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瑛本纪

　　她眼急手快将一堆书推下，书籍劈里啪啦落了一地。
　　卓云清闻声而来，在一地的狼藉中仰头看见颤抖地凌枝。
　　“卓先生，我，我来帮公主找书，梯子太高了，没，没拿稳……”她尴尬地笑着，“就，就这样了。”
　　“找什么书？”
　　“春秋。”
　　“你下来。”
　　“哦。”
　　凌枝颤颤巍巍扶着梯子下来了，卓云清拾起地上的书，抱着爬上梯子一一摆好，又从另一个书架上找出春秋，下来交给凌枝。
　　凌枝接过，“谢谢卓先生。”
　　抱着书转过身走了几步，又迟疑地停下了。
　　“还有事？”
　　“是这样，公主最近闷在长乐宫里无聊，总让我过来找一些书看，可是藏书阁太大了，我一时半会儿都难以找到。卓先生经常来藏书阁吗？先生知道怎么才能快速找到想看的书吗？”
　　卓云清沉默地看着她，看得凌枝心里发毛，“卓先生？怎么了吗？”
　　“你跟我来。”
　　凌枝狐疑地跟他走到一张书案前，只见卓云清坐下拿起笔，并对她说：“磨墨。”
　　“哦。”
　　凌枝纤细白皙地指尖捏住墨块，慢慢碾磨了起来。
　　卓云清看了一眼她的手，随即收回了视线，专心在纸上写了起来。
　　他藏书阁的图，将馆内各个书柜所藏类别都一一标注清楚，然后将图交给了凌枝。
　　“这是所有书的摆放归类，你可以照着这张图帮你家公主找书。”
　　“太谢谢先生了，多谢先生。”凌枝异常开心，大眼睛亮亮的。
　　卓云清看着她突然问了一句，“你家公主近来可好？”
　　“劳先生挂念，公主一切都好。”
　　没想到卓云清又问：“姜南见可再见过公主？”
　　凌枝转了转眼珠，斟酌着答：“最近是没见的。”
　　卓云清垂眸，凌枝猜不出他喜怒。
　　“出去吧。”
　　“是。”

　　夏日短暂，秋色匆匆而来。
　　相国府千金过十六岁生辰，邀请贵族达官来赴宴。
　　谢文瑛也被送了请帖。
　　她和相国府家的千金从小就不合，想来给她送请帖，是相爷借着此次宴会，让女儿和她缓和关系。
　　谢文瑛很清楚，她这个公主当的有名无实，和她缓和关系，无非是想在皇后凌婉心那里博得一个好印象，好借力谋上一门好亲事。
　　谢文瑛本来不想去，但是听说卓云清也会去，就改了主意。
　　如今父皇不让她上学了，她每天闷在宫里，能见到卓云清的机会很少，所以能多见一面就多见一面吧。
　　卓云清是她情窦初开时的执念，她心里明白，世俗人伦的议论，再加上卓云清也是个古板墨守成规的，他们是没有结果的。
　　但是喜欢是控制不住的，她只想多看他一眼，饱饱眼福就够了。

　　宴会当天，宾客络绎。
　　谢文瑛被领到后院女眷席上，给老夫人见过礼。
　　相府千金及其他贵女们乖顺地向她行礼，谢文瑛坦然受之，走到左首位上坐下后，才让众人起身。
　　这些千金们表面上对她百般恭维，背后指不定怎么蛐蛐她呢。
　　谢文瑛小时还当她们是朋友，后来开看了，反正她们也不敢当面说，只要她听不见，就随她们去吧。
　　千金们也不敢轻易招惹这位孤僻跋扈的公主，都各聊各的。
　　谢文瑛乐得没人理自己，神思也不在这里，刚才远远见到卓云清一面，又看见了姜南见也在，她情绪莫名有些低落。
　　忽然旁边有个小丫头过来给凌枝说了什么，凌枝过来附耳告诉她：“公主，沈世子说有事情找你，在花园里等你。”
　　谢文瑛正好坐得烦闷，听闻此话，立即放下筷子，偷偷退出席间。

　　小丫头领着她来到相府花园，沈出云早已等在那里。
　　待小丫头退下，沈出云从怀中拿出一封信，不似平日嬉笑，表情严肃认真地交给她，“这是萧棠托我给你的信。”
　　谢文瑛没接，抿紧唇，盯着那封信问：“他去了哪里？”
　　沈出云拉起她的手，硬塞到她手里，“你看了就知道了。”
　　谢文瑛展开信。
　　萧棠说他去了边关，他要隐姓埋名从一个小兵做起，他知道她不喜欢他，那他就努力当上大将军，即使娶不到她，也要变得强大，有能力保护她。
　　看完信，谢文瑛心绪难平。
　　“文瑛，虽然你和萧棠的事，我不该多嘴，但是怎么说萧棠也是我弟弟，他对你一腔情谊，你如此伤他，我确实有点为他打抱不平。”
　　沈出云难得严肃，“能告诉我，萧棠哪里不好吗，你不喜欢他那你喜欢谁呢？放眼京都，除了萧棠，还有几个男子对你是真心实意，不是为了当驸马为了权力和利益而攀附你的？”
　　“你到底喜欢谁呢？那个姜南见吗？”沈出云越说越气。
　　谢文瑛垂眸沉默。
　　凌枝站在一旁看着她瘦弱却倔强的背影。
　　“本宫一定要喜欢一个男人吗？本宫谁也不喜欢！本宫谁也不想嫁！”谢文瑛冷脸看着沈出云。
　　沈出云看她像看一个怪物，“我从来不知道，公主竟是如此无情之人。”
　　他语带嘲讽，“女子嫁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劝公主，不管喜不喜欢还是早日选一个吧，现在你还有选择权，等到年龄大了，陛下对你的耐心没了，随便指一个婚，由不得你不嫁！”
　　“好自为之。”沈出云拂袖而去。

