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镯

　　林月如的生活，在经历了画廊偶遇、四人饭局等一系列风波后，被她用尽全力重新拉回轨道，并在刻意经营的平静下，仿佛暂时驶入了一条相对平缓、可以喘息的内陆河道。与秦屿画廊的合作已正式签署合同，“新国风”系列插画的创作占据了了她绝大部分的时间和心神。她将自己深深埋首于工作台前，让那些需要极致专注的水墨晕染实验、细腻繁复的线条勾勒、以及对古典诗词意境的现代转译，构筑成一个坚固且自我满足的结界，暂时有效地隔绝了外界的纷扰与内心偶尔泛起的、不愿深究的涟漪。

　　她甚至开始重新规律作息，清晨起床练习半小时的书法以静心，白天专注创作，晚上则阅读或看一些无关痛痒的纪录片。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如同守护着暴风雨后短暂出现的晴空。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无形的丝线，并非她单方面想要斩断就能彻底断绝。

　　周屿安那边项目尾款的结算邮件，由他公司的财务部门正式发了过来，格式规范，措辞严谨，附带着需要她确认的收款账户信息函。林月如点开邮件，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条款，内心没有任何波澜。她移动鼠标，公事公办地回复了“确认收到，信息无误，谢谢”，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多余的个人情绪流露，甚至没有在邮件末尾使用任何惯常的祝福语。她刻意保持着这种纯粹事务性的、近乎冷漠的距离，如同用最清晰的标尺，在两人之间重新丈量并划下了一条不容逾越的界线。

　　她不知道，也无意去探究，周屿安与苏晴之间，是否因为那笔微不足道的“项目”，或是她这个“旧人”的存在，而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与激烈争吵。那通来自苏晴的、带着醉意与痛苦的深夜来电，以及秦屿偶尔提及的、那个在商圈能量不小且与周家关系密切的“陆辰风”其人的存在，都像隐晦的警示灯，让她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身处一个如何微妙且危险的境地。稍有不慎，哪怕只是一个不经意的举动或一句含糊其辞的话语，都可能被误解、被放大，从而被卷入更深的、她绝不想涉足的漩涡之中。她唯一能做的，也是最明智的选择，就是避嫌。彻底地、不留任何想象空间和话柄地、从行动到意念上都严格避嫌。

　　她开始像一只受惊后愈发谨慎的鹿，更加细致地规划自己的出行路线和时间，下意识地避开那些高端商场、会员制俱乐部、以及任何可能与周屿安或其社交圈产生交集的场所。她甚至认真考虑过，是否要更换掉自己已经习惯了的、离家不远的那家健身工作室和进口超市，尽管这会给她的生活带来些许不便。这种近乎“躲藏”的、需要时刻警惕的状态，偶尔会让她感到一丝憋屈和不甘——她明明什么也没做错，为何要活得如此小心翼翼？但更多的，是一种认清现实后的无奈，以及在这种无奈驱动下，更为坚定的自我保护。

　　这天下午，秋日的阳光透过画室朝南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林月如正全神贯注地伏在巨大的画板上，用极细的勾线笔描绘一幅名为“竹韵”的草稿，试图捕捉竹子在风中那种既柔且韧的姿态。就在笔尖即将完成一组竹叶的勾勒时，放在调色盘旁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打破了画室的静谧。

　　她微微蹙眉，瞥了一眼屏幕，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号码。通常这种陌生来电她多半会忽略，但或许是工作相关的潜在甲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用沾着些许墨迹的手指划开了接听键，将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手上的动作并未完全停下。

　　“喂，您好，请问是林月如小姐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的、略显低沉的男声，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初次联系时的不确定。

　　“我是，您哪位？”林月如保持着礼貌，但注意力大部分还停留在笔下的线条上。

　　“林小姐你好，冒昧打扰。我是陆辰风。”对方平静地自报家门，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温和依旧，却像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寒冰，瞬间散发出一种无形的、迫人的压力。

　　“陆辰风”这三个字，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骤然劈开了林月如专注的心神！

　　她夹着手机的肩膀猛地一僵，握着勾线笔的手指下意识地狠狠收拢，纤细的笔杆几乎要被捏断。笔尖在宣纸上失控地顿了一下，留下一小团突兀的墨渍，破坏了即将完成的叶片。陆辰风？！那个秦屿口中与周家、苏家关系匪浅，对苏晴呵护备至的辰风科技创始人？他怎么会知道她的联系方式？又为什么会找上她？！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迅速爬升，让她后背的汗毛几乎都竖了起来。她强迫自己镇定，但声音里还是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警惕和紧绷：“陆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吗？”她轻轻放下已经被毁掉的画笔，另一只手也握住了手机，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点支撑。

　　“不必紧张，林小姐。”陆辰风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声音里那瞬间的波澜，语气依旧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却听不出丝毫真正的暖意，反而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安抚，或者说，是一种宣告，“只是偶然在一些艺术媒体的报道上，看到过关于你作品的介绍，觉得很有灵气，风格独特。”他略微停顿，像是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施加压力，“我们辰风科技，近期正好有一些品牌升级和宣传物料方面的视觉需求，正在寻找合适的插画师进行合作。不知道林小姐是否感兴趣？或许我们可以约个时间，当面聊一聊具体的可能性？”

