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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并非完全按照林蔚然预想的那样,周云淇除了修书,恐吓她命手下撤出朔州之外,很快又派了临近的司州府军,与她在朔州的兵马对峙。几次短暂的交手过后,两方基本上僵持了下来。林蔚然倒也不急,彼时已是四月芳菲,山中的杏花比盛阳开得要晚些,百无聊赖之际,她便整日流连于郊外的花林,甚至想要一直待在山中了。
到了黄昏,跟林蔚然一同乘车回府的是一筐厚厚的花瓣,好似一片粉色的云霞,连带着她面上也映出了喜色。
“郡主,周国那边又来了封文书。”一位侍卫正等在她的书房,他原是南平郡的府军,被阿陵整编后,现下已成为郡主的贴身侍从。
林蔚然不慌不忙地拾起桌上的信,读完后把它攒在手里揉成了一团。
“周云淇说了什么?”阿陵焦急道。
“还是老样子,让咱们的人离开朔州,否则便是以下犯上,按大周律法要凌迟处死,”她迎上阿陵询问的眼神,后又叹了口气,“他哪有那本事,赵国之事他能管早管了,现在只怕是鞭长莫及,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对我泄愤。罢了,你让侍从们都先出去吧。”
待侍卫们退下后,阿陵关上了书房的大门,“那咱们下一步怎么办?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不然见好就收,或者让陈将军继续往南推进,再多占领一些土地?”
“不行,司州府军已被周云淇派去增援,我们的兵力有限,又是新组建的军队,不好跟他们硬碰硬,损耗过多就得不偿失了,”林蔚然用手拖着脑袋,黯然垂下眼眸,“诶,桌上怎还有一封来信?今日赵铄也来消息了?”
“哦,这是赵铄给南平郡太守发来的密函,我截获后就搁在你桌上了。”阿陵说。
林蔚然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其撕开,只见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到最后以至于目瞪口呆,不知道说什么了。
“怎么了?”
“赵铄率大军赶来,至少有万人之数,让韩太守务必接应。”林蔚然怔怔地看着她,颇有手足无措之态。
“什么?”阿陵也瞪大了眼睛,“此人作风一直保守谨慎,怎会突然动真格的?”
虽然面上镇定自若,可她的惊慌依旧难以掩藏,“他居然真的出兵了......如此一来,想必周云淇也没法继续敷衍了,但是......”
“哪里不妥吗?”
林蔚然闭上眼睛,愁眉不展,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此事变数恐会因赵烁而起。他此番筹谋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却愈发说明他的实力绝不容小觑。一个行事作风向来小心谨慎之人,现在竟如此大张旗鼓,倾其手中大量兵力前来,分明是笃定自己有机可乘!而且此刻她已经把水搅混,确实是浑水摸鱼的好时候。
见阿陵满脸担忧地愣在原地,她勉强缓和了一下书房内阴郁的气氛,“那就按原计划来吧,想必周云淇很快就愿意跟我们见面了......还有,你记得传令下去,让南平郡府众人做好准备,接应赵铄的军队,最好让其驻留此地,阻止其继续南下。咱们明日便前往朔州。”
果不其然,听说赵铄派大军压境,周云淇终是坐不住了,甚至亲自率军来到北地。趁着赵铄还未露面,林蔚然借机向周云淇进言,称她可让赵铄退兵,解周国危局,周云淇终于一改往日的态度,交换了几轮文书后,他与林蔚然最终约定于并州谈判。
“郡主,我们只带这点人去吗?”阿陵临行前不放心地问道,“军中现在不知为何有些谣言,说你是冒牌货,咱们要不要找陈将军要些自己人?”
