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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雪暖
公元712年
冬
长安的冬日来得又急又狠,凛冽的北风裹挟着湿气,像是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这一日傍晚,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皇城的飞檐。
一道突如其来的诏令,打破了公主府表面尚存的平静。
皇帝李隆基,诏“沈赞善”林晓月即刻入宫觐见。
宫灯初上,太极殿侧殿内却并未因烛火而显得温暖。
李隆基一身玄色常服,立于巨大的舆图前,听闻脚步声,缓缓转过身。
他登基不过数月,眉宇间的帝王威仪却已沉淀得愈发深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沈姑娘,”他开门见山,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既定事实,“南诏、真腊、骠国边境近来颇不宁静,摩擦频生,关乎我大唐西南边陲稳定。朕思来想去,满朝文武,唯你通晓实务,机变过人,堪当此任。”
他顿了顿,目光如冰冷的刀锋,落在林晓月身上:“即日启程,前往处理相关事宜,务必安抚诸部,彰显我天朝恩威。”
林晓月心头一凛,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
这哪里是委以重任,分明是明升暗降,要将她这太平公主麾下最锋利的智囊,调离长安权力中心,远远打发到瘴疠蛮荒之地!
他要肢解公主的臂膀,逐个击破!
一股怒火直冲顶门,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她抬起头,迎上李隆基审视的目光,语气因压抑着愤怒而略显生硬:“陛下!边境事宜,自有边将、鸿胪寺官员处置。民女才疏学浅,于西南风土人情更是陌生,恐难当此大任!陛下此举,莫非是觉得我公主府无人可用了吗?”
李隆基眼神微眯,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殿内的空气仿佛都随之凝滞了几分。
“沈知秋,”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你不要以为,朕不敢杀你。”
殿内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林晓月挺直脊背,毫无惧色地回视着他,甚至向前踏了半步,声音清晰而坚定:“陛下当然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是,陛下此刻杀我,与直接向公主殿下宣战何异?我的身后,站着的是公主殿下。”
她试图用太平公主的势力作为最后的筹码。
李隆基闻言,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算计得逞的冷嘲。
“你的身后是姑母……朕知道。”他慢条斯理地说,踱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所以,在你踏入这宫门之时,朕派去公主府宣旨的人,想必已经到了。纵然朕对姑母有所顾虑,但毕竟……已经用印颁下的圣旨,没有再收回的道理。金口玉言,岂是儿戏?”
他看着林晓月骤然变化的脸色,语气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这南诏,你不去,也得去。回去收拾行装吧,明日一早,即刻上路。”
林晓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比殿外的寒风更刺骨。
他算计好了!
根本不给她和公主反应周旋的时间!
她死死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指甲深陷入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镇定。
她不再多言,依礼躬身,然后猛地转身,几乎是跌撞着冲出了这座令人窒息的宫殿。
候在殿外的素云见她脸色苍白,眼神却燃着骇人的怒火,周身气息冰冷得吓人,心中一紧,连忙跟上,却不敢多问一句。
就在她们踏出殿门的那一刻,天际终于承载不住那沉甸甸的阴霾,细碎的、冰冷的雪沫,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很快便成了纷纷扬扬的雪片。
她们没有带伞。
素云想脱下外袍为她遮挡,却被林晓月摆手制止。
她就那样穿着一身浅蓝色的毛领大氅,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她的发间、肩头,融化的雪水浸湿了绒毛,带来刺骨的寒意。
她一步步朝着漫长的宫道尽头的宫门走去,脚步越来越沉。
最初的愤怒如同被冰雪浇灭的炭火,只剩下灼伤后的刺痛与无力。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南诏,万里之遥,蛮荒之地,瘴疠横行……
这一去,归期何在?
如果……如果她再也回不来了呢?
她不怕死。
从穿越而来,到选择太平公主,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可是……怀瑾要怎么办?
