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不见君

作者:梨不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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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磨合


      高考那几日,分外平静。谢谨言撑到最后一科的交卷铃响,绷了几日的肩膀才见松缓。
      又一届学生踏上新征途,再与他无关。他将重新迎来一批崭新面孔,继续三年一次的轮回。
      轮回。这个词无端勾起那日的记忆,沈自钧望着他,似乎想要获得什么答案一般,问“你相信,这世上有轮回转世吗”。
      谢谨言整理书桌,将辅导资料丢入废纸篓,仅留存教科书和必要的笔记。执教新年级,一切都会重头来过。他不想带有太多旧日痕迹,正如他不喜轮回,所以在重来的时候,都会竭力带入些新的东西。
      是积累的拓展知识笔记,是搜集的典型例题,又或是更加简明的图片视频。
      家中,也多了一个人。
      沈自钧自高考后更加忙碌。喻宛宛已死,他不必急着入梦寻找残魂,也暂时不想与凶魂交手,因此把精力集中到现世上来。梦狩向往人间烟火,玩腻了手机,又对烹饪产生兴趣,得了空闲就在网上搜索各式菜色,逐一尝试。
      梧桐栖里经年不闻油泼滚沸,冷寂如白描画卷的线条,也合着烹炸熬煮的气息,在每日晨昏间鲜活起来。
      谢谨言捧着染成酱油色的西红柿炒蛋,瞥见锅边洒落的霜雪般的盐粒,叮嘱道:“酱油和盐不用加那么多。”
      沈自钧自知技术不到家,赧然一笑。
      再炒的菜,口味明显清淡,谢谨言舀起一勺粥,尝了尝:“别加糖。”
      沈自钧听话,再熬的粥只有稻香。他备下一包调料,专门往自己碗里搁。
      第二天,他精心收藏的各类调料包就进了垃圾桶。谢谨言捧着碗,对一脸懊恼的沈自钧说:“高盐分的东西少沾,对心脏不好。”
      桌上一盘酸辣土豆丝,一盘炝炒莲白,紫菜蛋汤上漂着青翠的葱花。沈自钧闷闷不乐:“你炒菜加那么多醋,成心不要我吃吗?”
      谢谨言从善如流:“下次我自己加。”
      沈自钧咬着碗沿:“我要吃肉,没肉不行。”
      “可是我不太会做荤菜。”
      “这个好办,我自己学。”
      于是饭桌上多了不少种类的荤菜,从滋味欠佳慢慢变得鲜香适口。
      “谢谨言,救我!!!”
      “这是怎么了?”
      沈自钧苦着脸扎到谢谨言怀里:“它炸锅!”
      谢谨言把人从自己身上撕下来:“木耳要先煮再炒,算了,还是我来吧,你躲到我后面——哎呀,别搂着了,松手!”
      他摘下沈自钧的围裙,套在自己脖子上。沈自钧绕到身后,给他系好。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有吵闹,有争执,却都是时间流逝中的微妙涟漪。
      粥米菜蔬的清香飘散,渗透进每一日的光阴流转。平淡又寻常,仿佛只是最普通不过的岁月余音。
      除却日常琐事,工作中要应对的问题,谢谨言也替沈自钧考量周到。字迹潦草便勤加练习,知识生疏便悉心梳理,为了帮他站稳讲台,谢谨言找来课本,一节一节带他熟悉教材,打好基础。
      要从容扮演好“沈自钧”的角色,梦狩需要练习的地方还有很多。
      书房的书桌两侧,两张椅子相对而立,暖黄灯光笼罩过数个夜晚,两人一静一动,要么提笔临摹,要么执卷对谈。
      晚间,雨落下的时候,谢谨言侧身,轻轻拍打身边人的肩膀,听到均匀的呼吸,恍如自成曲调的悠远眠歌。
      他忽然睁眼,望着昏沉的天花板,油然而生一种奇妙的念想:曲终人散的时候,自己还能安之若素吗?
      意气风发、引经据典的青年在脑海中浮现,杏眼中出现一丝茫然的怅惘,或许,不能吧。
      他终究不是冷情人,冰霜之下,亦藏着一颗向往盎然生机的心。
      对同样向往人间烟火的梦狩,他如何狠得下心,说一句“请你离开”呢?

