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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负深恩
昨夜的一场大雨,洗去了大地的炎热。
朝阳初升,晨风微凉,空气里裹挟着树叶和泥土的清香,使人心意盎然,连马蹄声听起来都欢快了很多。华贵的鲨鱼皮剑鞘有节奏的敲击着纯银的马镫,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就像是一串串美妙的音乐。
东京开封,那座绮丽如梦,温柔醉人的城,已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不见,再回头时,只看见天边的云,远处的山,以及一直延展的看不到尽头的车马。
萧绰的心里,既有即将回归故乡的喜悦,却也有一丝惆怅,趴在车窗上,轻声道:“你说,我们还会不会再来这里?”
“这谁说得准呢。”韩德让紧跟着她的马车,按辔徐行:“就像两个月以前,你肯定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有机会来到宋都。”
“如果将来能再次重游,那可多好。。。。。。”萧绰轻轻一叹,眉目终于舒展开来:“若是不行,也算啦。我永远会记得这段日子,虽然只有十几天,也足够我回忆一辈子啦。”
乌洛临行前灌了几皮囊的雪泡卤梅水,说是比清水解渴,要留着路上喝,这时左一口右一口,正是畅快,插口道:“四爷,下回若再来,你一定要带上我,我都还没玩够呢。”
“梁园虽好,终非吾乡,你们又何必如此恋恋不舍?”韩德让轻轻甩了一鞭,道:“这时候草原上正是青草万里,百花烂漫,我们回去便去打猎捕鱼,放风筝,晚上围着篝火煮茶烤肉,数着星星入睡,不好么?”
萧绰道:“哼,你们回去后,便可以做这些事,我却还要独个儿呆在燕京留守府呢。”
乌洛奇道:“为什么?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啊!”随即省悟,她出发时本是随他们同行的,若是又直接跟他们返回夏捺钵,必会引起父母疑心,自要在燕京暂住一段做做样子。
韩德让接口道:“怎么会是独个儿?不是还有炜恩和继先陪你吗,继先伤了手臂,你还没去探望过呢。”
“你是说我不顾姐弟情谊吗?”
他忙道:“我不是这意思。”
萧绰小声嘀咕:“也不知人家是因为谁才这样的。”
他俯下身子,轻声道:“你在燕京小住一段时间便回来,我。。。。。。我们等着你。”
萧绰嘴角微翘,美目重又露出笑意。韩德让趁乌洛不注意,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递给她,她轻咦一声,接了看时,只见上面写道:“白矾楼欢聚犹在昨日,转眼却已是贤弟贤妹归国之期,人生聚合离散何如此匆促哉?今日不便亲自驱马相送,愚兄心中郁郁,不胜怅然。然思及你我异姓骨肉,莫逆于心,则天涯不过咫尺而已,又大可不必作此儿女之态。愿二弟三妹此去多多珍重,愚兄必时常焚香祝祷,盼早日重逢,把酒畅叙手足之情!”
字迹龙飞凤舞,气势夺人,自是出自赵光义的手笔。萧绰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喝了一声采,侧目望着韩德让:“你说我们还能再见到他吗?”
“当然。”韩德让笑了笑,面上似乎带着一丝深意:“我们跟他的缘分可才刚刚开始呢。”
七月,耶律璟离开太保山,驻跸袅潭。
袅潭离上京不远,它并不是真的潭,而是一座极大的湖,是很久以前由狼河、呼虎尔河、大欧木沦河等三条河自西北向东南注入而形成的,经其流出的下泄支流便是下游的潢水。整个湖泊东西长达一百二十里,南北阔有六十里,四周灵气汇聚,草木繁茂,不但是清凉的避暑圣境,亦是极好的狩猎之所。
耶律璟兴致高昂,一连几日,都率领皇族人员进入北面的大山中行猎,所获野兽飞禽无数,回来便大摆筵席,欢饮达旦。
铁锅中炖着鹿茸,混合着几十种珍贵补药,不过一会儿工夫,空气里已渐渐散发一股淡淡的药味,这种闻着不像平常喝的药有股苦味,而是有种天然的迷人的清香。
耶律贤深深呼吸了几口,胸中却并没有因此而畅快稍许,他手中的笔在纸上勾勒着,寥寥数笔便出现一个人的脸部轮廓,然而他又很快停了下来,呆呆地望着那张脸,仿佛陷入了沉思。
外面很静,静得没有一丁点声响,他知道,外面其他营帐里的人,大部分都随着皇上外出了,行营里只剩下那些值守站岗的卫兵,以及老弱病幼,而他,就是其中的一个。
父皇喜欢袅潭,在位时几乎每年都要巡幸于此。他当然记得他的样子,细长飞扬的眉,深邃明亮的眼,高耸的鼻梁。。。。。。虽然没有画出来,但关于他的一切,都深深烙刻在他的心里。
若他还没死,今夏必然也会巡幸此地,若他没死,自己原可以像普通人一样健康壮实,若他没有死,父子俩便可草原赛马,林中狩猎,晚上在皮室金帐的酒宴上,他作为长子,必站在万众瞩目的地方,率领皇族百官向父皇敬酒,那时,父皇一定会像往常一样,发出爽朗喜悦的大笑。。。。。。
他眸中忽然露出痛苦的神色,掷了笔,抓起面前那张纸,三下两下扯得粉碎。
刘解里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跪下来,担忧的轻唤:“殿下。”
他摇了摇头,靠在椅中:“我没事。”指着地上的碎纸,淡淡的道:“怎么画也画不好,都烧了罢。”
“是。”
刘解里佝偻着背,一一拾起来放入火中。
锅中已开始咕嘟咕嘟作响,冒出白腾腾的热气。刘解里默默地坐在地上的藤垫上,不时往炉中添加炭火,偶尔看耶律贤一眼,却不敢轻易打扰。
一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躬身行礼:“参见殿下。”
耶律贤抬眼见是韩匡嗣,面上露出微微笑意:“你今日怎没有随皇上出去?”韩匡嗣自耶律贤幼时便一直为他看病,两人的关系亦师亦友,他的话,耶律贤总是能听得进去,刘解里看到他,心里也不禁松了口气。
韩匡嗣苦笑道:“下官年纪大了,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天天折腾,况且也着实放心不下殿下,殿下今日身子安?”
