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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黑权谋
辰时初刻,阿宁准时站在了秦岩外书房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外。
两名带刀侍卫目光如炬地审视着她,确认身份后,才无声地推开房门,放她入内。
一股混合着陈墨、旧纸、冷冽檀香以及隐隐铁锈气的气息扑面而来。
与外宅的富丽堂皇、内院的精致婉约截然不同,这间书房宽敞、肃穆、冷硬。
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类卷宗典籍。
墙壁上悬挂着一张极为详尽的王朝舆图,山川河流、州府关隘,乃至一些细小的部落聚居点都清晰可见。
一侧的兵器架上,并非装饰用的礼器,而是几柄形制各异、刃口闪着幽光的真正兵刃。
这里的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权力、谋略与潜在的危险。
秦岩已端坐于书案之后,今日他未着官袍,一身紫色镶银边常服更衬得他眉目冷峻,气息沉凝。
他并未抬头,只伸手指了指书案前下方设好的一个蒲团。
“坐。”
阿宁依言安静跪坐而下,脊背挺直,双手规整地置于膝上,目光低垂,做出恭谨聆听的姿态。
秦岩并未寒暄,直接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舆图前。
他的指尖划过舆图上蜿蜒的疆界,声音平稳而冷静:
“伪朝立国不过十载,看似一统,实则暗流汹涌。北凛、西凉时有扰边,朝廷内部,帝党、后族、清流、勋贵,派系林立,互相倾轧。而前朝遗泽未绝,”
他的指尖在江南、西南几处微妙地顿了顿,“如兴南会等势力,便如野火下的深根,看似沉寂,实则蛰伏待机,只欠东风。”
他回身,目光落在阿宁身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权谋之要,不在于你自身有多大的力量,而在于你能否看清这纷繁复杂的‘势’,并懂得如何借势、造势,甚至……让对手的势,为你所用。最高明的术,便是如此。”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刻刀,将笼罩在忠君爱国、礼义廉耻表层下的残酷现实,一点点剥离开来,露出内里赤裸裸的利益与力量博弈。
阿宁屏息听着,这些与她过往十年在谢无争身边看到的江湖险恶、民间疾苦相互印证,却又更加宏大、更加冰冷、更加……直指核心。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三声轻重有序的叩门声。
“进。”秦岩道。
一名身着劲装、气息内敛的心腹快步走入,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密封的加急文书,低声道:“大人,京中急递。”
秦岩接过,指尖轻易地捻碎火漆,展开信纸。
他阅读的速度极快,面色从始至终未有丝毫变化,仿佛那纸上写的不过是寻常问候。
然而,站在下方的阿宁,却在他展开信纸的刹那,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落款处一个特殊的印记,以及信纸抬头那鲜明的“密”字。
秦岩看完,并未将密报收起,反而将其随意置于书案之上,抬手指着那封信,对阿宁开始了他的“现场教学”:
“看,这就是‘势’的来临。朝廷密令,获悉兴南会核心人物,‘青鸾’,已潜入梧州。命本官,暗中彻查,限期缉拿。”
“青鸾”!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阿宁脑海中炸开。
那是兴南会中,地位仅次于龙头的几位核心人物之一。
而她此刻,就站在这位被新朝皇帝亲自委以重任的反贼“龙头”面前!
一股寒意顺着她的脊椎急速攀升。
秦岩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瞬间的僵硬,他踱步到舆图前,手指点在梧州的位置上,开始了他的“实战”演绎。
“清查反贼,是最好用的揽权与立威之策。”
他语气毫无波澜,“以此为凭,我可‘合情合理’地调动本州驻军,增设水陆关卡,严查所有往来梧州的商旅、船只、乃至官员家眷。梧州上下,所有势力,在此等大义名分之下,皆需配合,敢有异议者,便是与反贼有染之嫌。”
他看向阿宁,“看,朝廷的势,瞬间便化为我手中之刀,可名正言顺地清理异己,巩固权柄,将这一池水,彻底搅浑。”
他话锋一转,手指在舆图上与梧州相邻、且与他政见不合的某位官员辖地轻轻一圈。
“‘青鸾’踪迹缥缈,限期缉拿,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朝廷,乃至天下人,往往只需要一个‘结果’。”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若实在找不到,或者……不想找到,那便需要为上上下下,制造一个‘真凶’。将搜查的重点,引向此处,或寻个由头,将这份‘泼天大功’,‘证据确凿’地安在某个无关紧要、却又恰好碍眼的替死鬼身上。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最终呈上去的‘结果’,要能堵住所有人的嘴,更要能……达成我的目的。”
“最终,”秦岩回到书案后,姿态从容,“我会将一个‘铁证如山’的‘兴南会骨干’的人头,连同其‘累累罪证’,一同呈送京城。陛下会欣慰于我的忠诚与能干,朝中某些人则会忌惮我的手段。皇命圆满完成,我的地位更加稳固。至于真正的‘青鸾’……”
他微微停顿,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或许,此刻正在我的默许甚至庇护下,于别处继续着他的‘大业’。谁又知道呢?”
