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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矣!大错矣!
仙客来的“会员制”,在沈知微的满腔热情与沈百万的将信将疑中,总算蹒跚起步了。只可惜,现实这位老师,总是喜欢在美梦正酣时,泼上一盆带着冰碴儿的醒神汤。
这日午市,仙客来依旧是人声鼎沸,跑堂的伙计们穿梭在各桌之间,忙得脚不沾地。柜台后的账房周先生更是连喝口茶的工夫都没有,面前的流水账翻过一页又一页,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阿福刚为熟客张老板结完账,将五两六钱银子和账单递给周先生。趁着周先生记账的工夫,他压低声音提醒:“周先生,张老板是小姐特意交代要留意的,您看这会员册……”
周先生笔尖一顿,轻轻叹了口气。他放下正在记录的笔,又从柜台下方取出那本描金封皮的“贵客累计金册”。
“张记……”周先生的手指在册页间游走,花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对应的位置。他重新蘸墨,正要落笔时—
“劳驾快些结账!我们这还要赶着出城呢!”
旁边等着结账的客商已经不耐烦地敲起了柜台。周先生手一抖,笔下那个五字顿时歪了脖子。他只得仓促合上金册,先处理眼前的结账事宜。
“客官稍候,这就为您结算。”周先生迅速拨动算盘,在流水账上记下新的一笔。等他再翻开金册想要补全张老板的记录时,却发现方才的墨迹已经晕开,把整行都染花了。
“唉……”周先生叹了口气,只得在旁边勉强补了个歪歪扭扭的记录。
这样的场景在不断重演,周先生既要保证流水账的及时准确,又要分心记录那本额外的金册,往往顾此失彼。
而伙计们为了配合这套新规矩,也闹出了不少笑话。小三子急匆匆地跑到柜台前:“周先生,赵员外那桌结账,八两七钱!就是那个圆脸、留着山羊胡的赵员外!”
周先生抬起头,一脸茫然:“哪个赵员外?城里姓赵的乡绅可不止一位……”
“就是……就是常穿绛紫色长衫的那个!”小三子急得比划,“上次还夸咱们家的醉虾入味来着!”
最后周先生只能凭着模糊的印象,在金册上记下“绛紫衫赵员外,八两七钱。”
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有次大壮神秘兮兮地凑到柜台前,压低声音说:“周先生,那位总坐角落看书的老先生今日消费一两二钱。”
周先生哭笑不得:“你总得告诉我他姓什么吧?”
大壮挠着头,一脸为难:“我、我也不知道啊……就是总坐在角落里看书,每次都要一壶普洱,两个小菜……”
这些混乱的记录方式,让册子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圆脸赵员外、爱说笑的李夫人、常带孩子的孙奶奶这类描述,活像一本人物志,偏偏就是缺少准确的身份信息。
最离谱的一处记录甚至写着:“那个总夸咱们红烧肉好吃的胖老爷,三两五钱。”
然而,这还不算让人最啼笑皆非的。次日午市最忙的当口,阿福同时应对两桌熟客结账。一桌是城东李记粮铺的李掌柜,带着几个伙计来用饭,消费三两九钱;紧挨着的另一桌,是城南卖瓷器的李老板,刚谈成一笔大生意,正在宴请客人,席间添酒加菜,消费了十两二钱。两桌都姓李,都是需要重点记录的老主顾。
阿福生怕耽误,在周先生记完流水账后,立即提醒道:“周先生,这两桌李老板都要记入金册。左边这位是李记粮铺的,三两九钱;右边是瓷器李老板,十两二钱。”
周先生连声应着,手下却忙乱不堪。他先找到“李记粮铺”那一栏,落笔写下二两九钱,紧接着手指快速下移,寻到“瓷器李”的位置。可就在提笔要写三两二钱的瞬间,门口突然涌进一拨新客,各桌的呼唤声此起彼伏,周先生手下意识一滑,那三两二钱竟鬼使神差地落在了“李记粮铺”刚刚那条记录的下面!
