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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君北凛
晨光熹微,勉强刺破云层,为北凛王都的街巷镀上一层淡金色的薄霜。夜色虽已褪尽,空气中却凝结着比夜更沉的寒意,一种无形的、名为离别的薄雾弥漫开来。
沈清辞一袭月白男式长衫,青丝以玉冠束起,身姿挺拔如竹。只是连日奔波与心绪牵动,令她清隽的面容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她走向独立于院中,似在眺望远方天际的元祈,阿古拉与南靖暗卫早已悄无声息地退至廊下,留出静谧的空间。
“殿下,”她拱手,声音平稳,带着属于谋士的冷静,“北凛大局将定,证据确凿,后续之事,殿下运筹帷幄即可。在下使命已毕,今日便当返回南靖。”
元祈缓缓转身,深蓝锦袍衬得他身形挺拔,肩伤的痛感已被强大的意志力压下,唯眉宇间凝着一丝难以化开的沉凝。他看着她,目光深邃,语速缓而沉:“通源钱庄与紫阳观所得铁证,足以让柔妃母子万劫不复。我已布下后手,不日便可于朝堂发难,彻底剪除其党羽。”他稍作停顿,语气带着切实的考量,“届时,王嵩痛失北凛强援,如同断去一臂,势力必然受挫。先生何不多留数日,待此间尘埃落定,携此胜势南归,扳倒王嵩,岂非更添几分把握?亦可免去路上可能遭遇的、来自败犬反扑的风险。”
他的提议合情合理,既是盟友的周全思虑,亦隐含着一份未曾言明的关切。沈清辞正欲再度婉言谢绝,院外却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一名负责联络的南靖暗卫疾步入内,面色凝重,双手奉上一封密封甚严的函件,低声道:“先生,京中八百里加急,密谕!”
沈清辞心下一沉,接过密信,指尖挑开火漆,迅速展阅。信纸上是李琰那熟悉的笔迹,然而字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为潦草、凌厉,力透纸背,几乎能想象出书写者喷薄欲出的怒火与焦灼:
“北凛事既了,何以迟迟不归?王嵩老贼及其党羽近日动作频频,借边防、税赋之名,屡生事端,京畿防务亦有异动,朕独坐明堂,如临深渊!卿纵有千般理由,岂可因北境琐务,忘却南靖根本?此诚危急存亡之秋,朕命尔接旨之日,即刻启程,昼夜兼程返京!若三日之内,朕未见卿于御前,非但遣禁军亲迎,恐累及卿之清誉与前程!朕心灼灼,盼卿速归,勿再令朕失望!”
那潦草凌厉的笔画,几乎要撕破纸面。字里行间,帝王的威严与一种近乎偏执的、被挑战权威后的愤怒与不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勒得她呼吸微微一窒。这已远超君臣奏对,更像是一种私人的、不容抗拒的索求。
沈清辞捏着信纸的指节微微泛白,沉默了片刻,将密信递向元祈。“陛下连番急诏,措辞严厉,南靖朝堂恐有剧变,我必须即刻动身,片刻延误不得。”
元祈接过信笺,目光如电,迅速扫过其上内容。那超越寻常君臣界限的严厉质问,以及字里行间难以掩饰的强烈情绪,让他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了然与深沉的思量。这绝非简单的君王催促臣子,其间蕴含的,更像是一种被触及逆鳞的掌控欲与隐秘的嫉妒。他抬起眼,看向沈清辞平静无波的面容,心中关于她与南靖皇帝关系非同一般的猜测,在此刻得到了近乎确凿的印证。
他未置一词,只是将信递回,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理解地道:“既是南靖陛下催逼至此,确乎不便强留。”他明白,她必须回归她的战场,面对她那边的风雨。
为维系这跨越南北的联盟与难得的信任,他当即沉声吩咐:“阿古拉,取‘玄字三号’密匣来。”
阿古拉领命,迅速取来一个乌木小匣。元祈自匣内取出一张特制的薄韧皮纸,其上以无色药水书写着数行蝇头小字与几处简略地图。“这是我在南靖京城及周边紧要之处,设下的三处隐秘暗桩联络方式与对应暗语。皮纸需以火微烤,字迹方显。”他将皮纸郑重递予沈清辞,“此后南北相隔,山高水长。先生若遇棘手之事,或需传递消息,皆可凭此联络。彼等见暗语如见我亲临,必当竭尽全力。”
这份馈赠,重逾千斤。这已非盟友的援手,而是将他自身的后方与软肋,一并托付。沈清辞没有虚辞推拒,双手接过,指尖感受着皮纸特有的微凉与韧度,极其郑重地纳入贴身暗袋。此物在身,如同他一部分的守护如影随形。“殿下厚谊,清辞感念于心。此物必当善用,以期南北消息畅通,共克时艰。”
诸事交代已毕,离别的时刻终究到来。