      阴雨初晴的时候,沈自钧接到催缴停车费的短信,这才找到“失忆”前的住址。凤凰台空寂许久的房屋终于迎来主人,积尘浮灰被细细清扫。谢谨言坐在沙发上,手指拂过茶几上数本文学著作,再翻开写至一半的备课笔记,终于有了主意。
      “你该回来住了。”
      沈自钧正在擦拭电视柜,闻声一顿:“为什么?”
      谢谨言拿起被残茶染成褐色的茶杯,到水池边清洗:“这里才是你的家啊。”
      茶垢在细细擦拭下脱落,露出瓷白的底色。谢谨言垂下眼帘,说不清让人回来住,是从道理出发,还是出于自我保护的私心。
      就如同这只瓷杯,沾染茶渍,虽然遮掩白玉般的釉色,但时间久了,茶渍亦成了它的保护色。若是强行洗去,反倒不美。
      他孤单惯了,猛然有这么个人闯入他的生活,剥去冷硬的外衣,触碰内在的真实。这种感觉并不熨帖,反教他畏惧。
      沈自钧丢下抹布,走过来洗手,手臂肌肉线条明晰流畅。谢谨言默默给他腾地方,冷不防那只肌理分明的手臂横过来,手指还在滴水,滴滴答答挡住去路。
      “我不想走。”沈自钧拒绝,一双眼盯着谢谨言,似乎看穿他的心思,“别想着逃开,我想和你住在一起。”
      谢谨言下意识就说:“你有——”
      “欸,不许说。”沈自钧竖起一根手指,虚挡在他唇边,眼里带笑,“谢谨言,其实,我有些舍不得你了。”
      谢谨言抬起下颌,故意恶心他:“怎么,看上我了?你可真够荤素不忌的。”
      “我喜欢荤的,你不是知道嘛。”沈自钧笑嘻嘻擦了手,推着谢谨言来到沙发上坐下,给他剥开一颗糖。
      谢谨言扭过头,不吃。
      沈自钧只好把糖送进自己嘴里。他含着糖,甜丝丝的味道刺激味蕾,连带面前这个冷着脸的人也柔软许多。
      “我害怕打雷,不喜欢一个人待着,就想旁边有个人说说话。”他在谢谨言身旁坐了,顺手扯住他的衣角,“别躲,挨近点,和我说说话。”
      谢谨言只得不情不愿坐回去。
      “我喜欢做饭,闻到饭菜的香气,就觉得,这人间也有我一碗羹汤,也有属于我的一盏灯亮。”沈自钧絮絮叨叨,余光瞄着谢谨言的鞋尖,“如果只有我一个,到了深夜,静得可怕,和重新把我丢回荼津又有什么两样?”
      他重新剥开一粒话梅糖,送到谢谨言面前:“这是酸的,不是很甜——谨言,别赶我走,好不好?”
      “这里,我只认得你了。”当日祈求的话语,再次传入耳中。
      那颗糖发着颤,像极了某个人忐忑不安的心。
      谢谨言犹疑良久,最终,微微叹口气,接下糖块。
      “我不爱甜食。”他含糊说。
      沈自钧点头:“知道。”
      “我吃醋重。”
      “我也知道。”
      谢谨言折起茶几上的书本,堆在一起,棱角也对齐整:“我这个人很无趣——早和你说过了。”
      沈自钧帮他把剩余的书本收拾好,笑着摇头:“不,我觉得,你很好。”
      不惯被人称赞的谢谨言瞬间红了脸,后悔被对方三言两语哄软了心肠。他轻咳一声,摆出严肃的架势:“但是,你不能每天住我那里,嗯……周末你自己回来住。”
      沈自钧的笑容僵了一瞬,旋即意识到这已是让步后的结果,只好应承下来。徐徐图之,他不信自己软磨硬泡,磨不下谢谨言这块硬骨头。
      收拾好凤凰台的屋子,沈自钧想方设法找到自己的车,围着它绕了三圈,喜得嘴角就没合拢过。
      谢谨言站在一旁,腹诽梦狩在梦境风驰电掣,到了凡间竟然对汽车牵肠挂肚,真真白瞎了一身灵气。
      有什么好迷恋的,你在梦境凭虚御风的时候,我们凡人还要为油价上涨操心呢!