“阿陵,除了你和肖熠,没人知道我的身份和来历,赵国这些军士现在效忠于我,只因相信我是赵蔚,一旦他们信了那些话,所谓‘自己人’就会变成杀死我的利器,还是不要让陈将军的人跟着了,带些你之前整编好的南平郡府军,这种正式的和谈之上,他们不会动武的。”林蔚然说道,思索着是否有人故意放出这些不利于她的消息。
并州刺史跟她算是有过一面之缘,林蔚然知其内心并非支持周云淇登位,又因着肖熠的人情,多少能给她些方便,她对这个谈判地点可以说是相当满意。事实也确实如此,到达晋阳后,王刺史不仅以贵客之礼招待了她,还处处顾着她的安全,让她又增添了几分感激。
等林蔚然在使者驿馆安住几日后,到了约定的时间,她率领使团整装待发。刚走到城门口,就远远看到临时搭起的高台上站着几个熟悉的身影,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只见周云淇正穿着玄色暗纹龙袍,头戴礼冠,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慢慢走近。虽然林蔚然素知周云淇性子冷淡、外表肃穆,可这身装扮在他身上当真是不伦不类。
“臣女参见陛下。”她抿起嘴唇,恭敬地向他行礼。
“没想到在这荒郊野地,竟能见到长宁郡主,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周云淇的近臣没好气地对她揶揄,而他本人虽面无表情,眼底的阴毒却几乎要渗出来了。
“彼此彼此,”她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此人是谁,只低头掩住憎恶的表情,“如今大人已身居高位、平步青云,而臣女却没您那么幸运,不慎遭奸人所害,只得流落边地。”
她抬起头,惊讶地发现周云淇已变了脸色,而他身后众人反应各异,有佯作没听见的、有窃窃私语的、但更多是慌乱恐惧的。林蔚然在心中不屑地冷哼,早听闻周云淇对别人议论他夺位之事极为忌惮,为此惩罚贬黜了近半数朝臣,今日竟因为她的一句内涵而变了脸色,可见传言当真不虚。
“大胆!”此人怒喝,“长宁郡主可还是周国册封的郡主,竟敢对着陛下指桑骂槐?”
“大人误会了,我并无此意,”林蔚然做出谦卑的姿态,“臣女流落此处,非陛下之过,而是臣女自身之过也。”
“郡主有自知之明便好,”周云淇终于发话了,“若不是你整日跟肖熠那乱臣贼子厮混在一起,如今也不至于如丧家之犬一般,无容身之所了。”
林蔚然深吸一口气,对他行了个标准的礼后,嘴角上挑,“陛下教训的是,都怪我识人不清,放松警惕,这才让乱臣贼子有机可乘,如今也算咎由自取。臣女得以苟活至今,自然是要感念陛下宽仁。”
“如此甚好,”刘太尉许是听出了她话中的内涵,连忙将对话引入正题,“郡主若时刻谨记陛下恩惠,便立即命令赵军退出朔州各郡县,勿要再行不敬之实,惹陛下烦忧!”
“朔州本是赵国旧地,何况长宁郡亦在此,臣女离开盛阳后,在此处落脚理所应当,何来不敬?恐怕不敬陛下者另有他人吧......”林蔚然略加思索后,不慌不忙地说,“多日未见,刘太尉官复原职,臣女今日顺便为您道喜了。只是臣女听闻,如今您大权在握,又对陛下日夜辅佐,不知这陛下究竟是周国的陛下,还是您刘家的陛下?”
没想到此言一出,刘太尉立刻变了脸色,“一派胡言!微臣得蒙陛下垂爱,与刘氏全族誓死效忠陛下,怎敢如郡主一般僭越犯上?”