据点门外,马车已然备好,南靖暗卫们皆已上马,肃静待命。
沈清辞最后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袍,对着元祈,再次拱手,姿态清雅从容,一如初见时的谋士风范:“殿下,珍重。”
元祈负手而立,晨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光影,他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身上,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前路莫测,万事小心。”
言辞简洁,却重若千钧。
沈清辞转身,走向马车。就在她即将踏上马镫之时,元祈似乎想起什么,上前一步,自然而然地伸出手,似要帮她扶稳那略显晃动的蹬脚,同时口中叮嘱道:“途中若有……”
几乎是同时,沈清辞也下意识地抬手欲扶车辕。
他的指尖与她的,在空中猝不及防地轻轻一触。
一点微凉,撞上一点温软。
如同静夜冰湖,被投入一颗灼热的石子,瞬息间的涟漪却足以撼动深藏的心岸。
沈清辞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迅速收回,指尖蜷入袖中,那一点陌生的触感却挥之不去。
元祈的手亦在空中停顿了刹那,随即不着痕迹地收回,负于身后,指腹却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仿佛要留住那转瞬即逝的、关乎她的印记。
二人面色皆平静无波,所有汹涌的惊澜都被完美地禁锢于波澜不惊的表象之下。方才那刹那,心照不宣,也心照不宣地就此揭过。
沈清辞不再停留,利落地登上马车,弯腰进入车厢。
车帘垂下,隔绝了内外。车夫扬鞭轻响,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路面,发出骨碌碌的声响,由近及远,载着那一抹月白的身影,驶向长街尽头,最终融入王都苏醒的市井喧嚣与漫天晨光之中。
元祈依旧站在原地,身形挺拔如孤峰,目光始终追随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直至街角空茫,人迹已渺,再也寻不到丝毫痕迹。
北凛深秋的晨风带着浸入骨髓的寒意,卷起他袍角与发梢,猎猎作响。他竟觉得,这沐浴在朝阳下的清晨,比以往任何一个风雪之日都要清冷寂寥。他下意识地抬手,探入袖中,指尖触碰到那枚“沈清”赠予他玄铁袖箭,冰冷的金属棱角,却仿佛残留着一丝不属于北地的温存,勾起的,是更深的空茫与若有若无的牵念。
马车内,沈清辞终究未能忍住,轻轻挑开车窗帷幔的一角,回首望去。
远处,那道玄色与深蓝交融的挺拔身影,依旧固执地伫立在初升的旭日之下,仿佛化作了天地间一座沉默的雕像,轮廓在逆光中有些模糊,却又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心底深处。
她缓缓放下帷幔,坐正身体,指尖却在袖中,先是摩挲着那张承载着无限信任的皮纸,随后,又不自觉地抚过方才与他相触的指尖。
那一点微凉的触感,竟如烙印,挥之不去。
马车辘辚,载着她南归。而她一向清明如水、只装着天下棋局的心绪,头一次,为一道身影,泛起了陌生而沉甸的涟漪。这感觉让她陌生,却并不令人讨厌。
她与他,始于棋逢对手与利益权衡,一路行来,是智谋的交锋,是生死关头的信任托付,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维护与懂得。从“沈先生”与“肃王”,到可托生死的盟友,这份情谊,复杂难言,早已超越了最初的约定,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如今,她南归,重入波谲云诡的南靖朝堂;他留在北凛,即将展开雷霆万钧的清算。前路皆是荆棘,凶险未卜。
但愿,山河无恙,他日尚有重逢时。
沈清辞缓缓闭上眼眸,将所有的情绪深深敛起,再睁开时,眸中已只剩下一片属于“玲珑鬼才”的洞明与坚定,以及一丝为父复仇、肃清朝纲的决绝。
马车辘辚,载着她,奔向南方那片不见硝烟,却同样残酷、等待着她去奋力一搏的战场。
而在北凛王都的晨光中,元祈直至那车轮声彻底消散于风中,才缓缓转过身。
他深吸一口清冷彻骨的空气,再抬眼时,眸中已尽是北境苍狼的锐利与冰冷。袖中的袖箭棱角分明,而前方的路,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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