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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二十八年,冬月廿五。
诸事不宜。
丑时初,月黑风高,运河边枯黄残败的芦苇荡在夜风中发出沙沙声响,一艘没有悬挂任何标识的大船悄无声息地靠在荒废的码头上。
陆恪循裹着一件不起眼的灰布斗篷,紧张地催促着家小奴仆,“快!快上船!手脚都利索点,不要弄出大的声响,到了海上就有我们自己的人接应!”
他的妻妾与一大六小七个孩子,踉跄着被仆从半推半扶着带上夹板,箱笼被迅速传递上船,里头装着的都是这些年攒下的沾着人血的金银细软。
夜空中,不知何时竟应景地飘下细雪,更衬得这逃亡的收场凄惨悲凉。
“老爷,咱们真要走吗?江州城这偌大的家业,那么多的田庄铺面……”陆夫人回头望了一眼江州城的方向,满脸不舍。
“糊涂!”陆恪循低斥,面色在惨淡的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家业重要还是性命重要?佟永昌的女儿嫁了谁不用我多说吧,他私下透露给王兄的消息还能有假?”
“上面已经定了调子,要推我们这些个干脏事的出来顶罪!再不走,就跟那些人下场一样,溺水坠马风寒或者全家被盗匪劫杀,你想怎么死?”
话音将落,岸上密林中突然火把大亮,将小小的码头照得亮如白昼。
都指挥使郭放身披甲胄,手持长刀,声如洪钟,“陆员外,这夜深露重的,还下着雪,携家带口是要往哪里去啊?”
陆恪循骇得魂飞魄散,脚下一软,几乎瘫倒,船上家眷顿时哭喊声阵阵,乱成一团。
郭放令下,一队弓箭手列阵上前,箭镞寒光点点,对准了船只和人群。
“拿下!抗拒者,格杀勿论!”
陆恪循扑通跪地,高举双手,吓得瑟瑟发抖,“军爷饶命!饶命啊!”
……
依旧是臬司监大狱,依旧是陈络与薇赫。
陈络一身玄黑为底、以金线精工绣着张牙舞爪的四爪龙纹的亲王常服袍,在这昏暗牢狱之中,尤其显得气势逼人,尊贵不可侵犯。
其实他将将睡了两个时辰,方才在车辇中将臂膀掐出青痕才强提起精神。
“陆恪循,”陈络一弹手中密报,“恪守正道,循礼而行——陆员外,令尊当年为你取这个名字,想必是寄予厚望的。可惜,看你今日所为,怕是半点也没做到。”
陆恪循看到那身绣龙的衣袍时,已经吓得面无人色,“是……是……”
“大雍楚王,当今第五子陈络,奉陛下御旨,前来探查十三年前,江州知府方兴泰方大人,于按察使司狱中自尽一案。”陈络的声音陡然拔高,“陆恪循!本王只问你一句,方大人,当真是自尽吗?”
陈络不等陆恪循回答,又冷冷地补充了一句,如同最后一道催命符,“想清楚了再回答。漕帮帮主沙啸林,此刻就在你隔壁受审,他的脑袋,是我们从钱党刀下抢回来的,你说他的嘴,还会是铁板一块吗?”
“沙帮主也被抓了?”这句话彻底击溃了陆恪循,他面如死灰,语无伦次地开始交代,“殿…殿下,我说,我都说,是钱家孙家那些士绅豪族……”
“方大人查盐税,查到了他们头上……他掌握了关键账本……他们怕了……”
与此同时,隔壁的牢房内。
漕帮帮主沙啸林,这个在运河上叱咤风云半辈子的枭雄,此刻也是披枷带锁,形容狼狈。
他呆呆地注视着墙壁上那盏不断跳动的油灯火苗,仿佛能从那里看到自己已然走到尽头的命运。
他不比陆恪循机警,被钱党的人“安抚”了个正着,然后幸又不幸地被都指挥使的人救下,刚出鬼门关,转眼又锒铛入狱,成了阶下囚。
因而不必李致远多说什么,他便疲惫地交代了一切,“……通常,是由我们漕帮的人,帮钱家处理掉那些不识趣…不受收买的官员。”
“当时狱外有人保护方大人,在外不好下手……我们就先安排人手,犯了点事,故意被抓住,关进了方大人隔壁牢房……然后,再买通当晚值守的狱卒,趁夜深人静,打开牢门……用浸过水的牛筋绳,从后面勒死了他……再…再伪装成悬梁自尽……”
陆恪循这边,断断续续的供述还在继续,牵扯出更多的血案,“……最大的官,是在老狄大人辞官后,上任接替的张江张布政使……他也并非意外溺毙……是漕帮的水鬼……他们趁张大人巡视河堤时,从水下……将人拖入深水之中,活活溺毙……再伪装成失足落水的假象。”
陆恪循不知是良知残存,还是被恐惧所慑,边哭边说,声音哽咽,“可怜…可怜那张大人,明明通识水性……若非如此,何至于…在风平浪静的河边…就…就溺毙了呢……”
沙啸林麻木的声音透过石墙隐隐传来,“……每动一回手,事后,都会由江州商会会长陆恪循,将约定的赏银,以生意往来、货款结算为名目,通过陆氏钱庄汇兑,交到我漕帮指定的账上……银钱数目,视目标官职大小、棘手程度而定……”
陆恪循继续交代,“……不止方张二位大人……后来的李通判,刘知县王知县……但凡是铁了心要查账,要清丈田亩的……都被他们用各种法子,‘意外’去世了……都是钱家在背后指使!牵线出主意的都是他们,我…我只是个听命行事的商人啊殿下!
