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合欢

　　五月的天，天气还暖，风都有了些热气，太子府里的桃子日渐成熟。

　　秦国的边城，太子府外一派喜色，张灯结彩，锣鼓唢呐一齐喝彩，垂髫小儿叽叽喳喳的聚在府衙门口，等着有喜糖吃。

　　迎亲的队伍终于出现在了主街，太子秦宴归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后跟着一匹花轿。马上，轿上，轿夫身上都满是红绸，刺的人眼睛发疼。

　　路人都在欢呼喝彩，这是他们的太子殿下第三次娶亲了，只是阵仗却一次比一次小。有人也敏锐地发现，他们太子殿下的脸色似乎并不怎么好。有些人议论纷纷，说太子为国为民，只第一次娶的妃子是自己想娶的，后两个都是不得已罢了。继而又开始感念起太子的好。

　　合欢站在房里，倚着门听着外面的锣鼓声。李嬷嬷在一旁满眼疼惜看着她，她只是笑着让嬷嬷去准备午膳。

　　合欢只是觉得自己开心不起来，但似乎也没那么难过。她知道宴归要娶亲，前几日宴归问过她了，她没有反对。

　　那天，宴归外出几日终于回来，合欢很是开心，叫厨房准备他爱吃的，也不偷偷往他碗里加他不爱吃的了。饭桌上，合欢也一直喋喋说着这几日的府里的事情，宴归却不怎么说话，偶尔笑着应她的话，那笑里却满是苦涩。

　　合欢不懂，以为他为政事烦心，没有过问，只是想要逗他笑。她把自己会的许多笑话都绘声绘色地说出来，看到宴归真正开怀笑了才放下心。

　　夜里合欢准备就寝时，宴归进了她的房。

　　合欢已经换了衣裳，只穿着里衣坐在床沿，见他进来，赶紧拿被褥裹住自己往墙边躲。合欢正想呵斥他为何这么无礼，看到他跟晚膳时一样满腹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哑了口。

　　“殿下有什么事吗？”合欢小心问道。

　　宴归没有作声，他一步步走进屋。他看见合欢披散下来长长的黑发，她那张素净白皙的脸，那双正看着自己闪着光的双眼，还有那红润的唇。他突然生出了冲动，想要把她紧紧地抱住，却在看见那双眼睛时每走一步就失去一些勇气。

　　宴归终于走到她面前，他慢慢坐在了床沿。合欢觉察出他的心绪，裹紧被褥挪到他跟前，问他怎么了。

　　宴归看着她眼里的担忧和柔情，终究没忍住，凑上前去。合欢看着他的脸突然朝自己逼近，本能地把头往后靠，却被一直手拦住，那只手轻轻推着她的头往前。

　　两人的唇轻轻碰在了一起，柔软温热又陌生的触感让两人都心头一惊，一瞬间遍红透了耳根。合欢的头想要往后退，却被按地更紧。她感受着宴归轻轻吮吸着自己的唇，脑里轰地一震，僵住不能动弹。

　　只一会，宴归便放开了她，看着她低着头红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脸上满是怜惜和笑意。

　　合欢坐了一会终于回过了神，用力推了宴归一把，说“我要睡了，你出去吧。”便躺下钻进了被褥。

　　宴归看着她的背，又恢复了进门时满脸沉重的样子，静坐了一会终于缓缓开了口。

　　“近日有个大臣，能给父王和我想要的东西。但他要我娶他的女儿做侧妃。”他的声音在诺大的房里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孤伶。

　　“那你娶吗？”合欢猛地转过身坐起来看向他。

　　“我若娶，你愿意吗？”宴归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合欢的眼睛，反问她，声音里满是虔诚。

　　合欢愣愣地看着他，先是疑惑，而后脸色逐渐凝重。她低下了头，盯着被褥上的花纹，两只手用力捏紧了被角。

　　沉默，持久的沉默，屋子里能听见风吹过窗外树叶的声音。

　　“你若想娶就娶，何必问我。”合欢终于出了声，语气从容，却似乎带着些难过。合欢说完就躺下了，背对着宴归。“夜深了，你走吧。”