耶律贤道:“今日尚好,你坐。”
韩匡嗣谢过,在锦墩上坐下,接过刘解里奉上的奶茶喝了一口,身子稍微前倾:“刚才行营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殿下可有听说?”
耶律贤见他神色异常,问道:“谁?”
“太平王妃。”
“哦。”耶律贤目光闪动:“倒真是个意想不到的人。”又道:“她这会儿应该也进山了罢。”
“殿下所料不差,她听说皇上进山了,急急忙忙赶去了,都没来得及跟长公主多说几句。”
“这原是她的拿手好戏,自要去投皇上所好,也顺便在众人面前出下风头。”耶律贤淡淡一笑,道:“太宗皇帝知道罨撒葛是个草包,当年早早地为他定下这门亲事,以便将来有贤妻相助,嘿嘿,果然爱子心切,为之计深远。”
他言语中颇有讽刺之意,韩匡嗣曾深受耶律德光恩宠,便不接他的话,过得片刻,方道:“太平王妃精明能干,胆识过人,确实是一位难得的奇女子。”
耶律贤道:“她这时候回来,看来罨撒葛的确是坐不住了。接下来朝中免不得要起点风浪了。”
韩匡嗣道:“管它起什么风浪,殿下都要沉下心来,置身事外,静静看戏就好。”
耶律贤默然良久,道:“前日我去见皇上,听他话中意思,似有意为我选妃。”
韩匡嗣微微一愕,按说耶律贤也是到了要选妃的年龄,只是他身体病弱人所共知,若是正式娶妻,过得一两年尚无子嗣,人们便免不了要往深处想了。。。。。。他沉吟了一下,道:“其实也无妨,皇上无儿女,当年也顺利登基,太平王妃目前膝下也无所出,殿下不用太过忧虑。”
这一说却又触到了耶律贤的隐痛,他眸色郁沉,缓缓道:“我父皇被逆贼所弑,事发突然,皇上混乱中继位,怎能与现时相比?况他那时不过二十岁,雄姿英发,弓马娴熟,耶律屋质拥戴他,太宗时期的一批武将又忠于他。太平王妃虽然无所出,罨撒葛的侍妾可是有过孩子,孩子没活下来,跟有没有孩子,这差别可就大了。。。。。。我在那些人眼里,本就是一个废人,一样摆设,若再叫人知道我身患隐疾,我在皇族中便颜面扫地,再无资格去跟罨撒葛和喜隐争长论短。”
韩匡嗣想不出别的话来安慰他,扯开了话题:“皇上既提起这话,是否心中已有了人选了。”
耶律贤道:“应该是大諲撰的孙女。”
大諲撰本是渤海国第十五代王,后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率兵灭其国,改名为东丹国,并以自己的太子,也就是耶律贤的祖父耶律倍为国王。大諲撰和他的王后则被押至上京,阿保机特地命人筑了一座城给他们居住,又赏赐大量的金钱和牛羊奴仆,一家子依旧过着锦衣玉食的奢靡生活。大諲撰死后,他的后代子孙也得到辽国君主的优待,他的孙女大茉格,今年才十六岁,天生丽质,容貌出众,耶律璟在一次酒宴上,亲口呼她为渤海公主,后来其他人也便以公主称之。
韩匡嗣听说是她,眼睛倒是一亮:“渤海公主出身高贵,相貌又是上上之选,皇上对殿下的婚事还是用了心。”
耶律贤冷笑道:“罨撒葛娶了萧胡辇,喜隐一门心思都在萧猗兰身上,皇上也差不多默许了。萧家姐妹是势力庞大的后族贵女,他用了心,给我选的却只不过亡国之君的孙女,一个空架子罢了。”
“殿下,这个暂且放一边。”韩匡嗣眉头紧皱,道:“目前来看,的确还不到娶亲的时机,但以皇上的性子,一旦决定一事,便很难更改。待下官以后再找机会向他进言,看能不能缓上一缓。”
“嗯,如此甚好。”耶律贤微微仰头,在心里算了算日子,道:“阿让此刻大约已进入辽境了。”
“应该是的。”
“他这次离开这么久,倒真叫我有些不习惯。”
韩匡嗣道:“德让蒙殿下厚爱,一直跟随左右,实是他莫大的福气,希望他这次能不辱使命才好。”
他话里隐含着两层意思,耶律贤会意,低声道:“韩大人,一直以来,你为我的病熬心费力,如今又要多操一层心,真是难为你了。”轻轻叹了口气:“不过就像你们汉人说的,万般皆是命,有些东西强求不来的。我现在只盼着德让平安归来,余事也不愿去想了。”
韩匡嗣压低声音:“殿下还年轻,何出此颓丧之言?若是下官全无把握,也不会劝殿下一试。德让办事还是让人放心的,殿下静候佳音便可。”
“嗯。”耶律贤心中感激,道:“无论最后是否有结果,只要有朝一日我能达成心愿,必不辜负你今日深恩厚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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