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世界的回响

　　夜，深得像一潭化不开的浓墨。

　　病房里只余下床头一盏小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将秦阳沉睡的侧脸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边。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是这片寂静里唯一的时间刻度，丈量着无声流逝的夜晚。

　　莫朗没有离开。他坐在阴影里，目光久久停留在秦阳苍白的脸上。高烧退去后，秦阳又恢复了那种近乎无机质的平静，呼吸微弱而均匀，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琉璃人偶，刚刚那短暂却震撼的回握，像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幻觉。

　　但莫朗知道那不是。

　　那个微弱的、求生的力道，像一颗投入他死寂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至今仍未平息。它带来了巨大的希望，也带来了更深重的……愧疚。那个在秦阳最脆弱时本能抓住的人，恰恰是曾经在他最需要时松开了手的人。

　　这段往事，这块压在他心底多年、早已腐烂化脓却从未真正袒露过的伤疤，在此刻，在这个寂静得只能听到呼吸和仪器的夜晚，忽然变得无法忍受。

　　秦阳听不见。医生说他深度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隔绝了外界大部分信息。或许正因为知道这一点，或许是因为那个回握给了他一丝虚幻的勇气，莫朗第一次，产生了倾诉的欲望。不是对医生，不是对日记，而是对当事人本身，哪怕他可能永远无法知晓。

　　声音干涩得发颤，他轻轻咳了一声，才找到自己的语调，低沉而沙哑，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艰难地从胸腔里碾磨出来。

　　“阳阳……”他开口，这个名字在舌尖滚动，带着无尽的涩然，“我知道你听不见……或者，不想听见。”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组织语言，又仿佛沉入了那段他不愿回首的记忆。

　　“那天……。”这几个字一出口，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莫朗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我后来，无数次地梦到那一天。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阳光晃得人眼花，河水的气味，岸边的泥泞……还有你看着我的眼神。”

　　他的声音里浸染上痛苦，一种时隔多年依旧新鲜的痛苦。

　　“我当时……怕极了。”他承认道，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羞愧，“不是怕水，也不是怕那些欺负你的人……我是怕……怕如果他们知道我和你是一起的，会把目标转向我。我怕被打，怕被嘲笑，怕被推进河里……我怕得……浑身僵硬，一步都挪不动。”

　　“我只能站在那里，看着。看着他们推搡你，看着你摔倒，看着你……掉进河里。”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仿佛再次被当时的恐惧攫住，“我听到你在喊，在水里扑腾……但我……我就像被钉在了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不要看我，不要发现我，别把我拖进去……”

　　这是最深重的懦弱，最不堪的背叛。即使年幼，他也模糊地知道那是不对的，但恐惧压倒了一切。

　　“后来，有人来了，他们跑了……我才……我才好像突然活过来一样，跑去叫大人……”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但好像……已经太晚了。”

　　河水带走的，不仅仅是秦阳当时的安危，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东西。从那以后，秦阳的眼神变了，他们之间也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再后来，秦阳家里出事，他被送走，杳无音信。而这段往事，就成了莫朗心里一根无法拔除的刺，随着年岁增长，愈发深入地腐蚀着他的内心。

　　“这么多年……我一直……很后悔。”他低下头，手指插进发间，肩膀微微垮下，流露出极少在外人面前展现的脆弱与疲惫，“那种后悔……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抵消的。它每天都在啃我。我常常想，如果当时我站出来了，哪怕只是喊一声，或者跑去找大人再快一点……后来的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很可笑，也很自私。”他抬起头，眼圈泛着不易察觉的红，目光重新落回秦阳毫无反应的脸上，“你承受了那么多……而我，却只困在自己的愧疚里。我甚至……我甚至不敢想，你是不是恨我。或许……你应该恨我。”

　　他的忏悔低沉而痛苦，在寂静的病房里缓缓流淌，像一道终于决堤的暗河，冲刷着经年的淤泥与伤痕。这是一个迟到太久的坦白，对着一个或许永远无法给予回应的倾听者。

　　而在秦阳那片纷乱喧嚣的惩罚世界深处，那持续不断、冰冷刺骨、日夜不休地对他进行审判和嘲弄的脑内声音，正一如既往地喋喋不休。

　　【看吧，他又在假装好心了。虚伪的关怀，只是为了安抚他自己那可悲的负罪感。】 【你以为一个握手就能改变什么吗？别忘了你是谁，你身上背着什么！】 【沉溺吧，痛苦才是你唯一的归宿……】

　　声音尖锐而刻薄，如同冰锥，试图将任何一丝可能从外界渗入的温暖都彻底冻结、粉碎。

　　然而，就在莫朗低沉痛苦的声音，诉说到最核心的部分——他承认自己的恐惧、懦弱，描述河边那一幕幕细节，表达那经年累月的悔恨时——

　　意外发生了。

　　那冰冷的声音，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扼住了喉咙。

　　嘲弄和指控戛然而止。

　　不是减弱，不是模糊，而是极其突兀的、彻底的……静默。

　　仿佛一段嘈杂刺耳的磁带播放到一半，被猛地按下了暂停键。

　　那片自从秦阳构建这个世界以来就从未停止过的噪音背景，第一次……消失了。

　　虽然只有极其短暂的几秒钟。

　　但这绝对的、纯粹的寂静，对于秦阳的意识而言，却比任何可怕的幻象或痛苦的记忆回放，更加震耳欲聋，更加令人……无所适从。

　　在这短暂的静默里，唯一清晰传入的，只剩下莫朗那压抑着巨大痛苦的低沉嗓音，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真实的重量和温度，直接敲打在他毫无防备的意识核心上。

　　那声音里蕴含的恐惧、懦弱、愧疚、痛苦……是如此真实，如此鲜活，与他惩罚世界中那些被不断重复、几乎固化的“罪证”和“审判”截然不同。

　　这真实的、脆弱的、来自过往的回响，竟拥有着干扰甚至中断那强大内在审判者的力量。

　　几秒钟后，那冰冷的幻听声音猛地回来了，仿佛恼羞成怒般，变得更加尖锐、急促，试图用更大的音量覆盖掉刚才那短暂的失控，重新夺回主导权。

　　【无用的忏悔！迟来的表演！别被欺骗！他……！】

　　但裂痕已经产生。

　　那短暂的静默，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某个一直被噪音掩盖的真相一角。原来，那个看似坚不可摧、代表绝对惩罚的声音，并非无所不能，它也会被……真实的往事所干扰。

　　现实中，莫朗对这一切毫无所知。他只是将自己积压了多年的话说了出来，感觉像是卸下了一部分沉重到足以压垮他的负担，尽管听众或许一无所知。他长长地、疲惫地吁了一口气，感觉喉咙干得发痛。

　　他抬起头，看向秦阳，后者依旧静静地躺着，面容平静，仿佛刚才那番掏心掏肺的忏悔，只是一阵吹过岩石的风，未曾留下任何痕迹。

　　莫朗苦笑了一下，轻轻替秦阳掖了掖被角。

　　“睡吧，阳阳。”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宣泄后的虚脱和一丝不变的温柔，“我会在这里。”

　　他不知道，在他沉默下来之后，秦阳脑海里的声音，在经历了那短暂的、史无前例的中断后，虽然重新响起，却仿佛失却了某种绝对的权威性，在那片寂静的回响中，隐隐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沉默，有时并非毫无意义。它或许正在酝酿一场无人知晓的、内在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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