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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
黎昃感觉自己沉沉睡了一觉,是完全的沉睡,像死去那样的沉。
真好啊,真好!
嘶……
可是好痛,为什么腿会这么痛,手臂也痛,后背也痛,动不了了。
眼珠子滚动几圈,他才费力睁开了眼,撕开了纯黑色画布,白色天花板骤现。
好痛,嘶……
正在适应强光的罅隙,纯白色天花板上,硬生生闯入一张脸,她双眼满是关切,虽然双眼已经肿到变了样。
“黎昃,你怎么样了?”对方声音沙哑带着哭腔问。
“嗷,你是谁?”黎昃稍微有一点理清状况了。他记得自己摔下来了,从二楼。
“天哪,他失忆了,他不认识我了……”对方满脸惊恐,回头寻找安慰,又立刻回头扑向他,“黎昃,我是秋笙啊,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秋笙?秋笙是我的什么人?”他故意戏弄。
可是一向聪明的她这会方寸大乱。
“我是你的……我是你的……”她好像没油的自行车链条,说起话来一卡一卡的。见她这模样,黎昃忍不住笑出来。
嘶,痛!
“你再捉弄她,她会猝死的,”宁奚从床尾走近来,摇着头说:“哭了仨小时了。”
黎昃看一眼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哭得有多惨了。
“又没死,眼睛哭成这样,难看!”黎昃心疼地吐槽。
“你感觉怎么样?”宁奚轻声问。
黎昃看宁奚一眼,见他脸色灰白,嘴唇干燥,知道他也担心的够呛。
“蛮好的,好好睡了一觉,好……嘶!好舒服。”黎昃强撑精神对他笑说。
“刚好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宁奚坐下来,将他把被子掖进去,“你太久没有休息了。”
“我休息了,活就都落你身上了。”黎昃看着他苦笑。
“别特么瞎操闲心!”宁奚翻了个白眼,“我就当你又坐牢去了!”
宁奚一说,秋笙登时回头瞪他,“别特么瞎说鬼话?我还能让你去见上帝呢!”
宁奚看见秋笙那毫无威慑力的小拳头,给她扮了个鬼脸。
黎昃控制着笑意,以免又牵动伤口,“你有什么的就给我打电话,我也不至于什么都干不了,需要协调的事还是得我来,效率高一些。”
“眼睛一睁就又开始操心了是不是?”宁奚站起来,“你快歇歇吧,我去给你们买饭。”
“宁奚!”黎昃喊住他:“我没事,你别怕。”
宁奚知道他的意思,回头对他会意地笑了一下,抬着下巴点点头。
“我时常感觉,你跟宁奚才是真爱啊!”秋笙撅起嘴巴,双手抱胸十分不满意。
“你又是怎么回事,这个眼睛。”黎昃一双眼睛滴溜溜转向她,满脸嫌弃里带着隐秘的疼惜。
秋笙还不知道自己发生什么事呢,从他进了医院到此时,她整个人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什么都顾不上。
“我眼睛到底咋啦?”她拿起手机,打开镜子,这一照不得了,手机差点扔出去。
“我眼睛怎么变成这样啦?”她满脸绝望,显得更难看了。
“怕什么?”黎昃低声问:“怕我死了吗?”
“不要生病,不要死。”秋笙手掌握在他的胳膊上,一想到什么就呼吸急促,眼眶登时红了,她忍住眼泪和情绪说:“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下去的。”
黎昃心里一动,她的脸上因为伤感,而更显真挚,没有一丝玩笑。
“你又在骗我!”黎昃轻轻转过头不看她,想起来心里仍然酸涩,“刚说好了不会离开我,不是一转身就要离开了吗?”
“我不会离开你的,”秋笙握着他胳膊的力气加重,站起身来正色危言:“我说不会就是不会!”
“可是你要搬出去,跟别人在一起了。”这件事,仍然如刀绞着黎昃的心。
秋笙慌忙解释:“我没有要跟任何人在一起,我只是搬到宿舍区,我们还是会一起上班啊。”
“第一步搬到宿舍,第二步就搬到人家家里了,”黎昃转头看她,斜斜牵动着嘴角问:“你骗鬼呢?以为我是单纯的少年,什么都不懂吗?”
“你懂个屁!”秋笙猛地将拳头砸在床单上,恼怒道:“你就以为自己懂,然后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
“搞得你不是这样的?”
“黎昃。”秋笙将手从他胳膊滑向他掌心,紧紧握住,深深望进他眼底,“你不希望我搬走,我就不搬走。”
“我的希望,真的能改变你的决定吗?”
“当然!”秋笙掌心的力量加重,紧紧握着。
“留得住你的人,我能留得住你的心吗?”黎昃惨然地问。
“你想留吗?”秋笙看着他,眼里流露出期待,可是他的嘴唇又被缝住了。
秋笙管不了这么多,她将他的手按到自己心口的位置,一字一句对他说:“你不想让我走,我就不走。你不想让我谈恋爱,我就不谈恋爱!”
“……”黎昃惊愕地看着她,久久不能平静。
秋笙将欲落的眼泪回咽,闪过决绝,“只要你好好的,我一辈子都不谈恋爱了!”
黎昃被她震撼到了。但每次当他要完全堕入自己的情感之中,伴随而来的,却是恐惧。他手心出了汗,变得冰凉。
“我跟你不一样,黎昃。”秋笙低头伤感地笑,然后将他的手塞到被子里,沙哑着说:“你有宁奚,还有我。可是我不一样,我只有你。”
这不是黎昃想要的幸福。一种基于他的柔弱而获取的带有怜爱性质的幸福。
他这一生用来讨厌什么的精力很少,在那为数不多的用来讨厌的精力里,占比最大的就是自己的柔弱。
他一旦暴露出自己的柔弱,就会陷入焦灼当中。
但尽管不想要,他还是被幸福包裹住了。
在住院的日子里,秋笙几乎形影不离地在照顾他。他没有大碍,主要是外伤,比较重的地方是小腿骨裂。
在秋笙的人生中,用来厌恶什么的精力也很少,可是在那为数不多用来厌恶的精力里,占比最大的就是她父亲的脆弱。
这是滴落在她纯净瓷器里的墨,让她整个人生都变得浑浊。
母亲的压迫与控制让她至少能够逃走,可是父亲却像一根无形的绳索,无论她逃到地球上哪个角落,都紧紧缚住她。
她用一口强大的精神力与之对抗,可她深知,一不留神,她就会被吞噬。父亲的疾病和脆弱从她身体长出一条名为负罪感的绳索,捆得她的心脏血肉模糊。
秋笙恨的不是脆弱感本身,而是他们将脆弱感那么明目张胆公之于众,好像把脆弱一暴露,你的人生就能够理所应当地腐烂,人们就得接受你的腐烂。
她不能去细想,尤其不能去想抛弃二字,这两个字对她而言,就是诅咒跟天谴。
她爱黎昃,不止是因为他带她逃离了地狱,更因为他从不袒露脆弱。
虽然她一向能从他眼底看尽一切,他的爱意,他的挣扎,也包含他的脆弱。
但她知道,他不是一个会理直气壮将脆弱暴露的人。
他是一座大山,山里有若干个空谷、隧道与洞穴,在那里头日日回荡着呜呜的风声,盘旋在各处。
可是光从外面看,你看不到那些空洞,也听不到那凄厉盘旋的风声。
你只能看到一座大山,巍峨澎湃,顶天立地,在天地间,仿佛永远不会移动,永远不会坍塌。
他的存在,仿佛就是永恒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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