林蔚然心中暗喜,她不过一句挑唆,就让刘太尉如此慌忙地解释撇清,看来他与周云淇也并非铁板一块。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声轻笑,是白世旋,他藏在众人后面,对林蔚然投以欣赏的眼光,全然不顾她回了一记狠狠的眼刀。在周人中,也只有他敢这么拂周云淇和刘太尉的面子了。林蔚然本还讶异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脑子一转,便意识到周云淇对他着实忌惮,估计是怕白世旋留在盛阳不安分,只好把他也带出来了。皇帝做到这份上可真够窝囊的。不过这年头,一个人可能昨天是臣子,今天是皇帝,明天就死了。能在这位子上坐两天,对周云淇这样的人来说,已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长宁郡主慎言,刘大人也请息怒,”白世旋出来解围,他即便在这朔风烈烈的北地,依然穿着素色便装,拿着玉笛,“既还有正事要商议,那就不要干站着了,请陛下、太尉和郡主落座。”
如此,两拨人分别坐于台上两侧。
“文书里提的要求,陛下考虑的如何了?”林蔚然正色道。
“郡主如何保证,如周国将朔州全境划给郡主,赵铄就肯退兵?据我所知,郡主与你那位堂弟多年未见,关系也并不亲厚。何况老臣与其兵力相当,如若真的开战,也并无全然溃败的道理。”刘太尉的声音铿锵有力。
“哦?想必刘大人还有其他用武之地,总不能把所有兵力都折在赵国不是?”林蔚然笑着斜了一眼白世旋,又转向周云淇,辞色恳切,“臣女力谏陛下,与其将军力投在边陲,还不如多多防范身边的藩王重臣,若您手下人心术不正、篡位夺权,岂不是伤了江山社稷?”
林蔚然知道,周国现在朝政不稳,周云淇手下只有刘太尉一位可靠的武将,但盛阳局势纷杂,越王白世旋对其皇位虎视眈眈,刘太尉手里就那么点人,他绝对不敢贸然跟赵国开战。
周云淇和刘太尉对视一眼,知道她所言不虚,林蔚然连忙又起身作了个揖,随后真诚地说道,“臣女只希望陛下明白,您登位之初,当务之急是稳定朝局,而非与赵国争执。朔州蛮荒之地,与中原比起来,不足陛下为此多虑,正好赵蔚出身赵王室,手中又有军士若干,愿意为陛下分忧,充当周国北方屏障。”
见对方若有所思,林蔚然继续补充,“臣女身为赵老王爷的遗孤,在赵国说话到底有些分量,刘太尉出征在外多年,自然听说过赵国陈、袁两位大将,现都已揽在臣女座下。如我那堂弟真的六亲不认,不给我面子,也不敢跟他们硬碰硬。请陛下相信,有赵蔚在朔州相挡,断不会为周国境内引来兵祸,还请陛下允准赵蔚重立藩国,替周国戍守北方边境,保卫大周安宁。”
“郡主所言甚是,”白世旋戏谑道,“若此时赵铄进攻,我等将士自要奋力抵御,恐无力收复郡主在朔州占领的土地,若郡主愿重立藩国,阻拦赵铄,岂不两全其美?可为何是你呢?”
他故意把“你”字咬得很重,听他的语气来者不善,林蔚然突然感到一阵烦躁。
“越王这话什么意思?我本就是赵国三王女,不是我的话,难道是封地远在越国的你吗?”
“此女并非长宁郡主赵蔚。”白世旋称。此话一出,两方哗然。林蔚然死死瞪着他,瞳孔不断放大。
“我自幼与长宁郡主相熟,郡主不幸于元德三十七年二月中了鹤顶红之毒,却鬼使神差般活了下来,从那时开始性情大变,连我都不认得了。我曾与郡主约定上巳节的曲水流觞宴,可郡主竟全然忘记此事。最奇怪的是,假郡主身体痊愈后,便日日与当时的黑翎卫指挥使肖熠私相授受,若说此人不是肖熠安插的细作,我实在想不出其他解释。”
此言一出,两边的人都愣在了当场,随即议论之声四起,连周云淇都死死盯着白世旋不做声,而林蔚然听完这话,只觉得五雷轰顶......刚来这里时,她就经常做噩梦,梦见有人在朝堂上揭穿她的身份,说她是恶灵附体,妖女下界,要把她扔进火里烧掉,她以为身份之事就像她的恐惧一样,会随着她待在周国的时日越来越长而慢慢消失。此事早该过去了啊。赵蔚跟白世旋私交颇深,以他的心智,或许早就疑了她的身份,可没想到,没想到他竟在此时揭破,给她致命一击,她身后可全都是赵国的人!如果此事处理不好,即便她能活着离开这里,那以后呢?她能在赵国活多久?
林蔚然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眼泪都流了出来,她拼命地思索着对策,对着白世旋大声控诉:
“赵蔚未曾惹过越王殿下,只是不忿殿下追求,早先拒绝殿下时,言辞激烈了些,不知殿下如此记恨,竟出此言对我进行污蔑!”