这一笔错得离谱,李记粮铺的李掌柜,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名下凭空多了一笔十两二钱的巨额消费。这让他原本平缓增长的累计金额瞬间猛涨,差点就够着了沈知微内定的青玉客门槛。
直到三日后,沈知微核对金册数据,发现李掌柜的消费记录出现了一个极不自然的提升。她找来周先生询问,周先生也是一头雾水。最后还是阿福回忆起了那日的忙乱情形,这桩乌龙才得以厘清。
“那日确实是忙糊涂了。”周先生懊恼地捋着胡须,“两位李老板,一样的姓氏,又都是熟客,老朽这眼睛一花,手下就打滑了。”
阿福在一旁更是臊得满脸通红,连声道:“都怪我,当时要是多提醒周先生一句就好了。”
沈知微看着这一老一少懊悔的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周先生,”沈知微的语气带着歉意,“这几日真是辛苦您了。只是……这账目上的问题,恐怕还不止这一处。”
她指着李掌柜名下那笔突兀的“十两二钱”记录,又拿过对应的流水账册,纤细的指尖点在同一日的记录上:“您看,流水账上清晰记着,李记粮铺当日实收是二两九钱。可按照金册这错误的十两二钱记录,我们之前核算折扣损益时,岂不是将并未发生的七两多银子的折扣额,也错误地计入了?这虚增的折扣支出,会导致那几日总账与银钱始终对不上。”
周先生闻言,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他急忙取过账册,手指有些颤抖地翻到对应日期,果然看到一条基于错误基数计算的折扣记录。“哎呀!错矣!大错矣!”他痛心疾首,额角都渗出了细汗。
他越想越后怕:“这还只是发现的一处。若是其他记录也有类似张冠李戴、金额错漏的情况,那这折扣损益、乃至整体的利润核算,岂不都成了一笔糊涂账?小姐,这……这绝非长久之计啊!长此以往,莫说发展会员,咱们仙客来连最基本的盈亏都可能算不清楚了!”
沈知微看着周先生焦急的神色,意识到,自己设计的这套方法,不仅增加了工作量,更在源头埋下了账目混淆的风险,直接动摇了酒楼财务管理的根基。会员制本是锦上添花,若因此动摇了根本,那便是本末倒置了。
一直在旁边沉默旁听的沈百万,此时终于开口。他走到周先生身边,拍了拍老账房的肩膀,沉声道:“周先生,您是老账房了,您的担忧在理。账目这事,一丝一毫都乱不得。”
他转而看向沈知微,“微微,你的心思是活的,爹知道。可再好的心思,也得在根基稳固的前提下施展。周先生的话,你要往心里去。”
“周先生,您说得对,这绝非长久之计。问题出在我设计的流程上,让你们为难了。此事我定会想出一个更周全的法子,既不让大家如此劳心费力,也能把会员制推行下去。你们且容我几日,细细思量。”
话虽如此,可当夜,沈知微躺在榻上,却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海里一会儿是那本金册上乱七八糟的记录,一会儿是周先生疲惫的面容,一会儿又是阿福手足无措的样子。
她反复推敲,想着是否能用不同的颜色标记账单区分熟客,或是设计一种更简化的符号让伙计快速识别,甚至想过让每个伙计随身带个小本子先草记关键信息……可每一个念头升起,随之而来的就是新的漏洞和操作上的难点。颜色容易混淆,符号需要额外记忆,小本子更是容易丢失或记错……越想越觉得千头万绪,脑子里嗡嗡作响,没有一刻安宁。
“小姐,这都三更天了,您还在烙饼呢?” 碧珠揉着惺忪的睡眼,披着外衣从隔间走来,看着沈知微在榻上翻来覆去的样子,心疼地叹了口气。
沈知微拥被坐起,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碧珠,你说我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本以为是个能让酒楼更好的法子,谁知竟惹出这许多麻烦。周先生是经验丰富的老账房了,现在被我折腾得账目都快不清,阿福他们跑堂也多了负担我真是……” 她语气里带着难得的沮丧和自我怀疑。
碧珠一边为她掖了掖被角,一边柔声劝道:“奴婢不懂那些。可奴婢知道,再难的事,也没有一晚上就能想通的。依奴婢看,不如先歇下,说不定睡一觉,明儿个灵光一现,法子自己就来了呢?”
说着,她转身走到外间的小茶房,从一直温在小炭炉上的陶壶里,倒出一碗安神茶。
沈知微接过那温热的瓷碗,氤氲的热气稍稍驱散了些许心头的滞涩。她知道碧珠说得在理,可脑海中的思绪依旧不受控制地翻腾。她勉强喝了几口,将碗递还给碧珠,重新躺下,低声道:“好了,我这就睡,你也快去歇着吧,不必守着了。”
碧珠吹熄了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室内重新陷入黑暗与寂静,窗外的更夫敲响了四更的梆子,“笃—笃—笃—”一声声敲得她更加烦躁。直到窗外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她才在极度的疲惫中迷迷糊糊合了眼,睡得却极不安稳,梦里依旧是算盘声和一堆堆看不分明的账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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