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酥梅语

　　修仙之人自是没什么耐心一级一级爬上山阶,蜀桐山众人无一不施展轻功回归门派,除了庾绮年。他正领着几个被他带回来的孩子慢慢向上走。
　　“第一次来自然该好好看看,蜀桐山很漂亮的。”
　　梅苏慕安静地跟在庾绮年的身后,他能感受到柔和的山风伴着微微凉意俯吻他的额头,阳光透过山阶旁茂密的枝叶留下稀疏的光斑,像是隐秘的窥视。
　　原来,真正能让他身心安宁的从来不是平京,他本不属于那里,那里的风水自然也不养他,只会让他身心俱疲。而当山风拂过耳畔,梅苏慕才平生第一次体会到真正的愉悦。
　　“哟,绮年,又捡了几个娃娃回来喽。”
　　此时他们已接近山顶,这声浑厚的嗓音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从上传下。
　　庾绮年双袖一拢,俯身行礼,轻声道:“请三位师叔安。”
　　“诶哟,使不得,这可是咱们以后的掌门啊,哪敢受您这礼啊。”一身着藏青长衫的女子道。
　　庾绮年似是对此司空见惯,只无奈一笑:“程师叔说笑了。”
　　“你看看你,成天拿小年打趣,一点长辈样都没有。”刚刚喊第一嗓子的那人讥了她一句。
　　“这话说的好像你很沉稳似的,老狗。”程师叔毫不客气。
　　“你!我不是狗!我只是姓苟!”
　　“那不也是老苟嘛。”
　　“你大爷的……”
　　在二人拌嘴之时,旁边那名一直没出声的人默默从庾绮年身后将那几个怯生生的孩子牵了过来,一一探了脉。
　　他一边探一边平静地开口:“我姓左名闲,与我师弟苟辰,就是那位,”说着,他点了一下此时正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苟辰,“我们两个居于归云峰,就是第二高的那座,你们现在能看到。这位,”左闲又指了一下程师叔,“我师妹,程侑欢,居凝云峰,最矮的那座。我们三个共同的师兄,居揽云峰,是蜀桐山的掌门,叫范洪钧。”
　　左闲慢条斯理地说完这些,脉也探完了,他满意地点点头:“灵根都不错,尤其是这孩子,”左闲抬手拍了拍梅苏慕的头并将他向庾绮年手边推了推,“这得给你师尊留着。”
　　“左师叔,师尊收徒那么挑……”庾绮年有些担心。
　　“别担心,你师尊肯定满意,不信你试试。”
　　庾绮年闻言牵住梅苏慕的手,将二指搭在了他的手腕上。片刻之后,庾绮年眉尖微耸,眼中流露出一丝讶异与惊喜。他用手指轻轻蹭了蹭梅苏慕的脸颊:“果然啊,寻常弟子修习一两年也不见得能到如此地步,他竟然……”
　　“确实,天赋极高。唉,说来这些年也够糟心的,你师尊收徒本来就不多,又总是出事，到现在就剩你和姓陆的那小子两个苗苗。”左闲低叹一气,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庾绮年的肩膀后便带着那些孩子们离开了。
　　苟辰与程侑欢也不再多说什么,一边往回走一边低声争论着自己想收的孩子。
　　三道高挑的身影后坠着几个小尾巴,一摇一摆地消失在视野中。
　　这是梅苏慕心中对蜀桐山最美好的记忆。
　　“走吧。”庾绮年搭住梅苏慕的肩，带着他向揽云峰走去。

　　“诶,师兄,哪来的小孩?”
