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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法分食
晚春的雨缠起绿枝,越夜越阴潮。
肃穆建筑上的狭小圆窗透出金黄灯光,在雾雨里朦胧、神秘。
没来过这座山庄,跟了一路的导航,张末七绕八绕才找到地下车库的位置。
杜腾交代过,要张末特意提前两小时带棠珞出门。
原本还能提前些到,要不是因为这地方规矩多,进来时查车都要过三关,也不至于踩着点到。
“哇,有钱人常来的地方连车库都比我家客厅亮堂豪华。”,张末摇着头咂嘴。
这地方叫什么伯什么狄旧堡,输入目的地的时候,张末对其中的生僻字感到不满。
一路开过来,人烟越来越稀少,正当她质疑自己是不是被导航坑害时,雨雾里才看到一点点光亮。
太过失实,让原本就散光的张末开着车不忘吐槽:什么破工作要来这么掩人耳目的地方谈。
等车子停稳,张末拿起副驾上的漆皮托特包跳下驾驶位,一把拉开后排车门,做出恭迎的姿势:“下车吧小珞,到地方了。”
坐在第二排的人身穿黑色连衣,肩颈交错上黑纱带连到脖子后绑起长蝴蝶结,大露薄背。
包裹胸间的同色布料上镶嵌细碎钻石,让张末都忍不住移目饱满处联想。
裙裤宽大得像成面的裙子,需要人手拎起防止拖地。拎到脚踝位置恰好盖在高跟鞋面,露出酒红尖头。
怕她着凉,张末当即从包里扯出一条老花披肩替棠珞围上肩头。
女人的眼眶晕着淡淡烟熏细闪,裸色系妆容让原本浓颜的五官变得眉目淡淡,自带疏离。
亮黑发卷荡在凹陷的腰弯处,多了些熟女气质。
全身按照角色设定来打扮,就为了一次性拿下新剧本。
安静走了一路,快接近包间时,张末担忧着开口:“你别想那么多了,昨晚门口摆着的东西,警察说了会调查清楚的。”
当时张末在接杜腾的电话,聊的就是今晚的工作邀约。
说的好好的,房内突然传来棠珞的失魂惊叫。
混乱了一晚上,等张末跟上门的警察处理完已经是半夜,她也不敢再留棠珞一个人在家。
但棠珞好像真的被这一重重的惊吓弄到跑了魂,直到现在都没说过一句话,游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待会要谈工作,你坐着就行,杜总来谈。”,张末心疼地看着棠珞,不知道第几次拍起肩头安慰。
棠珞现在的状态用一个词形容,就是:失魂落魄。
披肩被张末叠放进包里,从进来开始,这里没有一个人穿着累赘。
他们总是得体优雅地举起酒杯,虚掩嘴角,忽然发笑投来打量神色,暗评入场资格。
像张末这一类陪同而来的除外,根本入不了评判的范围。
好在一路都有专人指引,棠珞没有在一楼露面多久。
拐过两处弯角,进了电梯后,所有嘈杂、热络的人声都消失了。
庄重典雅的走廊内,连声音也不允许过于俗套的来侵扰少数的矜贵。
室内的温度适宜,再没有了用披肩的理由,更不搭配这一身略显干练的造型。
右耳是张末进入包间前的絮叨,棠珞左耳又听到远而近的男女交谈声。
原本静如死水的瞳孔掀起涟漪,棠珞闻声看向同一条走廊上的男女。
发红耳阔划过锐鸣,最后传到脑袋,变成钝痛。
精英打扮的男人侧着脸跟温柔娴静的女人对话,完全没发现十几米外的双眼中带着一沉到底的困惑。
面上和煦得有如春色满溢,就连眼睛也轻弯成爱一个人的弧度,他的惬意使笑容越发吸引来注目。
和棠珞曾经认识的江京槐不一样,他从不会笑得如此没有防备及友好。
“看什么呢?”,张末为她拉平衣服的走向,抬头发现她瞪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循着目光看去,张末只看到有一男一女进入包间的最后肩角和挽手姿态。
应该也是什么有钱人,看着挺登对的。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看八卦呢。”,只以为棠珞犯了好奇心的毛病,张末替她整理完衣服,拉起手推入包厢门。
一桌的嘈杂顿时传出,肉酒的味道涌进棠珞的鼻腔。
迟来的问候由身为助理的张末老练开口完成,棠珞被带着坐到杜腾旁边的空位。
似乎是提前铺垫过棠珞最近的状态不佳,桌面上一共三个剧方代表,都没有为难她起身敬酒。
也许还因为三人里有两位是女编剧的原因,整桌氛围都比较平和,坐在最中间的导演看着憨厚面善,脸喝到涨红仍能吐字清晰的和杜腾讨论剧集内容。
一直没吭声的棠珞真的就只是坐在位置上,履行到场露面的职责,像个冰美人,和角色设定的人狠话少更贴近了。
“杜总,我们这个电视剧绝对就只能咱们棠珞来演,没有她,我们的女主角就没有灵魂了!”,说话吐出长串酒气,被叫做吴导的人说到最后特别激动地拍着杜腾的肩膀,力道看着都疼。
如果是以前,棠珞就信了。
可偏偏,现在是她黑料缠身的时候。在删不完的评论区里,仍有许多张嘴讨论着自己和翁喜的死是否有关。
正常的剧方躲都来不及,怎么会反其道而行之,是钱太多生怕不够赔吗。
“谁让你们来的?”