那个在书库灯下对她温柔浅笑的怀瑾,那个在危机时刻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的怀瑾,那个与她灵魂契合、约定同舟共济的怀瑾……
若她一去不返,独留她一人在长安,面对李隆基日益紧逼的锋芒,面对那已知的、血色的结局……
还有那场注定会来的“先天政变”……
如果她被困在南诏,无法赶回……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冰冷,窒息,连呼吸都带着绝望的痛楚。
雪花模糊了她的视线,宫道漫长得好似没有尽头。
就在这时,素云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示意她看向前方。
林晓月茫然地抬起眼。
就在那巍峨的、象征着禁锢与分离的宫门之下,一抹鲜艳的、灼热的红色,如同暗夜中骤然燃起的火焰,瞬间撞入了她的眼帘,也狠狠撞进了她冰封的心湖。
是苏怀瑾。
她穿着一件厚实的红色织锦大氅,怀里紧紧抱着那只她们一起救回来的、此刻正不安扭动的雪奴,静静地站在那里。
雪花同样落在她乌黑的发髻和红色的大氅上,红白相映,美得惊心动魄。
她的目光穿越纷飞的雪幕,精准地落在林晓月身上,带着全然的担忧与毫不掩饰的等待。
阿离站在苏怀瑾身后,努力举着一把油纸伞,为主子遮挡风雪,自己冻得鼻尖通红,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显然是备用的伞。
所有的冰冷、绝望、愤怒与恐惧,在这一刻,如同遇暖的坚冰,轰然碎裂、消融。
一股汹涌的热流从心底最深处奔涌而出,瞬间填满了她空洞冰冷的胸腔,点燃了她几乎熄灭的意志。
林晓月再也忍不住,几乎是奔跑着冲了过去,一把将那个红色的、温暖的身影紧紧拥入怀中。
雪奴受惊,“喵”地一声从苏怀瑾怀里跳开,蹿到素云脚边。
苏怀瑾被她撞得微微后退一步,却立刻反手抱住了她,感受到她身体的冰冷和微微的颤抖。
她没有问发生了什么,只是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她冰凉的鬓角,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在这风雪中清晰无比:“我在呢。”
她抬起手,细心地、一点点拂去林晓月发间和睫毛上凝结的雪花与冰晶。
素云默默走上前,从阿离手中接过了那把备用的伞,撑开,举到相拥的两人头顶。
阿离也赶紧将自己手中的伞挪过来,和素云一左一右,为她们撑起了一片暂时无雪的天空。
“殿下接到宫里的圣旨后,脸色就变了,立刻吩咐备车进宫了!”阿离吸了吸冻红的鼻子,快言快语地解释道,“应该也快出来了!”
林晓月闻言,浑身猛地一僵,从苏怀瑾怀中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她原以为……自己之于太平公主,或许只是一枚格外好用、值得投资的棋子。
她以身入局,早已做好了随时被权衡、被舍弃的准备。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在圣旨已下、木已成舟,在李隆基已然登基、占据明显优势的此刻,太平公主竟然会为了她,亲自进宫,去与皇帝争辩?!
就在这时,宫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
太平公主在一众侍从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她的脸色并不好看,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与未能尽全功的愠怒,但在看到宫门外雪中相拥的两人,以及那两个默默撑伞的丫头时,她紧绷的神情微微松动,甚至,唇角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混合着无奈、释然与某种决断的复杂表情。
她的目光扫过林晓月苍白犹带泪痕的脸,最终落在苏怀瑾身上,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仿佛刚刚在宫中经历的一切争执,都是为了换来这一刻的安排:
“明日去南诏,”她清晰地说道,“让苏怀瑾,陪你一起去。”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林晓月耳边炸响。
所有的强装镇定,所有的理智算计,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一直强忍着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怎么止也止不住。
她从小孤身一人,在福利院长大,寄人篱下,从未真正感受过毫无保留的庇护与亲情。
她以为这辈子都会这样,孤独地来,孤独地去。
可这一刻,太平公主这句看似简单的话,却像一道暖流,彻底冲垮了她心中所有自我保护的壁垒。
她不是棋子。
她是被真心相待、被竭力维护的人。
她一边毫无形象地哭着,一边松开苏怀瑾,转身扑过去,紧紧抱住了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怔,随即失笑,带着几分无奈,几分纵容,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语气试图维持着平日的威严,却掩不住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不过是让你出趟远门,这么点小事,哭什么?没出息。”
说着,她抬眼看向站在一旁的苏怀瑾,伸出了另一只手。
苏怀瑾眼中亦含着泪光,没有丝毫犹豫,走上前,被太平公主一同揽入了这个怀抱之中。
三个女子,在这漫天风雪、宫禁森严的皇城之下,紧紧相拥。
素云和阿离静静地在身后为她们举着伞,忠诚地守护着这片风雪中短暂却无比珍贵的温暖。
雪花依旧在飘落,落在伞面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可在此刻林晓月的眼中,那一片片冰冷的洁白,仿佛都被宫门下那抹炽烈的红色,以及怀中真实的暖意所晕染,变成了温柔的、梦幻的粉色。
前路依旧艰险,南行依旧未卜。
但这一刻,她找到了比权力、比胜负更重要的东西,归属。
为此,她有了直面一切风雨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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