一套完整的、将朝廷法度、同僚倾轧、江湖势力全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贼喊捉贼”之计,被他用如此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教导意味的语气剖析得淋漓尽致。
这不仅仅是计谋,这是一种对现有秩序彻底的蔑视和娴熟的利用。
阿宁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见识过江湖的刀光剑影,经历过逃亡的生死一线,却从未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权力顶层的博弈,可以如此黑暗,如此……翻云覆雨。
秦岩不仅仅是在利用他的官职,他是在利用整个王朝的机器,来为他个人目的服务。
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炭盆中银霜炭偶尔发出的细微哔剥声。
秦岩的目光再次落在阿宁身上,那目光深邃,锐利,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伪装,看进她惊疑不定、浪潮翻涌的内心深处。
他并未拿起那份密报,而是缓步走到书案前,目光在代表监察御史权威的青铜官印,和代表兴南会龙头的玄铁令牌上扫过。
“现在,殿下明白了么?”秦岩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同重锤,敲打在阿宁的心上,“我要殿下学的,从来不是如何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忠臣,也不是如何做一个满腔热血的复国义士。”
他的指尖先轻轻点在那方官印上,然后,又似无意般拂过那枚玄铁令牌。
“权柄的真谛,不在于你站在哪一边,披着怎样的外衣。”
他抬起眼,直视着阿宁,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而在于你能否看清棋局,能否制定规则,让所有人都按照你的规则行事——无论他们身处光明,还是隐匿于黑暗。好好想想,今日我若只是个愚忠的臣子,或只是个偏执的复国者,可能如此从容?可能将殿下,安然置于此地?”
话音落下,书房内落针可闻。
阿宁感到一阵眩晕。
秦岩的话,连同他此刻并置于案的官印与令牌,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他是在警告?还是在向她展示一种全新的、超越善恶对错的生存方式?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不再是那个单纯的追捕者,也不是那个偏执的复国领袖,他是一个……秩序的颠覆者,规则的玩弄者。
他的世界没有非黑即白的简单划分,只有无穷尽的灰色地带和可供利用的筹码。
跟他学习权谋,无异于与虎谋皮,每一步都可能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然而,在这极致的震撼与恐惧之下,一丝冰冷的明悟却也悄然滋生。
她要复仇,要向陆文渊、向这世道讨还公道,仅仅依靠谢无争教她的江湖手段和自身的小聪明,是远远不够的。
她需要力量,需要懂得如何利用这世间的“势”,需要学会在这种顶级玩家制定的残酷游戏中生存下去,乃至……最终取胜。
这第一课,彻底重塑了她对权力和斗争的认知。
前路愈发凶险,却也因为看清了对手的真正面目,而变得清晰起来。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万般波澜,迎上秦岩审视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坚定:
“宁儿……受教了。”
秦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平静的表象,直抵她翻江倒海的内心。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重新坐回书案之后,拿起另一份文书,仿佛刚才那番足以颠覆常人认知的教导,不过是寻常的闲谈。
阿宁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
她依礼起身,屈膝行礼,然后转身,一步步走向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
推开房门,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
她没有回头,轻轻带上房门,将那充斥着权谋、冰冷与绝对掌控感的世界关在身后。
走在回听竹苑的路上,她的步伐看似与来时无异,内里却已天翻地覆。
秦岩撕开了世界的表皮,让她窥见了内里权力运作的真实规则——那不再是善恶之争,而是赤裸裸的“势”的博弈。
他将自己官与贼的双重身份,化作了最生动的教材。
此刻,她心中盘旋的不再是简单的震撼或恐惧,而是一个冰冷清晰的问题:
当规则本身可以被肆意扭曲,当棋盘边界模糊不清,她要如何在这片混沌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势”,并让它成为最锋利的复仇之刃?
这个问题,远比学会几个计谋更深邃,也远比任何具体的仇恨目标,更让她感到一种战栗的……兴奋。
她抬头,看向听竹苑的方向,眼神沉静,深处却仿佛有幽暗的火星,被这堂残酷的启蒙课,悄然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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