　　这番说辞，从表面上看，合情合理，甚至堪称客气有礼。一个发展迅速的科技公司，寻求与有潜力的插画师进行品牌合作，是再正常不过的商业行为。然而，林月如那在复杂环境中磨砺出的直觉，此刻却在疯狂地报警，亮起刺眼的红灯。太巧了！巧合得令人心生寒意。在她刚刚下定决心，要彻底避开与周屿安相关的一切人和事，将自己牢牢隐藏在纯粹工作领域的时候，这个与周屿安妻子关系极为密切、能量巨大的男人，就如此“偶然”地、精准地找上门来？

　　这真的是一次纯粹基于艺术欣赏的商业接洽吗？林月如几乎可以肯定，绝非如此。陆辰风这通电话，更像是一种不动声色的试探，一种隐晦的警告，或者说，是一种对她所在位置的清晰界定。他那句“不必紧张”，在此刻听来，非但不能让人放松，反而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仿佛在说：“我知道你的存在，清楚你的底细，也请你，认清自己的位置，不要越界。”

　　林月如深吸一口气，努力将胸腔里那股因被冒犯和警惕而翻涌的情绪压下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论陆辰风这通电话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真实目的——是警告她远离周屿安，还是试探她与周屿安是否还有牵连，抑或是别的什么——她都不能自乱阵脚，必须谨慎应对。

　　“感谢陆先生的赏识和抬爱，”她的声音很快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与疏离，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听不出喜怒，“不过，真的很抱歉。我近期的创作排期非常满，手头上还有与秦屿画廊签订的‘新国风’系列插画的独家合作在进行，合约期内需要投入全部精力，恐怕暂时无法承接新的商业项目。”她语速平稳，措辞清晰，既明确表达了拒绝的态度，又不失礼貌，“所以，只能辜负您的好意了，非常遗憾。”

　　她特意提到了“与秦屿画廊的独家合作”，这既是陈述事实，也隐晦地传递出几个信息：其一，她很忙，有稳定的、高规格的合作在手，并非急需工作的自由插画师；其二，她有自己的专业领域和合作圈子，并非可以随意被召唤或施压的个体户；其三，秦屿在艺术圈也有一定的人脉和地位，这无形中为她增添了一层保护色。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大约有两秒钟。这两秒钟，仿佛被无限拉长，林月如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的跳动声。她在等待对方的反应，是坚持，是威胁，还是……

　　随即，陆辰风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稳得令人捉摸不透，听不出被拒绝后的恼怒，也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只是淡淡地说道：“原来如此。那真是遗憾。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合作。”

　　“谢谢陆先生理解。再见。”林月如没有再多说任何一个字，也没有给对方继续客套或试探的机会，直接而果断地按下了挂断键。

　　通话结束。

　　她将手机从耳边拿开，放在一旁，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不知何时已经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冰凉的冷汗。与陆辰风这通短暂、看似平和实则暗藏机锋的交锋，比她连续伏案创作几个小时还要耗费心神，仿佛进行了一场没有硝烟的心理战。

　　她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扇窗户，让微凉的秋风吹拂在有些发烫的脸颊上。楼下街道依旧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充满了鲜活的生活气息。她看着这一切，心中却一片冷然的清明。陆辰风的这通电话，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业合作邀请，它更像是一个明确的信号，一个来自那个她试图远离的世界的提醒，清晰地标示出她所处的微妙而危险的境地。它告诉她，想要彻底置身事外，或许只是一种奢望。

　　她必须更加小心，更加警惕。不仅要物理上避开周屿安，更要时刻提防来自他那个复杂圈子可能袭来的、各种形式的“关注”与压力。

　　她在窗边站立了片刻，直到心情完全平复下来。然后，她转身，步履坚定地回到画板前。目光落在刚才那幅被墨点污损的“竹韵”草稿上，她没有犹豫，直接将其从画板上取下，轻轻揉成一团，扔进了一旁的废纸篓。然后，她重新铺开一张洁白的新宣纸，用镇纸压平。

　　她重新拿起一支干净的画笔，蘸取浓淡适宜的墨汁，屏息凝神，再次落笔。笔尖坚定地在纸上游走，勾勒出竹子挺拔的枝干，那线条带着一股不屈不挠的韧劲。

　　她不会退缩，也不会被这些无形的压力和潜在的威胁所击垮。她要用自己的才华、专注和作品，在这座庞大而复杂的城市里，一寸一寸地，站稳属于她自己的、独立且不容侵犯的脚跟。

　　避嫌，从来不是为了示弱或认输。恰恰相反，这是一种在认清现实后的清醒策略，是为了排除不必要的干扰和风险，是为了积蓄力量，更坚定、更专注地走自己选择的路。她的战场，在画板上，在色彩与线条构筑的世界里，而不是在那些纠缠不清的情感泥潭和豪门恩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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