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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说的秘密
天刚蒙蒙亮,陈霜宜和陆川就踩着露水往青河村西头赶。
祠堂的废墟在晨雾里像一头伏着的巨兽,焦黑的木梁斜刺进灰白的天光里,被烧得卷边的窗纸挂在断棂上,风一吹就簌簌发抖,倒像是谁在暗处抽着冷气。
“这边。”陆川拨开挡路的半扇破门板,门板上的铜环早就锈成了绿疙瘩,碰一下就簌簌掉渣。
他指着废墟左侧那片塌陷的土坡,“昨天看老刘头袖口的泥里混着碎砖,应该是从这儿蹭的。”
陈霜宜掏出煤油灯时,指尖被晨露浸得发僵。
陆川划了根火柴递过来,火苗在风里抖了抖,终于舔上灯芯,昏黄的光立刻在身前铺展开,照亮了坡下那个半掩的洞口。
洞口边缘的青砖被烟火熏得发黑,砖缝里还嵌着些没烧透的木屑,凑近了闻,能嗅到一股焦糊混着霉烂的怪味。
“小心脚下。”陆川先踩着石阶往下走,每一步都踩得“咯吱”响。
石阶上积着厚厚的灰烬,混着烧熔的泥块,脚一碾就碎成粉,像是踩在骨灰上。
越往深处走,空气越冷,潮气顺着裤脚往上爬,带着股说不清的腥气,像是陈年的血渍泡透了泥土。
陈霜宜举着灯照向岩壁,只见墙面上布满了指甲抠出来的道道深痕,有些地方还粘着干枯的皮肉,在灯光下泛着暗沉的红。
“这些痕迹……”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不像是普通人会刻出来的。”
陆川回头看了一眼,喉结滚了滚:“他们被逼上绝路了…。”他的指尖抚过一道最深的划痕,那里的砖石都被抠得翻了边,“你看这深度,得是拼了命才抠得出来,又或者,他们已经变异了。”
石阶尽头是道铁门,铁锁早就被烧熔成了一坨暗红色的疙瘩,歪歪扭扭地挂在门环上。
陆川伸手一推,铁门发出“吱呀”的惨叫,铁锈簌簌往下掉,落在地上“叮叮当当”响,在这死寂的地窖里听着格外刺耳。
门后的景象让陈霜宜猛地攥紧了灯盏,指节泛白。
地窖比想象中宽敞,借着煤油灯的光,能看到靠墙立着一排铁笼子,约莫七八个,每个都有半人高。
笼子的栏杆上裹着厚厚的铁锈,有些地方还缠着破烂的布条,布条上沾着些黑褐色的硬痂,看着像干涸的血。
陈霜宜看着这些东西,脑子里努力脑补画面,“当时的他们该有多绝望啊…”
“你看这儿。”陆川的声音有些发沉,他举灯照向最左边的笼子。
那笼子的栏杆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抓痕,深的地方几乎要把铁条抓断,浅的则像一张网,从笼顶缠到笼底。
笼底的泥土里嵌着些碎裂的骨头,不是完整的骨架,倒像是被硬生生敲碎的,骨碴上还沾着点暗红色的残留物。
陈霜宜蹲下身,指尖刚要碰到那些骨头,又猛地缩了回来。她想起沈明远的账册,想起他说过“丙字窖里埋着人命”,原来不是夸张。
“这些笼子……”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沈明远当年,是不是也被关在这种地方?”
