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她与她

　　那天是个久违的晴天。
　　一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雨，天空终于放晴，强烈的日光穿透云层，照耀着这片旧土地，一切都没有丝毫的改变。
　　林巧珍背着兴娣走出住院部的大楼。
　　这场病几乎要了林兴娣半条命，高烧转成肺炎，住了两天的院才好转过来，今天终于能出院了。
　　走出安静的住院部，拐过街角，再走十几分钟，就能到达汽车站，姐妹俩会坐大巴回到镇子上，然后再步行一个小时走回村里。
　　踩着叶子，慢慢走过安静的街，仅仅是一个拐角，世界就已全然不同，喧闹，拥挤，热烈。
　　林巧珍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拥挤着，把原本宽阔的街道，挤得就剩下那么一条小小的缝了。
　　“这里怎么那么多人啊？”
　　林兴娣趴着姐姐的肩头，小声地问着，嗓子还带着病愈没多久特有的低哑。
　　林巧珍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这两天一直再医院照顾妹妹，外头发生了什么，她也全然不知。
　　路过的好心大娘听到了姐俩的对话，凑上前来，一脸神秘与兴奋。
　　“今天街上有好戏看呢！杀人犯游街！”
　　观众看客们都一脸期待，站在外围的人还都踮起了脚尖，长长地仰着脖子，努力往人群中心看去。
　　“难得一见呢！美女杀人犯！”
　　路人们七嘴八舌，激动地讨论着这件事。
　　奇特的，少见的，与众不同的杀人犯游街事件。
　　“来啊来啊。”热心的大娘朝她招手，“我给你占了一个好位置，咱们一起看！多难得啊！”
　　林巧珍仓皇地往后退了一步，小幅度摇了摇头，回应大娘，又像是对自己说，“不，我不看了。”
　　然后背着林兴娣转身就要走，大娘哎呀哎呀地喊着她，却没有来得及挽留她，只听见人群中忽然爆发出激烈的叫喊唾弃声。
　　“杀人犯！杀人犯！”
　　林巧珍心中一沉，然后是闷闷的痛，痛得她无法再往前多走一步，而是被喧闹的人群挤到了最角落的地方，紧紧贴着墙壁，无法动弹。
　　她听到了铁链铁铐的声音，还有维护治安的人员。
　　大喇叭的声音由远及近。
　　林巧珍没有去看。
　　她一眼也没有去看。
　　她只是缩在角落里，闭着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
　　所有的声音都涌进她的耳朵里，她的脑海无法控制地想象着。
　　但是她一刻也不敢扭头去看。
　　她们约好了的。
　　她们约好了的。

　　林巧珍低着头，没有任何动作。
　　她的妹妹也安静地趴在她的背上，歪着头，不去看任何事情。
　　直到那个头发蓬乱，脸庞脏污却仍旧美丽的杀人犯，从她们身边彻底经过。
　　谁都没有发现她们。
　　谁都没有多看她们一眼。
　　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她们谁都没有多看对方一眼。
　　彼此都低着头。
　　仿佛陌生人。
　　她们本来也是陌生人。
　　她们约好了的。

　　“你走吧。”
　　潮冷的水汽从大开的门外涌进来，阴晦之间，暴雨不停。
　　整个世界都吵闹，过于吵闹，就等于安静了。
　　在这片安静里，她背起已经病得昏迷的妹妹，流着泪，想要再看周达一眼，再说点什么。
　　周达半个身子都是血，她杀了副队长，又杀了林老三。
　　但是她什么都不怕了。
　　周达微笑着，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汗，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林巧珍。
　　“林老三是我杀死的。”
　　“带着你妹妹，走得远远的吧。”
　　她无异是美丽的。
　　林巧珍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又那么温柔可亲的女孩。
　　所以第一次见面后，她就喜欢上了周达，可是她从来没说过自己的心里话，让周达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爱着她。
　　最后一次，她想把话说出口，周达却制止了她，目光依旧温柔。
　　“快走吧，快带妹妹去看病。”
　　“不用担心我，我马上就能跟自己的爸爸妈妈见面了。”
　　“林巧珍，以后别说认识我。”
　　她知道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周达想要保护她，所以要把一切罪名都揽到自己身上。
　　林巧珍咬着下唇，努力忍着哭意，她不想与周达的最后一面，显得太狼狈，又全是悲伤。
　　“那…… ”她还是想说点什么。
　　周达温柔地打断了她，“快走吧，要不就来不及了。”
　　那个雨夜。
　　雨下得好凶好猛，架势十足，仿佛要打穿林巧珍头顶的雨伞。
　　她背着妹妹，踉踉跄跄走在村路上，用力敲开了卫生所的大门。
　　林兴娣的情况确实很危急，天刚亮就被转到了县里的医院，林巧珍跟着一起去，照顾了好几天，直到妹妹出院。
　　中间她一次都没有出过医院，所以并不知道外面的消息。
　　但是同病房的家属们，聊起外面的大新闻时，她也听到了一些。
　　周达第二天就被捕了，是副队长老婆报的警。
　　警察们顺着痕迹来到林家一看，才发现林老三也被杀死了。
　　这样性质恶劣的案子，在当地属实罕见，轰动一时。
　　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女孩，用自制的凶器一下子杀了两个大男人。并且不跑也不躲，就一直坐在案发现场等着被抓。
　　后面的事情很简单，周达直接就认罪了。
　　她说是因为受不了被这两个男人凌辱，所以奋而杀人。
　　审判结果也下达得很快，死刑，枪决。
　　并且因为案子影响很大，为了给百姓们警示，在行刑前要游街示众。
　　正好是林兴娣出院那一天。
　　但林巧珍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一天的周达，是什么样子的。
　　即便她很想看，很想看。
　　这个世界上，与爱人的最后一眼。
　　但是她没有。
　　街上的人群渐渐散去，重新回到清冷与寂静。
　　林巧珍终于动了起来，长时间站立，早已麻木的腿，在街上重新慢慢移动着。
　　她背着妹妹，从寂静中走来，再次走进寂静中。
　　她没有去看。
　　也没有回头。
　　只有眼泪，冷冷地滴落在早已安静的街。

　　警察上门那天，姐姐留给她的，只有一句话。
　　不是让她照顾好云雪。
　　也不是忏悔自己做错了。
　　而是。
　　“兴娣，一定不要走错路了。”
　　她哭了。
　　因为她知道，这是姐姐的心愿，让她好好活下去。
　　姐姐献祭了自己。
　　为她求得生路。

　　只是姐姐，我们都无法预料到，属于自己的，会是怎么样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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