她的声音不住地颤抖,谎言却依旧脱口而出:“我去年二月是中了你下的毒,不过不是鹤顶红,而是越国的蛊毒,此毒能使人语出狂悖,损人心智,精神失常,多亏当时肖大人任职于黑翎卫,识得此毒,略解一二,赵蔚这才保住性命,理当知恩,对其感激,所以才走得近了些。我何时接受过你的邀请?又何时与你约定过上巳节的宴饮?亏得越王大庭广众之下,编出此等私相授受、儿女情长之事辱我清白!这不过是你一厢情愿,追求我不成反来泼我脏水,当真是寡廉鲜耻!”
白世旋一听到这话,突然收敛了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模样,他的愤怒只显现于眼中,却将她吓了一跳,林蔚然甚至头一次觉得,他这幅模样看上去比周云淇更像个帝王,可不知为何,他身上却带着一股似要毁灭一切的阴狠与绝望。
“即便如你所言,此等私邀做不得数,但因着盛阳城郊流寇一事,上巳节的宴饮之乐早已改为祭祀弋射,如若阁下就是郡主,在盛阳生活了几年,怎会连这都不知道,还是说你根本就是不知哪来的妖女草寇,在朔州打着郡主的名义掠夺周国土地,挑拨陛下与赵王的关系,如此大逆不道,其心可诛!”
林蔚然这才发现自己中了白世旋的圈套,可她除了拼命辩解之外,别无他法,“赵蔚在周国时,正值家国遭难,对周国的礼仪风俗不甚了解,分明是越王欺辱我因中毒之事心智受损,借此诬陷我的身份!若我是民间一介妖女草寇,又如何能得赵人效忠,收复朔州故地?”
周云淇听得此言,脸上闪过一瞬恶毒的表情,他幽幽开口道,“朕早日听闻越王有此疑虑,所以特带从前服侍过郡主的宫人前来相看。你且上前来,辨一辨此女到底是长宁郡主赵蔚,还是蛮荒之地趁机作乱的贼人?”
一位女子应声款步走向台前,掀开笠上的面纱。林蔚然感觉自己身上的血液凝固了,阿陵身上的刀剑不小心发出了相撞之声,林蔚然像触电一般惊惧地颤抖。
是青鸾,她是白世旋的人。
“回陛下,此人不是长宁郡主赵蔚,虽说容貌有些相似,可到底是不同。奴婢服侍郡主三年,绝对不会认错。”
“你胡说!你分明是越王安插在我宫中的细作,日日替他传递消息,与他沆瀣一气,”林蔚然对着他们怒目而视,“此人之言如何做数?何况我有赵王室之虎符金印,还有我父王的信物,这总不可能有假吧?”
“虎符金印皆可伪造,何况此女心机颇深,今日既敢在此假冒郡主,同周国索要土地,也算有些胆识,至于有没有杀人夺物,也未有可知啊。”白世旋补充道。
林蔚然突然意识到,自己再辩解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万一再被他们绕进去,说得越多暴露越快,何况怀疑的种子已然种下,不出今日,周国、赵国的人就会知道,长宁郡主的身份存疑。林蔚然勉强收住脸上的溃败之色,她直到现在才明白,他们这次估计就是冲着她来的,当着赵人之面揭破她假郡主的身份,从而瓦解她的威信,借赵人之手对付她......他们可能原本就没打算跟赵人动武,也没想拿回她占领的朔州之地。
此刻林蔚然抬起眼睛,死死盯着周云淇和白世旋,是她轻敌了。当初他们联手攻占盛阳,连肖熠都能瞒过,何况是她,一个几乎毫无政斗经验、对两人也不甚了解的外来者。
等长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她镇定地反击,“是吗?今日你们如此卖力地设局诬我身份,还带了个跟我有怨的侍女过来,不过是不愿让出昔日赵国版图罢了,这其实也无妨,三皇子大可直接拒绝便是,赵蔚在盛阳好歹跟您有几面之缘,现在何必装作不认得我,让我下不了台呢?”
