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日月星——玄月融焰（上部）

　　8月初的空气稠乎乎的，热气裹在身上散不去，风也黏着不动，像被什么拽住了。

　　林夏跟着妈妈在油建总公司各科室间转，手里的文件袋磨得边角发卷。她还差3个月才满十六岁，为了能符合顶班的年龄要求，户口本上的生日被硬生生改大了。总公司念着她“年纪小干不了重活”，最后把她分到离家最近的下属二公司，工种定了“卫生员”。

　　手续跑完那天，母女俩去二公司劳资科报道。科长眼皮都没抬，端着搪瓷茶杯坐在掉漆的木办公桌后：“老林走的早，家里没个男人撑着，是不容易。不过话说回来，这名额可不是谁想要就能得的。”他终于抬眼瞥了林夏，扫过她又落回茶杯上：“总公司那边松了口，给安排这么个活儿，也算仁至义尽了。没爹的娃娃嘛，是可怜，单位能兜着就很不错了。”最后他呷了口茶，轻飘飘补了句：“好好干，辜负了这份‘特殊照顾’，就没意思了。”

　　那语气像根细刺，扎得林夏攥紧了衣角。她低着头，没说话。这份“照顾”，像黏腻的油脂，与八月的热缠在一起，闷的想逃。谁愿意要这“可怜”换来的工作？谁愿意在表格上一笔一划填那些弯弯绕绕的亲戚关系，写谁的舅舅是干部，谁的姨父是工人？她想读高中，想和朋友们在一起。而不是在这里，被人用“照顾”用“可怜”，轻慢地框住了人生。

　　表格递上去时，科长放下茶杯，眼皮抬了抬：“去生活服务部的医院门诊报道，明天就上班。”末了又添一句，“今儿6号，这个月工资给你按整月算。呵，你这运气倒是总赶得巧。”

　　林夏没应声，只抿着唇低了低头，跟着妈妈往外走。楼道里的阳光刺得人眼晕，明晃晃地往心里扎。她干这工作、拿这工钱，倒像是天上掉下来的便宜，偏被她捡着了。

　　九月初的日头还赖在夏末不肯走，风卷着白杨树叶的碎响掠过街面，撞在油建二公司门诊临街的玻璃柜上。这玻璃柜真矮，刚及腰腹，一层一层的隔层里塞满高矮不一的药瓶与盒装药片，中间留着方方正正的空当，两张老式掉红漆的木桌背靠背抵着，两侧靠背木椅磨出浅黄的木色。

　　林夏总拣那张背对街面的椅子坐。这样路过的人透过玻璃柜，只能瞧见她扎着低马尾的背影，白大褂后领蹭着脖颈，像只把脑袋埋进翅膀里的鸟。来这儿二十多天，她指腹总在木桌边缘那道裂口里蹭，磨得生疼也没停。就像她此刻的日子，明明该是舒展的年纪，偏要在各种目光里反复磋磨。

　　每天的工作是固定的流程：来人报了药名，她先从药柜取药，算盘珠子噼啪响得脆生；收钱找零，遇着大额的便举到亮处眯眼瞧水印，确认妥帖才往抽屉里放；开收据写处方，末了一并递出去。这套活儿除了药价还得常问刘姨，其他步骤早练得熟了，环环相扣，越来越利索。可越利索，她越想把自己缩得紧些，肩膀抵着椅背，下巴快贴到胸口，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哪点动静惹了别人注意。

　　同事们说“这孩子文静”。她认为，那是“窝囊”的体面说法。张伯伯是父亲以前的熟人，总爱拍着她的肩膀说“丫头片子能顶事了”，掌心老茧蹭过，疼里裹着点说不清的感慨。她听到的话外音是：没了父亲的姑娘，能在这药铺站着，已是烧高香。郑姨管库房，总塞给她一把炒瓜子：“刚炒的，香着呢，拿去也尝尝。”声音软乎乎的，眼里却裹着点化不开的怜惜。林夏捏着温热的瓜子，心里闷闷的，她不喜欢被这样的疼惜罩着，像是提醒。

　　清晨，玻璃柜边十多个水杯里，隔夜的茶渣沉着底。她拎起杯子挨个儿倾进水池，一圈圈刷过，茶渍便随着涟漪慢慢淡了。家里的大人说“眼里要有活，做事勤快认真点。”那就先冲袁伯伯的缸子，他爱喝浓茶；田姨的杯底要涮三遍，她特讲究……

　　拎起水瓶在水杯中穿梭，热水注进杯底，茶叶在水里翻卷。她盯着那团深绿，忽然想起自己在教室的晨读，那声音脆生生，现在却要把“袁伯伯您的茶”说得低低的，尾音全埋进喉咙里。

　　指尖触到冰凉的杯壁，又想起那张作文获奖证书，边角已磨得发亮。去年领它时，教育局的评委老师和高老师说笑“这孩子笔头子有灵气”。但此刻的水瓶沉甸甸，装着的是满当当的规矩和别人的喜好，独独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温度。

　　最熬人的是王姨，她的儿子史强，是以前二班那个总被按在地上的傻大个。在学校时见他被欺负，林夏最多皱下眉就走开，哪想到现在要天天听王姨倚着药柜碎碎念：“强强今天考物理，说要考进前二十……”顿了顿，余光扫过林夏，“男孩子嘛，读高中，考大学……”那话像根针顺着耳孔扎进去，直抵心里最软的地方。她攥着收据的笔突然打滑，墨水在纸上洇开一小团黑。

　　偶尔有路过的熟人在玻璃柜外往里瞅：“这是老林家的丫头吧？”“才多大呀就来上班了？”声音隔着玻璃传进来，闷闷的。她赶紧把下巴埋得更低，假装打算盘，直到外头脚步声远了，才敢从玻璃柜的反光里偷偷瞥一眼街面。阳光把路面晒得发白，骑二八大杠的男人按着车铃经过，车后座的小孩晃着腿背着书包。她想起自己的书包，装着课本、笔记本，还有对育英中学的念想……但现在，药铺的药混着消毒水的味，装着王姨的话，装着那些藏在关心底下的轻慢，压得人喘不过气。

　　傍晚走出药铺，踩着满地碎金似的夕阳往家走，林夏把脖子伸直。路边白杨树的叶子打着旋儿飘到脚边，她弯腰捡起，叶脉像张小小的网。下一个转弯，影子被拉得老长，长到能把白天那个缩成一团的自己整个罩住。她踢了踢路边的小石子，石子滚出去老远，撞在墙上，“咚”一声轻响。

　　这声响，倒像是她自己发出的。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她终于敢让自己“响”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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