　　宴归看着她的背影好一会才起身走了。

　　父王要他娶时，他说荒唐，唐唐一个国主一个太子为何要被一个臣子拿捏。父王没有责备他，却问他，“之前娶离国公主你眼睛都没眨一下，这回却不愿意了，真的是不甘于被拿捏，还是因为那离国公主？你母后和我说了许多你们的事。”

　　宴归哑口无言，他心里清楚，这回真的是自己不想娶了。他先前还疑惑自己为何对着个帕子忐忑，但而今他明白了。合欢于他而言，是不一样的。

　　他可以纵容合欢去艺馆，却不喜欢看着他和林谋有说有笑。他喜欢看她练字时认真的样子，看她做女工时愁眉苦恼的样子，看她往自己菜里加些东西后偷偷打量自己的样子，看她总是笑着迎接自己的样子。

　　不知从何时起，他竟然生出了和她白头到老的念头，他总是会想也许他们下次出游会如何，以后若有孩子会如何。也许从那天看见她策马奔出桃林那刻起，也许从她在书房被先生训斥后落着泪写字开始，也许从新婚那夜，她抬起头说“我叫许合欢”的那一刻起。

　　林谋说，你怕是爱上她了吧。

　　宴归想，是的，自己是爱上她了。

　　可是在他终于察觉自己的心意后，在他决定要一生护着她之后，他却要娶另一个女人。他在想要告诉合欢之前，满心都是愧疚于与不忍，他告诉她之后，却觉得有些悲凉。他知道自己为何来找合欢，他想听到合欢拒绝，想听到她闹闹脾气，可是她都没有。

　　果然，在合欢心里，自己就和林先生一样，就和李嬷嬷一样，并无半分不同。

　　当晚，合欢辗转一夜无眠，她无数次回想那个吻，那句“你愿意吗？”。心境从那个吻的羞涩欣喜到听到他要娶别人时的不快，到宴归问她是否愿意时的不解与怨恨。到辗转难眠细想这些时竟是满心的难过。

　　合欢想起离家前的那个夜晚，母亲背对着云锦说的话。母亲当时背对着云锦，面朝着密室的入口处。她似乎也知道，这些话不是说给云锦听的，而是说给合欢听的。

　　“那太子品性定不会太差，你若安分守已，能谋个平安。若他能真心待你，你也就真心对他。若不能，那你就独善其身，好好活着。”

　　合欢一直把母亲的话记在心里，她从来就觉得自己只是一颗棋子，和亲时是离国的棋子，去村子里是秦国的棋子，宴归要和她同进同出做样子给皇后看时，她是宴归的棋子。因此，她从来没有从宴归身上期盼过什么。她刚来府上时害怕自己总有一天会死在这里，可是和宴归相处后，她觉得他性情还算温和，若时机到了，自己大概能活着离开吧。

　　可是在他不在的那些日子里，合欢才发觉，自己对他有那么多的依赖和期盼。似乎只要看到他就能心情愉悦。

　　他吻了自己，却又说要娶别人。合欢觉得有些气愤，却觉得这气愤多么的无力，她也只是寄人篱下而已，她有何资格气愤反对呢。

　　自己少时总是幻想和以后的夫婿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宴归是太子，他总会娶别人的。

　　自那晚后，宴归和合欢没再见过。

　　几日后，在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的日子里，宴归娶了别的人。

　　合欢和寓木都倚着门细细听着外面的声响，脸上时而面无表情，时而带着淡淡的笑，那笑却是在嘲讽自己。

　　合欢似乎想到什么，去了寓木的院里，远远便看见寓木倚着门愣神。两人相视一笑，那笑里满是苦涩。

　　合欢到屋里坐下，开始吃桌上的点心。

　　寓木看着她的样子，问她，“你不开心吗？”

　　合欢放下点心，想了一会说道，“我明知殿下三妻四妾都是应该的。可是殿下问我时，我我心里就觉得不痛快，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会如此狭隘。” 合欢一脸苦恼。