“连陛下都不知如何称呼,此等妖女怎可能是长宁郡主!”刘太尉怒斥道,又连忙对着周云淇作揖,“都是微臣未经查证,见文书上有郡主金印才让陛下冒昧前来,跟这种下贱草寇之流和谈,真是伤了两国体面。”
“刘太尉不必如此,三皇子为何指认我身份为假,您置身其中,难道不知道吗?他不过是忌惮我在元德皇帝驾崩之时,曾随侍宫中,有幸见过遗诏。至于遗诏上说了什么,传位于谁,你我心中都有数!”
“你放肆!”周云淇终于发怒了,林蔚然冷冷地看着他,脸上勾出一个狞笑。此刻他后面的朝臣全都屏住了呼吸,他们对周云淇篡位夺权一事大多心知肚明,可但凡有异议者,全都被清算干净了。如今竟有人敢如此直言不讳地提及此事,还是当着他的面。
“想来陛下生气,是因为我所言为真了,”林蔚然说话时刻意咬重了“陛下”二字,着实让三皇子脸上又一阵恼怒,“若我并非郡主,而是一介草寇,如何知晓此等宫中秘闻?若真是如此,别说您身后的列为重臣,这天下人不就都知道您是如何得位的了?您这位子坐得也够久了,小心哪日就摔下来了。”
此刻两边的使者都紧紧盯着他们,周云淇彻底语塞了,脸色铁青。
“元德皇帝虽未将皇位直接传于陛下,可先帝暴毙后,按长幼论,陛下得位理所应当。妖女冒充郡主也罢了,竟如此不懂礼数,当真是放肆!”过了良久,周云淇身边的近臣才替他勉强周全道。
“你们还敢提先帝?阿沁即便被迫退位后,也从未下诏将皇位传给任何人,且他一向身体康健,却离奇暴毙,其中内情如何,你们心里没有数吗?”林蔚然心中波澜又起,站起来厉声申饬道,甚至不顾自己的失态,阿陵连忙上前扶住了她。
不行,她突然意识到,不能继续跟他们浪费时间了。割地之事在他们指认郡主身份为假之时,就已无了可能。该说的都说了,继续对着他们攻讦谩骂毫无意义,若是激起冲突,她所带之人不多,恐怕占不了上风。
等林蔚然平复下激动的心情,才接着开口,“你们如此诬我身份,看来今日也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若是三皇子实在不忿,那我会在朔州静待周军到来!不过在这之前,赵铄若是决意出兵,你们就自求多福吧。”
说罢,林蔚然起身肃立,平稳地走下了台子,然后她骑上马,跟阿陵和其他使者侍从头也不回地返回了驿馆。
等周云淇携一干人等返回他们在并州的住处,只见他满脸阴沉地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他的舅父刘太尉,跟他一起入了内室。
“不是说那小贱人死了吗?她怎么逃出来的?还跑去朔州了?如此罔顾体面、以下犯上,给朕派人去杀了她!”
“陛下先别激动,她今日如此恰恰表明她已穷途末路,在人前争个鱼死网破罢了,”刘太尉给他递了杯茶,“没想到越王此计竟如此有效,我们今日当着赵人的面指证她身份为假,她威信扫地,又是女流之辈,手下怎可能完全忠心不二?她在赵国待不长久的,自会有人替我们了结那妇人。”
“越王之计......对了,白世旋......”周云淇罕见地露出了惊惶的表情,“舅父以为白世旋所言是否为真?现在的郡主真的被肖熠偷梁换柱过?”