　　揽云峰上男弟子房外,一个脸上稚气未脱的少年正双手插腰站在二人面前,上下扫视着梅苏慕。
　　“从山下带上来的,灵根极佳,左师叔的意思是想引他进师尊门下。对了,叫梅苏慕。苏慕，这是你陆师兄，陆渊昇。”
　　“陆师兄。”梅苏慕低头唤了一声,但心中却对这个言谈举止颇为傲慢的师兄没什么好印象。
　　“咦?这是什么?”陆渊昇突地望向梅苏慕的胸前。
　　梅苏慕低头一看,却见玉佩不知何时从内衬中微微滑出,露出了一道洁白的边缘。但不及梅苏慕重新将它塞回去,玉佩就被毫不见外的陆渊昇伸手拽了去。
　　“你干什么!还给我!”梅苏慕一下子急了,抬手就要去抢。
　　但陆渊昇却将手抬得更高,对梅苏慕的焦急不以为意:“大惊小怪什么,一个玉佩而已,又不是什么稀奇东西,我看看还不行?”
　　“这是我的东西!你还我!”
　　“渊昇,”庾绮年皱了皱眉,“别逗孩子了。”
　　“诶呀,急什么。啧,这做工可真好,确实漂亮。”陆渊昇得意而挑衅地瞟了此时急得满脸通红的梅苏慕一眼,幸灾乐祸地挑了下眉。
　　“把玉佩,还给我!”
　　“还给我!”
　　“还我！”
　　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愤怒。
　　庾绮年心中顿感不妙,急忙喝道:“陆师弟,别闹了!”
　　但为时已晚。
　　梅苏慕发了狠,猛地冲向陆渊昇,他那瘦小的身躯却爆发出极大的能量，几乎将陆渊昇撞摔在地。而后，没有任何停顿,梅苏慕飞身跃起,狠狠一口咬在了陆渊昇正拿着玉佩的那只手上。他拼上了全身的力道,这一口之下都见了血。
　　“我操!啊——！你这疯子!松口!”陆渊昇吃痛,本能甩手,可这一甩之下,玉佩便飞了出去,重重砸在了地上。
　　梅苏慕不及细想便松开了陆渊昇,扑过去哆嗦着捡起玉佩,小心翼翼地查看着,擦拭着。幸亏地上的野草茂盛无比,否则这一摔之下非让玉佩两瓣不可。
　　“你这死畜牲,真是疯狗!”陆渊昇低声骂着,一边擦着手上的血迹一边瞪向梅苏慕。
　　可这一瞪之下他便怔住了,梅苏慕蹲跪在地,那双因愤怒而血红的眼睛中燃烧着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强烈的恨意。仿佛他手中捧着的玉佩是比他性命还要珍贵千倍万倍的东西。
　　“好了,”庾绮年在一片混乱中缓过神来,低下身子轻抚着梅苏慕的背,缓和着他激动的心情,“陆师弟,你先回去。”
　　“凭什么?!”陆渊昇极不服气,“是他像个疯子一样上来咬我的!我不就是看了看那什劳子吗?我有什么错!”
　　“是谁的错以后再讨论,你现在先回去冷静冷静!”庾绮年的声音转为严厉。
　　见师兄真的发了威,陆渊昇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只好气哼哼地转身离开。
　　“苏慕,平静一下。”庾绮年的声音很轻柔。见梅苏慕的呼吸终于不再粗重,庾绮年便抱起他向屋内走去,“有什么事别憋在心里,师兄陪你聊聊。”

　　梅苏慕坐在庾绮年所住的弟子房内,手中紧紧抓着玉佩,目光有些涣散地落在阁窗外摇曳的树影上。
　　庾绮年站在梅苏慕身边,专注地理弄着梅苏慕乱了的头发。
　　“师兄……”梅苏慕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有些抖。
　　“嗯,想说什么就说吧,憋久了会生病的。你放心,你的话只会烂在我的肚子里,不会传出去的。”
　　“我……”梅苏慕的睫毛颤了颤,一颗豆大的泪珠滚了出来,“我从前是平京人……”
　　叙述的过程并不顺利,梅苏慕常常顿住,呆愣着不知如何开口。但庾绮年足够有耐心,一直安静地陪在他身边,不催促,不打断,只是听着,时不时给上几句安慰的回应。
　　闭塞的心灵被开通了小口,郁结的苦闷一点一点涌泄出来,驱走往日的晦暗。
　　梅苏慕感受到庾绮年温热的手掌抚过他微微泛着湿意的脸颊,听到他温和而不失力量的声音:“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从今往后,你只是蜀桐山掌门座下亲徒,与平京再无瓜葛。”
　　梅苏慕抬起头迎住庾绮年的目光,极轻地点了点头。

　　“陆师弟,你该把你那倔脾气收收了,至于同一个孩子置气吗?”