　　“问你什么？” 寓木急促地问了一句。

　　“他问我，我是否同意他娶新妃。” 合欢如实答道。

　　寓木的心沉了几分，心里满是悲凉与对自己的嘲讽。原来这就是爱与不爱的区别罢了。殿下只是告诉自己，“我要娶一个人，之后府里的事情便多一些，你要辛苦些了。” 可是殿下却问合欢是否同意。

　　“木姐姐你一定也难受吧，殿下最先娶的你，后来还要娶别人，两次。” 合欢突然走到寓木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寓木看着这双手，感受着这双手的温暖，心里有些不情愿却又不忍看合欢这样苦恼。终于还是把心里的话说出了口。

　　“殿下没有问我，但问了你，你知道为何吗？” 寓木问。

　　合欢抬起头看着她，满脸地困惑。

　　“因为殿下喜欢你，在意你，怕你难过，若你说一句不，他一定不会娶的。” 寓木说道，却没有看合欢，只是撇头看着窗外。

　　“你知道你为何会如此狭隘吗？因为你也喜欢他，在意他，没有女子愿意看着自己所爱之人另娶他人。” 寓木继续说道，眼里有泪水在打转。

　　合欢突然满脸通红，放下寓木的手，急急地走到一边。她细想起过往的许多，想起殿下问她时的神情，想起那个吻。一下豁然开朗，她心内郁结许久的答案，原来只是一句“喜欢，在意” 那么简单。

　　寓木看见合欢满脸通红，羞涩又明了的样子，忍住眼泪，走到她身旁，说，“既然知道了自己的心意，也知道了殿下的心意，就不要辜负了。”

　　合欢正沉思，一抬头看见寓木的神情，心绪突然转变。

　　“那你呢？” 合欢问道。

　　“我早就同你说过了，我和你不一样的。他不爱我，我也不爱他。” 寓木别过头去说到，说到不爱时，她紧紧攥紧了自己的手。长长的指甲刺入掌心，几乎疼出眼泪。似乎是为了让合欢信服，她又补了一句，“若是我爱他，我一开始就会厌恶你。”

　　合欢不可置信地看着寓木，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走过去紧紧抱住她片刻才走出去。

　　看着合欢的背影，寓木的眼泪终于没忍住。

　　第二日，李嬷嬷一早就来侍奉洗漱了，说要去堂前受新妃的茶。合欢顶着一夜没睡好的倦色，静静地从了。

　　等到合欢去到前厅时，宴归和寓木都坐着了，一个身形窈窕，戴着面纱只露出眼睛的女子低着头跪在地上，合欢走到寓木身旁坐下了，拿起茶碗喝茶。

　　“妾给娘娘奉茶。”

　　合欢听到声音，这声音似乎格外熟悉，她猛地一抬头，正撞上那新妃抬起头来看她的眼睛，那眼神里似有欣喜。

　　合欢认得这双眼睛。

　　“咚！”合欢没拿稳手里的茶碗，茶水洒在了腿上，隔着衣料都烫地她站了起来。也是这一烫，才让她回过神来。

　　宴归和寓木急忙起身来问她，还未走到她身旁，就听见她开了口。

　　“你起来，我不喜欢这样跟你说话。”合欢缓缓神，对着跪着的女子说。

　　那女子看了一眼宴归，宴归许了她才起来。

　　“陆云锦，我们许久没见了吧。”合欢语气平缓，却让在场的人都心头一惊。云锦抬头看她，满眼惊愕。

　　“你们既然费劲心机，把我弄来了这里，我也认了，”合欢停顿了一会，似乎是在努力忍着些什么，“而今自己又上赶着来干什么呢？”这半句却是喊出来的，带着她脸上簌簌而落的泪水。

　　云锦知道合欢在府里，知道她是太子妃，原先还总是在想她看到自己是怎么个表情，却从未想过她那么直接的拆穿了这一切。一时哑口无言都忘了辩解。

　　等云锦回过神来时，合欢已经流着泪走了，寓木赶紧跟了上去。太子看了云锦一眼，让她回院里，又担忧的看了眼合欢的方向，也跟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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