“我身不由己,求殿下明鉴!饶我一命啊殿下!”
陈络与薇赫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凝重。
尽管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这血淋淋的供词,依然让人心头发寒,脊背生凉。
江南的锦绣繁华之下,尽是白骨与冤魂。
“画押。”陈络将写好的供词扔到陆恪循面前。
陆恪循颤抖着手,蘸了红泥,在那决定他命运,也决定许多人命运的纸上,按下了手印。
按完手印,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在地上喃喃道,“完了……全完了……”
陈络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笑道,“现在知道怕了?若今晚在这码头边等着你的,是你那好主顾钱家派来的人,你陆恪循还有你那一家老小,想必此刻已经共赴黄泉,做了那运河里的无名水鬼了吧。”
“与虎谋皮,赚这断头钱时,早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说完,他不再看地上那摊烂泥,豁然转身,对门口的亲卫沉声道,“立刻持本王手令与这份供词,将涉案之人全部抓捕归案!”
牢狱之外,夜空之中,那细碎冰冷的雪花,依旧不紧不慢地飘落着。
天,冷得彻骨。
……
雪下了一夜,翌日清晨推开窗,外面已是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
“阿星,快来看!”陈络回首唤他,声音里带着新奇,“江南这雪竟也能下得这样大。”
薇赫闻声走来,他生于南昭,长于四季温暖之地,这般银装素裹的景象确实见得少。
他伸手接住几片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迅速消融,留下一点冰凉的湿意,眼中流露出些许惊叹。
“很美。”他轻声说,目光却落在陈络眉间,“但你在忧心。”
陈络轻叹一声,后半夜的忙碌未眠让他的脸上透出淡淡倦意,雪光映照下,那面容白得仿佛生出一层釉色,竟显出几分悲天悯人的神性,“今岁奇寒,江南尚且如此,北境百姓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薇赫静默聆听。他能觉察出陈络的变化,来到江南不过短短时日,这位曾经玩世不恭的亲王,心里已然装下了社稷江山的重量。
“等此间事了,回了京城,”陈络忽然侧首,语气里带着向往,“我带你去看真正的北国雪景。那里的雪深可及膝,天地一色,苍茫壮阔……那才叫看雪。”
他顿了顿,声音轻柔下来,“然后,再去赏一赏皇城的红墙映白雪,那景致,是世间独一份的。”
薇赫心弦微动,被他描绘的画面牵动了心神,低低应了一声,“好,我等你带我去看。”
“阿星——”陈络拖长了语调唤他,像个讨要承诺的孩子,“我们要去骑马狩猎、泡温泉、赏雪,还要去南昭游玩。你答应过要带我尝遍南昭美食的,等这一切结束,我们一件一件去实现,可好?”
或许是一夜未眠让人卸下心防,在这一刻,薇赫选择了顺从本心。他张开怀抱,将人拥入怀中。
两道身影在雪光映照的窗前静静相偎,分享着暴风雨前最后的安宁。薇赫没有回答,陈络也不再追问。
……
用过早膳,陈络再次踏入南直隶府衙。
楚王还是那个楚王,如今他神色肃穆,于江南官员敬畏的沉默中,平添了几分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仪。
薇赫依旧随行在侧,却不再是往日依偎缠绵的姿态,而是沉默地落后半步,如同最忠诚的护卫,亦是最锋利的刀刃。
衙内官员早已垂手恭候,见到这般阵仗,心中无不凛然。昨日当堂斩官的杀伐果决犹在眼前,昨夜雷霆般缉拿方知府案要犯的消息更是不胫而走。
此刻,再无人敢因这位亲王年少而生出半分轻视。
陈络目光缓缓巡弋,掠过一张张或惶恐或镇定的面孔,在祖允中、周延玉等人身上略作停顿,方才开口,“昨夜,本王已取得陆恪循、沙啸林等人的供词。十三年前,方兴泰方大人遇害一案,乃至其后多位忠良大臣接连身亡的真相,已然大白于天下。”
他话音稍顿,视线倏地锁住面色发灰的祖允中,似笑非笑道,“观祖大人面色不好,昨夜未曾安寝?”
祖允中嘴角牵起一丝僵硬的弧度,“劳殿下挂心,不过是昨夜贪看古籍,睡得晚了些。”
“古籍虽好,终究是身外之物,”陈络意有所指,“自身的安危性命才是根本,祖大人切莫本末倒置了。”
祖允中一拱手,“是,下官多谢殿下提点。”
陈络不再管他,又道,“父皇派本王前来,是为肃清江南积弊,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并非存心与诸位大人为难。过往之事,或有迫于无奈,或有随波逐流者……”
陈络声调陡然转厉,如金玉掷地,“但!自即日起,若再有阳奉阴违、欺上瞒下、试图掩盖罪证、干扰查案者,勿谓言之不预,苟修诚之下场,便是前车之鉴!”
“江南,是大雍的江南,是天下万民的江南!绝非某一家一姓的私产!”
他环视众人,语气稍缓,却更显森然,“旁的本王暂且不计较,只奉劝诸位一句——若有自己,或家中子侄、门下学生手上沾了人命官司的,主动报上来,本王尚可酌情从轻发落,若是被本王查出来……”
他冷笑一声,未尽之语比任何威胁都更具分量,“就休怪本王不念诸位往日的劳苦功高了!”
堂下有些官员明显变了脸色,周延玉垂首而立,恍惚觉得楚王的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扫过了自己。
他心下暗松一口气,看来在这位殿下眼中,自己尚有余地,罪不至死。接下来,便要看自己的表现了。
陈络不再多言,转身步入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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