　　庾绮年站在山后弟子们常用以练功的那片空地上,无奈地看着陆渊昇赌气似把剑挥得呼呼生风。
　　“陆师弟,苏慕那个样子不是无理取闹。那个玉佩,我问他了,那是他一个极重要的亲人赠给他的,对他来讲意义非凡。而且,这事也确实是你不对,你哪能不问人家一句,上来就把人家东西拿走啊。你该好好同他道个歉。”
　　庾绮年并没有将情况细说,一是因为他答应了梅苏慕不说出去,二是因为他知道陆渊昇那张嘴不太靠谱。
　　“所以呢?他咬我他就对了?我道歉他就不该道歉了?”陆渊昇冷哼一声,一剑劈下去,剑气将旁边树上的枝叶打下一片。
　　“他咬你固然是他不对,但这同我说的是两码事。等他缓过劲来我自然好好同他说说让他同你道歉,但……”
　　“我不管!”陆渊昇怒喝一声,“师兄你凭什么这么向着一个外人?就算他将来入了师尊门下,我也绝不会认他这死崽子作师弟!”言罢,陆渊昇一个拧身气冲冲地离开了。
　　“渊昇,你……唉。”庾绮年头疼地摇了摇头,清晰地预知到自己可能要在往后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充当和事佬的身份了。

　　第二日，庾绮年领着梅苏慕来到揽云峰的主阁外。
　　“你且在这等一等,我先进去同师尊说一声。”庾绮年轻轻拍了拍梅苏慕的背。
　　“好,都听师兄的。”梅苏慕垂头应了。
　　庾绮年疾步走入阁内,却只于室内门口处停下脚步。他恭行一揖:“弟子庾绮年请师尊安。”
　　“嗯。”堂上传来一语淡淡的回应。
　　庾绮年直起身,眼前堂上高处落下的雪白帷幔将范洪钧的身影遮掩,只依稀显出模糊的轮廓。
　　庾绮年早已习惯范洪钧这种冷冰冰的疏离感,他平静地开口:“不知师尊可知前日弟子从山下救上来了几个孩子?”
　　“知道。左闲特意同我讲其中一个姓梅的灵根奇绝,天赋出众,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弟子同左师叔都探了他的脉,绝无差错。”
　　“人在哪？”
　　“弟子将他带来了,师尊要见吗?”
　　“嗯,带他进来,我看看。”
　　“是。”
　　庾绮年回身出屋,抬手招呼梅苏慕过来,俯身叮嘱道:“师尊是修无情道的,性子冷了些,你不用怕他。”
　　梅苏慕点了点头,有些紧张地跟在庾绮年身后进了屋。
　　“请掌门安。”梅苏慕恭敬地跪了下去。
　　“叫什么名字?”声音很低很沉,也冷得出奇。
　　“梅苏慕。”
　　“多大了？”
　　“七岁。”梅苏慕低着头,咽了口唾沫,眼前之人带给他一种类似于昔日帝王般的压迫感。
　　“过来。”
　　梅苏慕立刻起身走了过去,但紧张感愈演愈烈,汗水洇湿了掌心。
　　“把手伸过来。”
　　梅苏慕依言伸手,两根手指吝啬地从帷幔中探出搭在了他的手腕上。不过下一瞬,帷幔就被由内掀开。范洪钧那张长相平平但威压深重的脸便映入梅苏慕那双带着怯意的双眸中。
　　“梅苏慕……”范洪钧喃喃着,“确实是个好苗子。”
　　要不是因为范洪钧的气场太强以及无情道修者的目光本就深不可测,哪怕梅苏慕因惶恐而不敢多留意,庾绮年也一定能注意到范洪钧双眸中那一闪而过的阴狠与贪婪。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不错,”范洪钧平静地站起身,“可以做我的徒弟。行拜师礼吧。”
　　不待庾绮年示意,自小在皇宫那种规矩大过天的地方长大的梅苏慕便已知如何做。他退开几步,虔诚地跪地叩拜下去:“师尊在上,弟子梅苏慕叩见师尊。”