陆川没说话,举着灯走向地窖中央。
那里有个用青石砌成的台子,台面被烧得焦黑,却能看出上面曾摆过不少东西。
有几个圆形的印记,大小不一,像是放置过陶罐或铁桶;还有道细长的划痕,从台沿一直延伸到中央,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出来的。
“这是操作台。”陆川用指尖蹭了蹭台面,指腹立刻沾了层黑灰,“你看这凹槽,是用来引流的。”
他指着台面上一道蜿蜒的浅沟,沟里积着些灰白色的粉末,“是硫磺和汞的混合物,当年他们在这里熬制药剂。”
陈霜宜走到台子侧面,那里刻着些歪歪扭扭的符号,有些像字母,有些像数字。
“这些是……”
“实验记录。”陆川蹲下身,用灯照着那些符号,“这个‘↑’代表加热,‘×’应该是失败,‘√’是……”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陈霜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后面刻着个模糊的“七”字。
她心里猛地一沉,沈明远的账册上,“丙七”出现的次数最多。
“这边有东西。”陆川的声音从地窖深处传来。
陈霜宜走过去,发现地窖尽头还有个隔间,门是块厚厚的木板,被烧得焦黑,上面钉着几道铁条,看着像个更严实的囚室。
木板上有个巴掌大的破洞,陆川正透过破洞往里看。
“能进去吗?”陈霜宜问。
陆川摇了摇头:“门被从里面顶住了。”他往旁边挪了挪,“你看这破洞里的痕迹。”
陈霜宜凑过去一看,只见破洞边缘的木头上沾着些暗红色的印记,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蹭过。
她举灯往里照,隔间里黑漆漆的,隐约能看到些散落的玻璃碎片,碎片上还沾着点浑浊的液体,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绿光。
“得想办法把门打开。”陆川往后退了两步,用肩膀抵住门板,“帮我一把。”
两人合力去撞门板,“咚、咚、咚”的撞击声在窖里回荡,震得头顶的泥土簌簌往下掉。
撞了约莫十几下,门板终于“咔嚓”一声裂开道缝,露出里面的景象。
隔间比外面小得多,靠墙摆着个木架,上面放着些破碎的玻璃器皿。
试管、烧杯、漏斗,大部分都已经炸裂,碎片上沾着些黄褐色的结晶。
地上散落着几本烧焦的书,只剩下些残破的纸页,被潮气泡得发涨。
陆川捡起一页相对完整的纸,上面的字迹已经被烟火熏得模糊,只能辨认出几个字:“丙七……体征稳定……对药剂敏感……”
“丙七就是沈明远。”陈霜宜的心跳得厉害,“‘敏感’是什么意思?”
陆川把纸页小心地折好,放进证物袋:“可能是指他对药剂的反应比别人强烈,也可能……是指他更容易逃脱。”
陈霜宜走到木架旁,那里有个打翻的铁盒,里面滚出些金属器械。
镊子、手术刀、探针,刀刃上还沾着点暗红的东西,像干涸的血。她拿起一把手术刀,刀身上刻着个模糊的“周”字,是用利器划上去的。
“周家的人,当年肯定在这里待过。”她把手术刀放进证物袋,指尖有些发凉。
陆川正弯腰查看墙角,那里堆着些破烂的衣物,都是些粗布麻衣,上面布满了破洞和污渍。
他从衣服堆里翻出个小小的布偶,已经被烧得只剩半个脑袋,布料是廉价的红布,上面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
“你看这个。”他把布偶递给陈霜宜。
陈霜宜接过布偶时,指尖突然一颤,“这应该是个年龄很小的小女孩。”
她能想象出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窖里,抱着这个布偶,一笔一划写下这句话的样子。
陆川走到隔间的另一头,那里的墙壁看着比别处新些,像是被人重新砌过。
他用灯照了照墙角,发现有块砖是松动的。
他伸手一抠,砖就掉了下来,露出后面的黑黢黢的洞口。
“这里有个密室。”他往洞口里探了探,“能进去。”
陈霜宜举着灯跟在他身后,洞口很窄,只能容一个人匍匐通过。
爬了约莫七八米,前方突然开阔起来,是个约莫两平米的石室。
石室里没被火烧过,空气相对干燥,却弥漫着股浓烈的草药味。
靠墙放着个木柜,柜子上摆着十几个陶罐,罐口用布封着。
陆川打开其中一个,里面装着些暗褐色的药膏,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像是某种治疗外伤的药。
“这些是……”
“烫伤膏和止血药。”陆川闻了闻,“里面加了罂粟,能止痛。”
他拿起另一个陶罐,里面装着些黑色的粉末,“是砒霜,用来处理……没用的实验品。”
陈霜宜的胃里一阵翻涌,她别过头,却瞥见木柜底下有个铁盒子。
盒子没上锁,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几本笔记,封面都写着“丙字窖实验日志”。