“怎么可能?”刘太尉看着对方阴晴不定的脸,轻轻摇了摇头,“我虽不常在宫里走动,长宁郡主可还是认得的,肖熠就算再手眼通天,全天下也找不到两个长相一模一样之人。无论当年她是因为中了毒,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大病一场后性情改变也是有的。但白世旋有一点说的没错,她过去跟肖熠勾结为真,如今跟陛下作对也为真,我们断不可与之合作。”
“也对......没事,这不重要......不重要。管她是真的还是假的,朕都要杀了她!朕非得杀了她不可!”周云淇暴躁地在室内来回踱步,“想当初在盛阳就只看她天天跟表兄腻在一块,在宫里也柔声细语的,不想竟这么厉害!就该先剐她几千刀,再割下她的头装进盒子里送去凉州,表兄见了一定喜欢。”
“陛下请三思,”刘太尉无奈地看着他,“何必为了跟他们置气伤了大局?并州到底不比盛阳,还请陛下谨慎行事,何况赵国并非只她一人,前日赵铄遣了人来约我们和谈,如若郡主此刻出事,好歹是同族宗亲,陛下能保证赵铄完全不介怀吗?”
“舅父所言甚是,”周云淇勉强说道,语气中却毫无认同之意,甚至还有些淡漠和疏离,“此事就不必您操心了,交给朕自行决断吧,毕竟国家大事甚多,朕还全要仰仗舅父呢。”
到了夜间,林蔚然正准备安寝,突然听到门外似有打斗之声,阿陵连忙拿起剑来护于她的身前。过了一会,兵戟碰撞之声渐息,她还没来得及喘息,便又有两个蒙面黑衣人破窗而入。林蔚然忍不住厉声尖叫,阿陵连忙投入战斗,可对方似乎技高一筹,又是男子,体力难免有优势。林蔚然紧紧握着随身携带的匕首,内心恐惧到了极点。
“是谁在此喧哗械斗!”门外突然有人喊,接着一队人马涌入了她的房间,救下了寡不敌众的阿陵。
“哎,别让他们跑了!”阿陵见那两人即将离开,连忙大喊。
“别追了。”林蔚然此刻已恢复了冷静,她看着不断涌入的来人,他们的衣着像是并州的府军。
“郡主受惊了,都是驿馆防御不周,刺史大人见郡主身边所带的侍卫不多,特命我们在此戍守,保护您的安全。刺客已去,想必探知您这里守卫森严后,不会再来了。”
“多谢您,多谢刺史大人。可否劳烦长官替我转达,我明日亲自登门刺史府致谢。”林蔚然抓着阿陵的手,脸上这才浮现出劫后余生的表情。
“遵命。”
“郡主为何不追查他们是谁?”等人走后,阿陵把林蔚然扶到床上。
“白日的情形你没瞧见吗,今日周云淇也算颜面扫地了,除了他,还能是谁?此处是并州刺史的地界,刺史大人派人保护我们已是难得,莫要再给他添麻烦了。”她长叹一口气,疲惫地躺了下来。
阿陵见郡主已乖乖躺好,叹了口气后也翻身上床。刚才的事情太过凶险,她直到现在还心有余悸,没能那么快入睡。过了一会,她似乎听见郡主在梦中呢喃,“既然如此,既然你们把我逼到这个份上,就别怪我不义了。”
“郡主,你怎么了?”阿陵轻声问,郡主自从离开盛阳后就整日睡不安稳,她是个多思多虑的性子,又横遭变故,难免时常梦魇惊吓,躺在她身边陪着她也没用。见没有回音,阿陵试探着把手指放在她的鼻翼前面,见她呼吸平稳,似乎睡熟了,这才转身躺下。
到了第二日,林蔚然按照约定,携厚礼登门向并州刺史致谢。待她叩门后,小厮一路引她到了内室,只见王刺史正肃立于案前,似乎正待她的到来。
“刺史大人,”林蔚然行了跪拜大礼,“臣女感谢大人的救命之恩。”
“莫说这些,郡主既然是高大人引荐来的,近日肖大人又在信中多加嘱托,下官自当尽心。”他连忙将她扶起。
一听他提到肖熠,林蔚然心里突然一阵刺痛,“今日赵蔚前来,其实是有一事相求,不过请大人明鉴,我今日所求之事并非完全为赵国牟利,也是为肖大人。”
“所谓何事?郡主直说吧。”
“听闻周国陛下和朝臣住所皆由刺史大人安排,不知大人可否......”