      沈自钧赏罢爱车,把钥匙交在谢谨言手里:“教我开车。”为表诚意,他压下声音,拍拍胸脯:“一个月的饭菜,我全包了。”
      谢谨言接过钥匙,扬眉睨他一眼,抬抬下颌:“上车。”
      然而今日是练不成的。沈自钧刚坐上副驾驶,手机忽然一亮,一条信息跳出来,他看过消息,眉毛拧成个麻花。
      “这个陈斯语是谁,还约我吃饭?老地方?”他点开发信人的名片,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寻不到与之有关的记忆。
      谢谨言开着车,目不斜视:“临城大学外面,在奶茶店遇到过她,还泼湿了她的裙子。”顿了顿,他含笑补上一句:“你说过非人家不娶。”
      沈自钧手一抖,手机掉到副驾驶位置下。他弯着腰,勉强把手机摸出来,一双眼睛瞪得溜圆:“谁要娶她?!”
      “难不成你要赖账?”前方红灯,谢谨言微微瞥过来一眼,带着戏谑。
      “都说了是小时候的事……”沈自钧摆摆手,忽然意识到不对劲,“等会儿,小时候?他,他们……青梅竹马?认识?”
      既然是打小玩过来的情谊,陈斯语应当对沈自钧极为熟悉,两人见面,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她觉察端倪。
      今晚这饭,是个鸿门宴啊。
      “能不去吗?”沈自钧心生退意。
      谢谨言摇头:“说好了高考完让你请客,这时候赖账,你不觉得丢人?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依我说,去吧,谨慎点。”
      沈自钧瘫在副驾驶位,有气无力:“行吧,走走走——不对,老地方是哪里?我可不知道!”
      谢谨言转过一个路口,指着临城大学的后门:“我知道。”
      只要是临城大学的学生,没有不知道“老地方”烧烤的。十年老店,早已成为这地区的口碑店铺,寻常学子相聚,也喜欢来这里小酌几杯。
      谢谨言停好车,边引路边嘱咐:“遇到不知道的事情,假装没听清,低头吃菜就行,不是紧要的事,一般人不至于追问。”
      沈自钧整理鬓发,问他:“假如是紧要事呢?假如她不是一般人呢?”
      谢谨言耸肩:“发挥想象力,编。”

      烤鱼焦黄酥脆,凤尾青翠欲滴,豆腐外酥里嫩。兴致高昂的学生叫来啤酒,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店里热闹非凡,一桌赛一桌的欢脱。
      唯独一桌,气氛一言难尽,与周遭的火热格格不入。沈自钧眼神飘忽,谢谨言强作镇定,梁毓声暗藏心思,陈斯语莫名其妙,四人面面相觑,表情尴尬。
      被不明真相的人看了,说他们是冤家对头,约出来讲道理谈条件,都有人信。
      “我说,约你的时候,可没说是聚餐啊?”陈斯语虽然在笑,看向沈自钧的眼神可不怎么客气。她当然该不高兴了,好好的约个人出来吃饭,怎么就成四人行了?
      沈自钧装傻充愣,招呼老板拿菜单。他还知道理亏,把菜单推给陈斯语:“你先点菜。”
      “四个人啊,四个。”陈斯语咬重字音强调,“要帮你们点吗?都什么口味啊?”
      哪敢再让她点?谢谨言连忙站起来,歉意地笑:“我们自己来就好。”边说边把菜单拿去,佯装和梁毓声讨论,把空间留给这两人。
      “解释。”陈斯语利用这个空档,压低声音,目光尖锐如刀。
      “呵呵,都是熟人,路上碰到了,就一起呗。”沈自钧皮笑肉不笑,殷勤地给陈斯语倒茶。
      编,谢谨言教他的。
      可是陈斯语不上这个当,把茶杯推到一边:“你唬三岁孩子呢?”
      她不傻,记性也不差。多出来的两人她在奶茶店见过,当时就觉得几人在一起密谋什么。天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偶遇的还是这几人?她笃定沈自钧在玩什么把戏,搞不好是耍她呢!
      沈自钧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好说歹说,硬拉谢谨言作陪,勉强可以解释为顺路搭车的交情,可是梁毓声算怎么回事?这小丫头来得诡异,好像早有准备,谢谨言一招手,就蹦蹦哒哒跟了过来,甩都甩不掉!
      难道,是谢谨言忍不了自己难堪,因此故意把小丫头找来,干脆弄得四个人尴尬,总好过他一人手足无措?
      好你个谢谨言,一副正人君子样,阴我一点不手软!沈自钧愤愤,脸上仍然挂着讨好的微笑,腿上却毫不客气踩了谢谨言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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