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实验开始的日期,距今正好二十年。
日志里的字迹娟秀,像是女人写的,记录着每个“实验品”的反应:
“丙一,男,十三岁。给药三日,皮肤出现黑斑,瘙痒不止,抓挠至溃烂。”
“丙三,女,十岁。给药七日,关节红肿,无法站立,呕吐不止。”
“丙七,男,七岁。给药十日,无明显反应,仅体温略高。周先生嘱:加大剂量。”
看到“周先生”三个字,陈霜宜的指尖猛地一顿。
她继续往后翻,日志里的记录越来越潦草,像是写的人越来越急:
“丙七对新药异常敏感,给药后出现短暂昏迷,醒来后力气大增,竟能搬动石凳。周先生说这是‘成功’。”
“丙一昨夜死亡,尸体已处理。周先生让把他的脏器取出来,泡在福尔马林里。”
“丙七开始绝食,用头撞笼子,额头磕破了也不停。我偷偷给他塞了块窝头,被周先生看见了,挨了顿打。”
“在这种环境下居然还会有善良的人。”陈霜宜放下了那本日志,呵笑道,“真是讽刺。”
再往后翻,日志的最后几页被撕了下来,只剩下些零碎的纸角。
陆川捡起一个纸角,上面写着:“他们要把丙七转移到砖窑,说是要做‘终极实验’。我得想办法……”后面的字被撕掉了,只剩下个模糊的“救”字。
“沈明远就是这时候逃的。”陆川把纸角收好,“那个写日志的人,可能帮了他。”
在往里走,空气开始变得稀薄了起来。
陆川的指尖在石室角落的泥土里划动时,触到了一块冰凉坚硬的东西。
不是石头,倒像是某种金属制品的边缘。
他借着煤油灯的光扒开浮土,露出个巴掌大的铜制铭牌,边角已经被潮气蚀得发绿,上面刻着的字迹却依然清晰——“陈氏药行监制”。
“陈氏药行”四个字像根针,猝不及防扎进眼里。他指尖猛地一颤,铭牌从指缝滑落在地,发出“叮”的轻响。
陈霜宜正往另一个方向前进,闻声回头:“怎么了?”
“没什么。”陆川迅速弯腰捡起铭牌,攥在掌心,指腹用力碾过那些刻字,试图把它们搓掉似的。
掌心的汗混着铭牌上的铜绿,蹭得指缝里一片发黏的涩。
“摸到块碎铜片,以为是什么要紧东西。”
他把铭牌往裤袋里塞时,指尖扫过边缘的刻痕,除了“陈氏药行”,下方还有行更小的字:“民国三年丙字窖专供”。
民国三年,正是实验开始的年份。
陈霜宜已经转回头去,煤油灯的光落在她发顶,映得那几缕碎发像镀了层金。
她正小心翼翼地把通风口上的布条解下来,放进证物袋,侧脸的轮廓在灯影里显得格外柔和,连带着她专注时微微蹙起的眉,都透着股让人想护着的认真。
陆川的喉结滚了滚,裤袋里的铭牌像块烙铁,烫得他肌肉紧绷。
他想起陈霜宜父亲的样子——那位总是穿着深色马褂、袖口浆得笔挺的老举人,每次在巡捕房见到,眉宇间都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陆川,你看这布条。”陈霜宜举着证物袋转过身,眼里带着点兴奋,“和笼子上的材质一样,肯定是沈明远逃的时候勾到的。”
陆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布条上沾着的黑泥里混着几根干草,和通风口外的植被相符。
他扯出个笑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嗯,能确定他是从这儿逃的了。”
陈霜宜没察觉他的异样,又蹲下身去翻查墙角的木柜,嘴里喃喃着:“不知道有没有记录实验目的的东西……”
陆川站在原地没动,指尖在裤袋里反复摩挲着那块铭牌。铜面上的刻痕硌着掌心,像在一遍遍提醒他,陈霜宜天天挂在嘴边的、那座“公正威严”的山,很可能就是这地狱的帮凶。
他看见陈霜宜从木柜深处翻出本烧焦的账册,正屏息吹掉上面的灰,眼里的光亮得像星星。
那是对真相的期待,是她拼了命也要查清案子的执着。
如果让她看见这铭牌……
陆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波澜已经压了下去。
他走过去,接过陈霜宜手里的账册,用袖口擦了擦封面:“我来看看,你去那边找找有没有别的线索。”
陈霜宜没有多想,转身走向石室另一侧的陶罐。
煤油灯的光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个不知前路的叹号。
陆川等她的身影转过去,立刻从裤袋里掏出铭牌,飞快地塞进自己的证物袋最底层,又往上面压了几张从木柜里找到的残破纸页。
他拉上袋口时,指腹不小心蹭过铭牌上的“陈”字,那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
“找到什么了?”陈霜宜的声音从陶罐那边传来。
“没什么要紧的。”
陆川把证物袋塞进内袋,按了按,确保不会掉出来,“都是些药材清单。”他走到陈霜宜身边,看见她手里拿着个打开的陶罐,里面装着些暗褐色的膏体,“这是什么?”