“你想做什么?”他震惊地看着她,已将弑君的猜测展现于脸上。
“刺史大人放心,赵蔚并非要行大逆不道之事,”林蔚然断定他与肖熠交情不浅,决计把一切和盘托出,“大人深谋远虑,自然能看出如今朝中局势,周云淇受越王所胁,皇位已是岌岌可危,而这位越王殿下......不仅有谋朝篡位之心,当日他为了推周云淇上位,出卖背叛肖大人,这才让他差点丢了性命。若是由得此人继续兴风作浪,不仅危害朝廷,肖大人日后也难以翻身啊。”
“郡主所言甚是,”他思索了一会,“可本官听闻此人颇为狡猾,又精通越国的巫蛊毒术,怕不是那么容易对付。”
“此事无需大人操心,只求大人告知此人住所,必要之时,予我手下之人便宜行事,不要对赵国暗卫多加阻拦就好。如若事败,此事也绝不会牵连大人。如今的陛下与越王面和心不和,怕也乐见于此,又怎会怪刺史大人防卫不周呢?”
“也好。并州本有重兵驻守,统归刺史府节制,原本不必对朝廷言听计从的。只是现在陛下带了刘太尉的军队集结于此,本官能做的怕也有限。”
“多谢刺史大人。”林蔚然感激道。
几日后,林蔚然正带着使队原路返回,她在途中收到消息,称赵铄与周云淇居然也进行了和谈,只是还不知道结果。她挑起的这场风波虽已大致平息,后患却未停歇。林蔚然身边的赵国侍从当着她的面倒是三缄其口,私下里却对她议论纷纷。此刻她虽安然躺在驿站的床上,但内心早就溃败难安,她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拼命控制自己不要去想外面日益猖獗的关于假郡主的流言。
夜深人静之时,突然有人推门闯入,把林蔚然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揣起匕首对着来人,借着微弱的光线发现是阿陵,连忙端着油灯走下床来。
“阿陵,你怎么没跟他们一起去?”林蔚然面上已有不悦之色,“白世旋要回盛阳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即便你精挑细选,他们到底是你刚收编的赵国人,刺杀必须要确保万无一失,以后再动手可就困难了!”
“那你呢?”阿陵见她语气不善,也不甘示弱,“你没听说使队里编排你的话?你明知自己危在旦夕,他们随时都可能冲进你房里来,把你当冒牌货杀了!我不在的话,你出了事怎么办,肖大人又该怎么办!”
“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杀了白世旋!赵国这些人想要我的命拿去便是!若不是他拿我身份之事做文章,我如何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我要他死!如若他死了,就算赔上我的命也值了!”
阿陵见她目眦欲裂地发怒,一下子没了脾气,她转过头去,低声嘟囔道,“该下地狱的人是他!赔上你的命?他也配?何况有我在一天,谁也别想赔上你的命。”
见林蔚然不说话,阿陵又安慰道,“放心吧,去的都是可靠的人,我们静静在这里等消息,你切莫再胡思乱想了。”
林蔚然低声抽泣了起来,阿陵连忙握住她的双手。
事实证明,白世旋也没有那么难对付。她的计划还算顺利,被派去刺杀白世旋的几人返还后,称其不死也是重伤。白世旋虽生死未卜,林蔚然却并不担心,从并州到盛阳路途遥远,想他死的可不止她一个。周云淇心胸狭窄,又无长远考虑,他大概率会出于忌惮,再给白世旋添上一刀。如此一来,白世旋要想活着回去,怕是要请大罗神仙保佑了。
可等她回到南平郡后,不知是不是遭了反噬,一切就没有那么顺利了。韩太守一改往日对她惧怕的形象,竟然嚣张了起来。她休息了还没几日,韩太守便带人闯进了她的书房,指使手下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阿陵则带着几个侍卫死死护在她的身前。
“韩太守?”林蔚然抬了抬眼皮,“一大清早的有何贵干?下个月的解药不想要了吗?”
“我就知道!你个冒牌货在这里狐假虎威!陈将军,你都听见了,她若是郡主而非歹人,为何会一上来就给我下毒?”