　　一阵秋风吹来，吹落满地花瓣。
　　谢文瑛心情异常低落，对凌枝说：“我想一个人静静。”
　　凌枝默默行了个礼，退下了。
　　谢文瑛寻了一块石头坐下，望着空中飘飞的落花发呆。
　　卓云清不知何时来到她面前，他半蹲下平视着她，“天凉了，若待不惯便早些回去吧。”
　　谢文瑛突然一阵心酸，酸得她眼眶都泛起了泪花，“沈出云刚刚问，我到底喜欢谁？”
　　她扯了扯嘴角，歪头看他，“你知道我喜欢谁吗？”
　　卓云清偏开目光，嘴唇蠕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深深吸一口气，似是无奈叹息，就要起身。
　　谢文瑛突然双手环住他脖颈，眼里燃烧着火焰，吐出信子，“我喜欢你啊，你一直都知道的，不是吗！”
　　卓云清没起来，反倒被谢文瑛猝不及防地拉下，薄唇覆上两片云。
　　他没有惊慌也没有睁开，瞳仁墨黑，古井无波地看着她闭着眼睛近在咫尺的羽睫，像蝴蝶微颤的翅膀。
　　弱小却坚毅，绝望又希冀，孤注一掷向死而生。
　　卓云清心里突然好像空了一块，秋风呼啸，寒冬欲来。
　　谢文瑛地亲吻幼稚又热烈，但再热烈也挡不住凌冽风霜的，会在四面刺骨的风刀雪剑下，渐渐熄灭，成为死灰。
　　他留恋这团温暖，不想让她熄灭。
　　火焰应该在草原、星空、海边、热烈绽放，哪怕去不了，也应该在椒房室内，余温袅袅，而不是在冰原四壁中奄奄一息，窒息而亡。
　　卓云清毅然决然推走了这片天上云。
　　谢文瑛跌坐地上，睁开眼，卓云清已起身，僵着的手想扶起她，又攥拳缩回了身后。
　　他冷若寒冰地给她下判书，“公主请自重。”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谢文瑛看着他的背影，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含不住了。
　　她抱起双膝，不想让人看见自己哭的样子。
　　耳边响起脚步声，又有人来到了她面前。
　　她抬起头，瞪视他，“你刚刚都看到了？”
　　“嗯。”姜南见闷闷应了一声。
　　“也都听到了？”
　　“嗯。”
　　他弯腰想扶她起来，被谢文瑛打掉手。
　　“那你还来纠缠我干什么！你是听不懂话吗！我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我喜欢的只是你这张脸而已，滚！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谢文瑛一边吼，一边抓起身旁地上的落花往他身上砸。
　　花瓣轻软无力，砸在身上却像被千斤巨锤砸中心口一样痛。
　　卓云清嗓子紧涩，哑声问：“不是说喜欢我这张脸吗？不想看见我，也不想看见这张脸吗？”
　　“不想不想不想！我现在也不喜欢你这张脸了！有多远给我滚多远！不要再来招惹本公主！”
　　谢文瑛气得眼泪都没了，起身后狠狠推了他一把，然后跑走了。
　　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回头看姜南见并没有追上来，她才像泄了力一样，双腿一软就要跌倒。
　　凌枝不知从哪里突然出现，挽住她的腰，她才没有跌倒。
　　她鬓发微乱，喘着粗气，看见凌枝担忧神情，突然一阵委屈泛了上来，又红了眼眶。
　　凌枝揽住她腰的手向上，缓慢抚拍着她的背，另一手遮住她双眼，善解人意地说：“公主是被风沙吹进了眼睛里吗？”
　　谢文瑛泪珠扑簌簌往下落，哽咽着点头。
　　“相国府风水不好，风沙无情，我们还是回宫吧。”
　　谢文瑛猛猛点头，却不动，突然抱住凌枝，把眼睛埋进凌枝肩膀。
　　“凌枝，还好有你，还好我还有你。”
　　凌枝抚摸她头发的手一顿，一瞬后又继续安抚她。
　　小公主的泪水透过衣衫，沾湿了她冰冷的肌肤。
　　不远处皇宫内的钟声响了，惊起一群飞鸟，四散远方。
　　立秋之后白日越来越短暂，黑夜会越来越长的。
　　对于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人来说，这点眼泪算什么呢，风一吹，泪无痕，衣已干。
　　小公主谢文瑛是这样的人。
　　她星露，不，她真名叫湘水，也是这样的人。
　　金顶红墙深处，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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