“像是某种药膏,闻着有当归和黄连的味。”陈霜宜用指尖沾了点,放在鼻尖闻了闻,“奇怪,里面还加了朱砂,这东西有毒性,不该入药的。”
陆川的目光落在陶罐边缘的标签上,上面写着“丙字窖三号剂”,字迹和他刚才看到的日志字迹相似。
他伸手接过陶罐,语气尽量平淡:“收起来吧,回去让化验科看看成分。”
陈霜宜点点头,转身去收拾别的东西。
陆川看着她的背影,内袋里的证物袋像块沉甸甸的石头。
如果这铭牌是最后一根稻草……
陆川低头看着手里的陶罐,罐口的膏体泛着诡异的光泽。
他慢慢拧紧罐盖,把它放进另一个证物袋,动作轻得像怕惊动了什么。
石室里很静,只有陈霜宜翻动东西的窸窣声,还有煤油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陆川的指尖反复摩挲着新证物袋的边缘,心里像压了团浸了水的棉絮,又沉又堵。
他没告诉她。
在她还抱着最后一点期待的时候,在她还能挺直腰杆追查真相的时候,他没说。
至于以后……陆川望着石室顶上渗下来的微光,只觉得那点光远得像二十年前的星子,亮得让人睁不开眼,却照不亮脚下这摊浑水。
他把两个证物袋分开放好,内袋里的那块铭牌,像个不能说的秘密,被他牢牢攥在了怀里。
往回走时,晨雾已经散了大半,阳光斜斜地穿过槐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陈霜宜走在前面,手里拎着两个沉甸甸的证物袋,步伐有些沉。
地窖里的景象像块湿冷的布,裹得她心口发闷,那些铁笼、骨碴、带血的布条,在脑子里反复打转,搅得她胃里一阵翻涌。
陆川跟在她身后半步远,手插在裤袋里,指尖一直抵着那个藏着铜铭牌的证物袋。
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料渗进来,像根细针,时不时刺他一下。
“你说,那个写日志的人,后来怎么样了?”陈霜宜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她的眼白上布着红血丝,嘴唇有些干裂,“会不会也被……”
“不好说。”陆川避开她的目光,看向远处的田埂,几个村民扛着锄头往地里走,说笑声顺着风飘过来,衬得他们之间的沉默格外重。
“但他帮沈明远逃了,总归是做了件好事。”
风卷着槐树叶落下来,飘在她发间。
陆川伸手替她拂掉,指尖碰到她的发丝,软得像团云。
“陆川,你在想什么?”陈霜宜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
他抬头,看见她正看着自己,眼里带着点疑惑。
“没什么。”他笑了笑,尽量让那笑容看起来自然,“在想回去怎么整理这些证物。”
陈霜宜“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阳光照在她脸上,把她眼下的青黑照得格外清楚。
这几天她几乎没合眼,眼里的红血丝像张网,笼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
陆川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做了个决定。
不能说。
至少现在不能。
陈霜宜已经够累了,地窖里的景象已经在她心上划了道口子,不能再把这块铭牌递过去,让那道口子彻底裂到骨头里。
他可以自己查。
查陈氏药行当年的账目,查陈老先生和青河村的往来,查那个“周先生”和陈家到底有没有牵扯。
如果最后真的查到了什么,他再想办法告诉她,或许那时候,她已经能承受了。
如果……如果查不到实证呢?
那这块铭牌,就烂在他手里。
就当是他看错了,想多了。
就当是二十年前那场噩梦,和陈家没有半点关系。
他抬手摸了摸内袋,证物袋的边角硌着肋骨,像个沉甸甸的承诺。
“车要来了。”陈霜宜指了指前面路口停着的自行车,脚步轻快了些,“回去先好好休息一下。”
“嗯。”陆川跟上她的脚步,喉结滚了滚,把那些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风穿过路口的老槐树,叶子“沙沙”地响,像在替他保守这个秘密。
他看着陈霜宜弯腰开锁的背影,阳光落在她发顶,亮得有些晃眼。
就这样吧。
他想。
先让她睡个好觉。其他的,他来扛。
裤袋里的铜铭牌似乎也安静了些,不再像刚才那样扎手。
陆川深吸了口气,空气里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是属于白天的、干净的味道。
他快步跟上陈霜宜,伸手接过她手里的证物袋:“我来拎吧,沉。”
陈霜宜愣了愣,随即笑了:“谢了。”
那笑容很淡,却像颗小石子,落在他心里,漾开圈浅浅的涟漪。
他知道这个决定或许不对,或许是在自欺欺人,但他看着她眼里那点好不容易漾开的轻松,突然觉得,就算以后会后悔,现在也认了。
有些秘密,总得有人替她掖着。
至少,现在由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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