“那自然是你色胆包天敢对着郡主动手动脚!”林蔚然“啪”的一下摔下毛笔,反正事已至此,大不了就鱼死网破,“不然砍下你一双手来也是一样。”
“你到底是何人?”陈将军问她,抬手拦住一旁想要上前的韩太守。
“我是长宁郡主,赵国从前的三王女赵蔚,”林蔚然直视着他的眼睛,没有丝毫退缩,“陈将军若是不信,大可拿着你手里那半块虎符,再来检验一下我手里的虎符是否为真;若再不信,您大可去平城王宫,请从前服侍过郡主的宫人前来相看。您是我父王当年最得力的副将、赵国的肱骨之臣,此刻应该稳定局面,而非跟着他们胡闹,在这里煽动哗变!”
“那郡主可否暂时将兵符交与我保管?如若郡主继续握着朔州三郡和南平郡的兵权,外面军营里三分之二的人怕是都要走了。”
“拿去吧,”林蔚然爽快地答应了,“复国之事重大,不能为我的流言所累。”
“郡主,实在得罪了,”陈将军拱手,“老臣会将此事回禀赵王殿下,请郡主暂居此处,赵王已从并州往赵国返回了,若来日能证明您的身份,今日如有冒犯,还请郡主见谅。”
“陈将军为大局考量,外面关于我的流言纷扰,有此怀疑也算寻常,何来冒犯?”林蔚然任由军士闯入她目前的居所,“只是要劳烦您派人暂且看顾我的安全,我刚入南平郡之时,韩太守对我多有轻薄之意,还请将军严令此人远离我的居所。”
“自然如此。”
“那......我的解药?”韩太守见陈将军答应了便要走,还是提了心中最为牵挂之事,想来是希望他能做主为自己讨回公道。
“那药无毒,” 林蔚然轻蔑道,“韩太守这个资质,可不太适合掌管全郡啊。”
韩太守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狠狠剜了一眼林蔚然后,才跟随陈将军大步离去。等人走后,阿陵与郡主对视一眼后,长舒了一口气。
他们到底没敢薄待她,只是限制了她的活动范围。林蔚然想着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只觉白云苍狗,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威胁、谋逆、出兵、暗杀......竟是什么事都做过了,她现在回想起来,甚至都觉得难以置信,现在她也算十恶不赦了吗?自己付出如此代价,那些暗害他们的人可得了报应了?她越想越难过,头也开始跟着剧烈地疼痛,到最后实在痛得受不了了,只好把这些事统统都抛下。所幸现在赵国的一切都由陈将军来负责,自己没有全部搞砸,她也算是得到了一点良心上的安慰。
在她安静地坐于内室之际,一个令人厌恶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了现实,是韩太守。
“赵王殿下传你过去!”
没想到赵铄这么快就来了。林蔚然不慌不忙地整了下衣衫,打算去会会这位素昧谋面的赵王殿下。韩太守狗仗人势,这会已对她没有了好脸色,不仅一把将阿陵推开,还用兵戟把她们押了起来。
“不必如此阵仗吧,”林蔚然拨开长戟,士兵见状又重新把兵器横到她颈边,见对方态度强硬,她连忙拦住即将动手的阿陵,宽慰她亦是在警告众人,“赵王殿下深得人心,恐怕不会任由手下薄待宗亲。”
等林蔚然被押进主殿,看见正位上坐着一个身着戎装的年轻人,他的五官似乎有些熟悉,远远的也看不真切。待她走近后被人扔在地下跪倒,他连忙起身把她扶了起来。
“放肆,竟敢对郡主无礼。”林蔚然只觉得这声音好似在哪里听过。
等她抬起头后,看着面前这个比她还高半头的人,发现他已完全褪去稚气和随性,俨然一位在蝇营狗苟的权力斗争中游刃有余的高手。
“小七?”她小声开口,愈发没有底气。
“阿姐,你来赵国之后,为何不同我说一声?”他脸上流露出完美的久别重逢的惊喜,笑容甚至还带着一丝过去的影子,随后赵铄拉着林蔚然一同走向了主殿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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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爱这一章的女主!!!
果然人在写干坏事的时候也会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