推杯换盏的饭桌霎时安静,所有人转换视线,聚焦在棠珞身上。
她头顶的射灯昏暗,照不清面容。
只知道女主角勾唇笑得美丽动人,身上气压骤降。
杜腾率先反应过来,桌下扯过棠珞的手肘暗示。
“你背后的老板是谁,打算从我身上获取什么,营销噱头,还是黑红效应。”
棠珞甩开杜腾的手,把白酒上头的他轻易推歪了身子。
“你别给我闹!”,杜腾火大之后突然站起,把她拉离座位咬牙切齿的小声警告。
张末原先在另一头堆笑敬酒,反应过来忙跑到棠珞这里,朝桌上其他人开始鞠躬道歉。
被训斥过后,发作过两句的棠珞转动眼瞳,越过身旁的张末,看向密不透风的木屏。
玉雕镶嵌在乌木上,用螺钿拼出极为吉利的“富贵亨通”四字,屏风的元素审美土,但重在能体现价格上的优等。
她紧盯着幕后人物可能在的位置,觉得自己的发散思维快变得跟个自大自恋的疯子一样,疲惫不堪。
不过棠珞只是想要确认,所谓的大热IP是不是又来自于江京槐的安排。
是否自己又要成为他的指尖木偶,哪怕他现在正在另一个包间谈笑风生,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身陷囹圄,需步步谨慎。
跨出第一步时,今晚好声好气的吴导率先变脸,粗声喊停棠珞往里去的身影:“你往哪走!”
导演过分紧张和害怕的语气更让棠珞确信,这个房间里还有其他人。
“胡闹!”
杜腾砸了一巴掌在桌子上,挥起紫色西装外套的衣尾:“把她带回去!”
在事情变得不可挽回前,他要阻止棠珞毁掉这得来不易的复出机会。
张末接到指令后,巴不得快点走,将原地站着的棠珞连掳带拐的拉出了包间。
门板一开一关,刚到没多久的俩人又出来了。
同样没搞清楚状况的张末先是探向棠珞的额头,嘀咕着:“没发烧啊……”
在这种剧方见面的饭局上,棠珞一向安静,从来不用过问什么。
剧本都是杜腾在已有选择上挑更好的,基本也不会违背棠珞的角色意愿。
但今晚的她太过反常,就好像突然受了刺激,再也无法忍受什么。
“没事吧小珞,你这样让我好担心。”,张末拨开厚重的刘海试图让冒出的冷汗消失,同时走近棠珞轻靠着她。
在房间里咄咄逼人的棠珞现在又好像处于没电状态,又恢复那种左耳进右耳出的感觉。
正如张末担心的那样,上一秒睁着眼的人极速垂下眼皮,倏然倒向另一侧。
-
在后边合上包厢门的江京槐放下嘴角,眼里的柔和消失殆尽。
他摆动未恢复的手臂,低头耻笑自己的演技太烂。
明明看到了棠珞,但他没有任何勇气以江京槐的身份和她对视。
只能扮演出让她失望的样子,好满足他最愚蠢的幻想——棠珞会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任何人看到一男一女都会多想些什么,更何况是本就心思细腻的棠珞。
在异城的巧合来的太突然,险些揭露他两面的伪装。
“怎么了,京槐?”,严粤雅的矜笑在看到他不再眉目带笑时,一同僵在脸上。
这果然就不是一次互相增进了解的机会。
恢复最初那副神色的人让她很难接受,走廊上短暂的几十秒,差点让她以为江京槐真的是来谈婚约的。
“坐吧。”,没有任何绅士风度,江京槐自己先拉开椅子入座。
就连示意她别傻站着的话语都冷淡得判若两人。
桌面上的花簇是红得滴血的玫瑰,就连房间都是成熟男女会钟爱的黑紫配色,韵味十足的同时带有暗示面的蕾丝元素,房内还充盈着大脑产生暧昧幻觉时会有的情绪香味。
这本该是合适谈及感情交往的地方。