　　一拜为师,二拜为父,三拜信终生。
　　“好了,庾绮年你先带他下去,先适应适应,三日后你带他来我这,我亲自教他。”
　　庾绮年闻言一愣,但很快就恢复平静,低头应下。此时的他不由得感叹梅苏慕的运气之好,毕竟依惯例而言,刚入门的弟子都是由年长的师兄师姐先带一阵才由师尊亲自教授。就像他和陆渊昇当年都是由上面的师兄带出来的,只不过他们已不在人世。
　　但人送雅号“蜀桐佛子”的庾绮年只是惊奇感叹了一下就以万事不过于心的淡然坦然接受了。他只感到无限欣慰。
　　不过已经在心中默默与梅苏慕树敌的陆渊昇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就没这么平静了,要不是庾绮年拦着,只怕陆渊昇要冲到范洪钧那要说法去了。
　　总之,鸡飞狗跳了一下午。
　　同范洪钧相处的第一日并没有梅苏慕想象中那么担惊受怕,尽管范洪钧态度看上去依旧冷冰冰,但对他还算得上有耐心。
　　庾绮年将这些看在眼里,心知这是因为梅苏慕在宫中磨出的文学底子好,看一些修仙古籍不太费劲,再加上他天赋高,一点即透,也不用范洪钧太花心思,这就衬得范供钧貌似颇会循循善诱。实际上……你说为什么范洪钧收徒挑呢?

　　这一日,揽云峰山后竹林内,梅苏慕静静地坐在一处光滑的圆石上,按着范洪钧所教的心法练习着运气。突得身后传来破空之声,梅苏慕一惊,下意识侧身一躲,但终究被横空飞来的石子打中了肩膀。
　　“嘶——”梅苏慕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捂着肩膀回身看去,只见陆渊昇倚着一根粗壮的竹子,一脸阴沉地盯着他,手中还一抛一接着几枚石子。”
　　“你干什么?!”梅苏慕心中的火气呼得窜了上来。
　　陆渊昇冷笑一声,傲慢依旧:“滚开,这是我练功的地方!”
　　“呵,谁规定这就是你的地方了?要脸吗?!我凭什么就得听你这个畜牲的?”梅苏慕不甘示弱地瞪着陆渊昇。
　　“死崽子,骂谁呢?”陆渊昇的脾气也上来了,手中一扣,将石子捏得嘎巴作响。
　　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针锋相对的小屁孩,陆渊昇便气不打一处来。自己资质也不算差,要不然也入不了范洪钧门下。本来因庾绮年修习有成,师尊最是关照器重自己,可如今,自从梅苏慕入门以来,师尊已经连续几日没分给自己半个眼神了。怎能服气?怎能甘心?
　　“嗖——”石子飞出,砸在梅苏慕身上。
　　梅苏慕皱眉不语，强忍下疼痛,以他现在的本事,自是抵不过已入门几年的陆渊昇，但他自不会让自己的气场输掉。
　　“以大欺小,恃强凌弱,陆渊昇你很骄傲吗?你不过是个品德败坏的卑劣小人而已,什么都不是!”
　　“你放屁!”陆渊昇恼羞成怒,抢步过去一招之下将梅苏慕摔飞出去。
　　猛烈的撞击让梅苏慕一阵眩晕,皮肤蹭出了斑斑血迹,沉纯的痛感几乎让梅苏慕落下泪来。但他强忍住泪花,回过头,恶狠狠地盯住陆渊昇,一字一顿:“陆渊昇,你听着,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打到满地找牙!”
　　陆渊昇闻言轻蔑一笑,并没怎么当回事。揍完梅苏慕,他只觉神清气爽,便不再理会他,径自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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