，并不名贵，却别有易趣。
　　而他一眼就看清上边的景象是哪个地方的，长光岭，光氏据地。
　　光伏微绕过屏风，出现在高父高明面前。

　　“怎么穿成这样？”高明正在看书，一看见他进来便皱起眉头，“希明从来都是穿着西装，大方得体，你这一身跟小混混有什么区别。”
　　哦，对了，光伏微今天穿着夹克运动鞋，看起来其实很有青春活力，但是他现在能出现在别人视线中的身份不是光伏微，而是高澄。
　　毕竟光伏微还不适合在人前露面，或者说光氏暂时不适合在人前露面。
　　光伏微不在乎的拽了拽夹克下摆，说不出来我就是故意的这六个字，但其实他就是故意的。
　　高明似乎也习惯他偶尔的叛逆，不耐烦叹气，“唉，算了，突然找我做什么？有事赶紧说。”
　　光伏微看着面前这个生物意义上的父亲，突然想起那个从不知道他光伏微存在的高澄。
　　高澄顶着与他一模一样的脸站在这里时会得到一颗包装精美的毒药，而他则是一颗显而易见的毒丸，还是自己选择吞下去的。

　　“发什么呆？不说就赶紧回去！”高明斥责出声。
　　他向来看不上这个儿子，除了这张脸身上没有丝毫可取之地。
　　可偏偏月情喜欢。

　　光伏微见他神色中不加掩饰的厌恶，心中自嘲一声，接着便正色道：“这里是不是有初婳的魂灯？”
　　听到初婳的名字，高明眼神一厉，缓声道：“怎么？人你已经带走了还要魂灯做什么？”

　　像他们这种人，出生后或者拜师后都会存在家族或者师门一盏魂灯，人活灯亮，人死灯灭，初婳虽然还是普通人，但是鉴于她的特殊性，魂灯自然也是点燃了的。

　　光伏微沉默一瞬，说出实情，“她跳进葬月湖了。”

　　“葬月湖？！”高明猛得站起身来，急声询问，“那月情……”
　　昨天他临时有事没能回去，晚上就接到光伏微今天早上会过来的消息，他就一直在这等着。
　　等着他的‘好儿子’过来给他报喜讯！

　　光伏微摇摇头，“还没有。”

　　高明闻言，指着光伏微的手都在发抖。
　　“我把她养那么大，好不容易时机成熟，到了跟月情交换灵骨的时候，你说还没完成她就跳葬月湖了？那么这么多年我为的是什么？！”
　　“光伏微！你真是让我失望！我当年就不该接你回来！”

　　此时的高明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初在初婳面前的和蔼慈祥，他像一个用二十几年来狩猎的老猎人，眼睁睁看到猎物摔进别人陷阱中，眼神狰狞得像要吃人。
　　光伏微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丝毫意外，毕竟在他眼里，他这个父亲，光氏的大长老，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真面目。
　　“所以我说，初婳的魂灯还在吗？”光伏微面对他的责难毫不慌张。
　　因为湖里没有一点别的什么东西浮上来，那家伙喜欢吃内脏，常常会将猎物的皮囊抛到湖里，任由它们浮到水面。

　　就像一种示威。

　　可是被锁链束缚的野兽，站在安全线之外的人类谁又会害怕呢？

　　闻言高明看着他与自己相似的眉眼，喘出一口粗气。
　　他慢慢冷静下来，“跟我来。”
　　初婳那么特殊，葬月湖下那个畜生说不定还救了她。
　　是他着急了。
　　想到这高明恢复从容，走上前安抚性地拍了拍光伏微的肩膀。
　　“别在意。”他的表情像是从未发生过什么般淡定。他把这个孩子从垃圾堆里捡回来，这个孩子就该对他感恩戴德。

　　光伏微没有说话，只是在高明背对他时，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自己被碰到的地方。

　　恶心。

　　两人走出茶室。
　　高明带着光伏微走到他的卧室内的一个书架前，在书架前摆动几下后一道机关声蓦然从书架后响起，接着书架缓慢移开，一条向下去的台阶出现在他们面前。
　　“跟我进来。”高明说罢，上前打开地道的灯。
　　光伏微跟随高明走下去，台阶很长，而尽头是一道铁门，门上用红色颜料勾勒出一只玄鸟的图样。
　　这是他们光氏的图腾。

　　高明从衣服内袋中拿出一直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铁门，侧身走了进去，光伏微紧随其后。
　　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这里的灯光骤然亮起。
　　一尊一层楼高的玉像豁然出现在光伏微眼前，祂双眼半阖，静静立在那。
　　在岩石与泥土的殿堂里，像神明注视着他们这两个闯入者。

　　“这是……”光伏微刚问出声，却直接被高明打断。
　　“你不用知道。”高明说。

　　说罢高明走到玉像前方，光伏微回过神随着他的行动看过去，这才注意到在玉像脚下中央摆着一个正燃着香的四足香炉。
　　这是谁的雕像？
　　看起来这老东西一直在供奉祂。
　　这座玉像面目刻的不甚清楚，却衣带当风，很有古韵，光伏微一时也看不出祂是男相还是女相。
　　但是现在明显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

　　光伏微跟着高明来到玉像背后，只见背后基座上摆着一排燃着各色火光的魂灯。他第一眼就看到燃着白色火光的那盏灯，灯座上写着初婳二字。
　　高明冷哼一声，“她没死。”
　　“跳进葬月湖都没死，灵骨就是不一样，”接着他转头对光伏微道，“她的命对月情，对光氏来说都很重要，派人下去找。”

　　“鲛人怎么办？还没到它虚弱的季节。”光伏微迟疑道。
　　“那就多派几个下去，这点事还要我教你吗？”他短短一句话决定了许多人的命，可表情看起来却不甚在意。
　　光伏微慢慢垂下头，掩饰住自己的表情。

　　“是，我明白了。”他说。

　　纯净无垢的神像垂眸看着通往外界的铁门，两个渺小的人类站在祂的身后。
　　肉身皮囊供世间行走，却满腔执念，自困于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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