“江总,今天并不是来谈我们两家婚约,对吗。”,严粤雅弯唇笑得勉强,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理性头脑,竟然也会被男人的演得晕头转向。
她的的确确对江家这个神秘的继承人产生过好奇,这也是她上次去江家私宅同桌用餐时一见倾心的罪魁祸首。
“严家需要婚约巩固社会地位,江元生需要严家的价值。”,江京槐点头认可这桩婚姻买卖并不亏。
但也并不公平。
“严家的价值不是无穷无尽的,等耗尽了你们的祖辈引以为傲的金融银行业根基,就会被一脚踢开,什么痕迹都不会剩下。”
现实就是,严氏家族的荣光早就不盛当年,在国际排名上也早就跌出前列。
这样一个需要与时俱进的家族却由一个愚笨传统的大家长领导,只会日渐衰落。
白天,江京槐从范数递交的调查报告里得知严家三个孩子中,捧得最高的二儿子一事无成,三女儿年少不能胜任,最出众的大女儿被忽视的最为严重,最后只能用老牌家族看不上的联姻之策来挽救最后余辉。
“我又何尝不懂。”
不甘的泪水在打转,出现在这个曾经的常春藤名校才女脸上。
多少亮人的履历加持,原本可以让严粤雅一举成为严家的继承人,却只因为她是个女儿,就要为弟弟让路。
家族的底蕴不允许她有独立规划,只能听话照做。
“严士潭也心甘情愿被吞吃,能跟江家喜结连理,总好过不体面的被踹到中产阶级。”
即便再怎么没有财商,严士潭也是严家长大的,不会不明白最终后果,只是不得不埋头接受。
“所以呢,你是当面来羞辱我不要心存幻想吗。”,严粤雅死死攥着裙面,缝满亮片的裙子硌在手心。
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倘若抓不住江家的最后希望,严家最终只会被瓜分殆尽。
她和江京槐说白了,自己在他面前没有任何筹码能谈,只能寄希望于他可能会有些男女感情在自己身上。
但她还是低估了坐到现如今位置的江京槐应该是冷血无惧的,没有任何人、事能动摇他既定目标。
“我可以给严家一个婚约。”
心情跌宕起伏,严粤雅吃惊地看向对面的他,优越基因下的五官凌厉,多年练就的魄力难掩,很轻易让低位者臣服。
江京槐不会给人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扯下手前的玫瑰花瓣再对其撕碎玩耍在指尖:“但必要时,你要放弃升玺天合这个盟友,做我的棋子。”
什么叫必要时,严粤雅没有等到江京槐的解释。
短暂的几分钟后,在江京槐给的空白思考时间里,她盯着桌面的眼睛酸涩不已。
严粤雅简短开口的好字,一口答应了这并不平等但已经足够大度的交易。
至少,她认为江京槐的赢面比她父亲站的江元生大些。
无论是从哪个角度出发,都因为能够对抗父亲的顽固理念,严粤雅压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去做出肯定选择。
即便充满未知风险,只要在某一刻,能证明父亲的错误就好。
原本并不相干的俩人,竟因为相似的目标成为盟友,甚至坚固得难以摧毁。
-
察觉到外边有陆续离开的脚步,靠在门旁的江京槐动了动身子。
透过门缝,外面的声音一个个渐远。
杜腾的欢笑声很好辨认,可他一直没听到更熟悉的女声。
江京槐低下的眼睫暗藏犹豫,最终还是探出半边身子去确认。
走廊那头,只有杜腾的背影在原地做庆祝动作,似乎是促成了什么令人高兴的好事。
这边,杜腾刚站稳就迫不及待掏出手机想再看看电子合同上的金额,嘴角快笑开裂了。
“小珞签新工作了?”
