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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借阅处的微光 (老徐 & 漂流瓶的起点)
师大图书馆最深处的“珍本库”,空气凝固着墨香与尘埃的混浊气息。阳光被厚重窗帘过滤后仅剩惨淡光束,凝固在密集书架间的狭窄通道里,照亮飞舞的微尘。这里一年到头也未必有几人踏入,书架上那些蒙尘的硬壳书脊上烫金文字早已暗淡,如同一个个被遗忘的思想墓碑。
管理员老徐推着他的金属小推车,车轮在老旧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滞涩的呻吟,是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声响。他佝偻着背,沉默地穿梭于高耸的书架丛林。日复一日,他的工作就是将那些“违规”书籍归位——总有年轻学生怀着好奇心或功利心,偷偷潜入,试图借走这些被封存的“思想火种”,却总在严苛的规定前被挡回。这些被拒之门外的书,就成了老徐推车上的常客。
这一天,一本深蓝色布面精装的书被遗落在还书台上。不是常客黑格尔或尼采,而是一本相对“年轻”的书——阿尔贝·加缪的《西西弗神话》中译本。书的封面没有任何借阅标签或划痕,显然从未正式进入流通。老徐布满老年斑的枯瘦手指摩挲着粗糙的布面,指尖传来熟悉的、几乎无人再触碰的冰冷质感。他似乎能透过封面,触摸到当年那位年轻教授——顾明德——第一次将这本薄薄的小书送入馆藏时的微热指温。
那是个更喧腾也更激荡的时代。“存在主义”像一阵裹挟着希望与焦灼的风,吹进封闭已久的门窗。年轻的顾明德眼中闪烁的,是他女儿脸上曾有的那种热烈纯净的光,带着近乎固执的纯粹。
老徐在书架的尽头找到了这本孤独之书唯一合法的归属地。那是一个角落,位置极其偏僻,光线被邻架彻底挡死,阴影如同永不消散的浓墨。就在他将书脊对齐,准备推入那片永恒的黑暗时——
一点极其突兀的微光,刺破了书脊下方的幽暗!
他几乎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俯身,眯起浑浊的眼睛。在书架底层搁板与冰凉地面的夹缝里,一个小小的、透明的玻璃漂流瓶静静躺着!瓶身沾满灰尘,像一个被遗忘的、来自过去的晶莹泪滴。
瓶内并非空无一物。
一团卷得极紧、带有明显撕裂痕迹的信纸纸卷,浸泡在某种早已风干凝固的暗红液体之中。那暗红并非墨水,它在微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粘稠质地。更令人心悸的是,就在纸卷顶部露出瓶口的一小截空白处,一个极其清晰、用纤细蓝黑墨水写就的收信代号被那暗红半浸染着:
给所有被拒之门外的“荒诞”。
旁边是落款时间:198X年,春末。
老徐的心脏骤然缩紧!那个时间点,那个字迹……他认得!是顾思思!思思出事的那个春天!
他记得很清楚,那个春天末尾,年轻的顾教授曾短暂地、如同幽魂般来过珍本库一次。没有取书,只是长久地、近乎绝望地站在某一类书前沉默。那背影的沉重,让远远看着的老徐都感到窒息。最终他离去时,连呼吸都像是被巨大的痛苦凝结成了冰渣,砸落在图书馆冰冷的地面上。他甚至没有带走任何一本书,只留下一个被彻底摧毁的、摇摇欲坠的背影。
198X年,春末。就是这个时间。那个收信代号……如同少女在最后时刻,用生命之血签下的对父亲理想囚笼的残酷注脚!一个本该被思想之火点燃的灵魂,在那个春天,被冰冷的“现实规则”的车轮碾碎。而她留下的最后痕迹,竟是这样一个以绝望和血泪书写、最终被遗忘在无人知晓角落的“漂流瓶”?!一个对父亲追寻的终极存在的、最尖锐也最绝望的叩问!
一股混杂着冰冷愤怒和巨大悲哀的浊流猛地冲上老徐的喉咙!他枯枝般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那瓶冰冷沉重的玻璃。他猛地看向那本即将回归黑暗、属于顾明德的《西西弗神话》!又看向手心沾满灰尘、瓶内浸染着少女血迹与叩问的漂流瓶!
这瓶……是思思留下的?她来过这里?在她悲剧发生前?她本想把这瓶托付给谁?她的父亲?还是通过这个代号,托付给无数像她一样被狂热理想所点燃、又注定被冰冷现实撞碎的人?
它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没有被顾明德发现?是思思最终放弃了?还是绝望的少女在这思想圣殿最幽暗的角落,对那扇象征着禁锢和拒绝的“门”感到彻底心死?她的血…也许只是某个意外?还是…某种更决绝的象征?!
“咣当!”一声闷响!
加缪的那本薄薄的书,终究被老徐颤抖着推进了书架最深处那片绝对的黑暗里。如同投入一口封存的深井。
他死死攥着那个冰冷污浊的漂流瓶,沾着血痕与灰尘的瓶身硌得他掌心生疼。他佝偻的身影被惨淡的光线拉长,投在散发着腐朽书卷气的地面上。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那瓶,仿佛能穿透数十年的尘埃,看到那个扎着辫子、眼中燃着和父亲一样炽热光焰的少女,在这里的最后挣扎与绝望。
窗外,春日午后虚假的阳光正浓烈地泼洒,却一丝一毫也照不进这尘埃深处的遗忘之境。
这里只有死寂的黑暗、蒙尘的珍本、推车上被拒绝的“危险思想”,和一个知道了某个秘密后、背负着远比推车沉重千倍之物的老人,以及他手心那个永远不会有收件人取走的、来自地狱春末的漂流瓶。
瓶里的“荒诞”沉睡着,在无人知晓的微光中,永远漂流在思想的暗河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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