背后冷不丁的一道男声把杜腾吓得大喊,后背自动跌到一旁的墙面吸紧。
本就酒醉,他眯上眼睛努力聚焦都看不清来人。
江京槐往包间里看进去,确认再没有棠珞后,才接着说:“她现在恢复工作,会不会太着急。”
有些舆论仍在,他担心棠珞看到影响心情。
弓着腰上前的杜腾伸出食指,以为是棠珞的私生粉摸进了这么高档的场合:“关你屁……”
随后他嘴角一抽,酒醒大半,扑通一下没管住发软的腿跪到地上:“江…江总!”
江京槐睨向地面的人:“我没让你见我就跪。”
知道棠珞介意,江京槐已经半年没有向影牍输送过升玺天合的资源。但杜腾也没有因此放弃棠珞,是个称职的老板。
杜腾咽着口水,狼狈爬起。
他撑着酒后身躯还能抱起拳头乐呵呵报喜:“今晚实在是太开心,给咱们小珞签了个新角色,喝得比较多,江总您别介意。”
“是吗,挺好的。”,江京槐挑眉,真心浅笑着。
在棠珞因谣言回州域区休息时,他就已经让范数做好解决方案。
在集中火力制造看点、无论真假,只要能达到攻击某个人目的的网络时代里,能做到的就是分散看点。
只要信息呈爆炸式喷发,内容多到无法辨别来源时,人的认知就会产生偏移与摇摆。
那些逐步铺开的反差式的营销能稀释些黑料带来的负面效应。
最保底的做法是,舆论恢复后会量身打造的剧本出现在棠珞的演艺生涯,适时给予她工作自信。
可还没到最后一步,翁喜死得蹊跷。
也导致江京槐为棠珞画的保护圈线暂停,降低棠珞的曝光度,防止引火烧身。
只是江元生从中作祟,硬生生点起烈火,把仇恨蔓延。
现如今有主动联系的剧组,江京槐也替棠珞松口气,至少是她乐见的好征兆。
用餐房间里,杜腾呕得连汤带水,脑仁疼。
过亮的手机屏幕上是一份电子合同,江京槐在走廊里审读,他是个数字敏感的商人,擅长从这些字里行间里判断真假、利弊。
跳过影视行业里常见约定的字眼,他划到额外约定处浏览。
高到离谱的片酬率先在江京槐心里留下第一个问号。
等杜腾在汤锅里吐完,正要起身,整个人被一股强劲推力摁了回去。
“疼疼疼!!!”
江京槐要保留他开口回答的能力,才没有把杜腾往重新吐满的汤锅上摁。
不太明白江京槐突然翻脸的原因,杜腾脚下扑腾着,整个人完全醒酒,开始求饶。
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话,他的脸被迫挤在残羹剩饭的菜盘里,喉间的返味只觉恶心油腻。
“怎、怎么了江总。”,杜腾腮帮子变形,压在盘子上的那只眼睛都睁不全。
怼得更近的手机屏幕停留在第9页,密密麻麻的中文一时间他都看不完。
“这就是你替棠珞签的好工作。”,江京槐加大握力,额角的血管在皮肤表面因为怒火而鼓起。
-···剧集拍摄期间至宣传期结束···艺人棠珞归千纳影业全权管理···有配合宣传、营销的义务。
-如未达到规定播放量及工作目标,需赔偿十倍违约金,即壹亿玖仟万元整。
“看清楚了吗。”,江京槐恨不得一拳打晕眼前的蠢货。
杜腾张开嘴,像死鱼一样在案板上放弃挣扎。
面对江京槐的怒火,他连乞求都不敢。
自己的酒醉和心急酿成了祸,合同里的违约金,把他身体拆了卖都赔不上。
更何况,棠珞相当于被这份合同卖去了另一家公司。
“江总、江总,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
杜腾这次是真的跪在了地上,不断朝脸上扇着巴掌忏悔。
他想起棠珞离开后,屏风内响起的声音。
“杜总,我们诚邀棠小姐出演。现下的处境,相信您也明白,是好是坏,要懂的抉择。”
男声浑厚笃定,隐含棠珞此次困境的结果导向。
从那里开始一切都不对劲起来,包间里看得见的三人换了脸色,阴恻恻盯着他做出决定。
看不见的一人站在摸不清的方位主导全局,这是一场必须达成的“合作”。
棠珞是对的,但她的第六感没能救她自己。
在这个权力操纵的圈子里,稍有不慎,就会被合法分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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