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坠秋林

　　清晨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像一层轻薄的白纱笼罩着校园。悬铃木巨大的树冠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长长的走廊被切割成明暗相间的琴键，静默地等待着第一个音符的敲响。空气里弥漫着昨夜雨水混合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清冽而微凉。

　　顾星河捏着刚从打印室取出的物理实验报告，纸张边缘还残留着油墨的温热，像一颗刚离开胸膛的心脏。他沿着这条光影交错的“琴键长廊”走向教学楼，步履比平时略显沉重。指尖第三次无意识地探进校服口袋深处，触碰到那冰凉的金属棱角——是叶知秋小学毕业那年送他的银色音符钥匙扣。链坠的边缘早已被经年累月的摩挲磨去了锐利的锋芒，呈现出温润内敛的哑光质感，如同少年那些曾被岁月冲刷、逐渐沉潜的心事与棱角。

　　这枚小小的音符，曾是他晦涩青春里一个隐秘的锚点。此刻握在掌心，那熟悉的冰冷触感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荡起一圈圈难以平复的涟漪。他深吸一口带着水汽的空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悸动，却只觉得那冰凉的金属仿佛在掌心微微发烫。

　　转过实验楼冰冷坚硬的灰色大理石拐角，视野豁然开朗。前方，是那座被繁茂紫藤花覆盖的弧形花架。经历了夜雨的洗礼，深紫色的藤蔓沉甸甸地垂挂着，晶莹的水珠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如同缀满了细碎的钻石。就在这片流动的紫色瀑布下，一抹月白色的裙摆毫无征兆地撞入眼帘，瞬间攫住了他的呼吸，让周遭的一切声响都骤然退潮。

　　是叶知秋。

　　她正抱着一摞厚重的乐谱迎面走来，深蓝色封面的《赋格的艺术》几乎要遮住她的下巴。晨光透过紫藤叶片的缝隙，温柔地洒落在她身上。她的发梢沾着琴房特有的浅黄色松木碎屑，在光线下跳跃，像撒了一层细碎的金粉。她微微低着头，步履轻快，似乎正沉浸在某个只有她自己知晓的音乐世界里，全然没有注意到前方拐角处僵立的身影。

　　顾星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随即开始疯狂地撞击着胸腔，一下，又一下，沉重得仿佛要破膛而出。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倒流回四肢百骸，带来一阵眩晕般的失重感。几乎是出于一种刻在骨髓里的本能，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皮鞋踩过满地凋零、被雨水浸透的紫藤落蕊，发出轻微的“噗嗤”声，惊起了两三只蜷缩在花影里沉睡的白蝶，它们惊慌地拍打着翅膀，如同被骤然拨乱的琴弦。

　　钥匙扣在他指间神经质地来回翻转，冰凉的金属链条随着他急促的心跳缠绕、松开、又缠绕，像一条不安分的小蛇。细长的链条无意间勒住了无名指根部，留下几道浅浅的、转瞬即逝的红痕。他想开口，想喊出那个在唇齿间辗转了千百遍的名字，喉咙却像被塞进了一团湿透的棉花，沉重而滞涩，所有的声音都被堵在了胸腔深处，最终只挤出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嗒、嗒、嗒”地在空旷寂静的长廊里空洞地回响，一声声敲打在自己紧绷的神经上。

　　叶知秋似乎也听到了这不同寻常的脚步声，微微抬起了头。她的视线越过乐谱堆叠的上缘，恰好迎上了顾星河那双写满复杂情绪的眼眸——紧张、无措、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灼热。晨光勾勒出她清晰的侧脸轮廓，那双浅褐色的瞳孔在光线下剔透得像琥珀。四目相对的刹那，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空气中有看不见的弦被骤然绷紧。

　　叶知秋的脚步似乎也顿了一下，白色的帆布鞋恰好踏过一道由窗外悬铃木枝叶投下的、明暗分明的光影交界线。就在这微妙的、如同临界点般的瞬间——

　　“哗啦！”

　　缠绕在顾星河指间的金属链条猛地一滑！那枚承载了太多时光与心事的银色音符钥匙扣，如同挣脱了束缚的流星，从他汗湿的掌心脱手飞出，划过一道短促而冰冷的弧线！

　　“当啷——！”

　　清脆而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清晨湿漉漉的寂静中骤然炸开，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击碎了所有凝固的空气和无声的对峙。那声音尖锐、突兀，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狠狠敲打在两人的耳膜上。

　　晨露未晞的青石板地面上，那枚银色的音符吊坠正对着叶知秋的白色帆布鞋尖，微微颤动着，折射着清冷而锐利的光。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突兀的休止符，暂停了所有流动的思绪。

　　叶知秋猛地顿住了脚步，怀里的乐谱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停顿而失去了平衡，最上面一本厚重的谱册滑落下来，“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纸页被穿堂而过的风“哗啦”一声掀开，露出了内页——边缘已经泛黄发脆的贝多芬《月光奏鸣曲》手稿。那熟悉的、略带稚气却笔锋刚劲的笔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刺痛了顾星河的眼睛！那是……他六年级时在琴谱上留下的铅笔标注！

　　顾星河整个人僵在了原地，仿佛被无形的冰霜瞬间冻结。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却在四肢百骸凝固成冰冷的石块。他看见叶知秋浓密的睫毛在晨光中微微颤动，最终凝成静止的蝶翼，覆盖着那双盛满了惊愕与复杂情绪的琥珀色眼瞳。她颈后那道淡粉色的、月牙形的旧疤痕，在几缕滑落的碎发间若隐若现，像一道无声的密码，瞬间解锁了他尘封的记忆闸门。

　　时间，被一只无形而巨大的手，狠狠按下了暂停键。

　　周遭的一切声音——风声、远处操场的哨音、甚至自己的心跳——都仿佛被吸进了真空。世界只剩下那枚冰冷震颤的音符，那摊开的、刺痛双眼的旧乐谱，和眼前这个近在咫尺又恍如隔世的女孩。

　　叶知秋的指尖蜷缩在散落乐谱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绷得发白，几乎要嵌进那泛黄的纸页里。钥匙扣折射出的细小光斑，像一只不安分的小虫，跳跃着爬上她微垂的眼尾，将那双浅褐色的瞳孔染上了一层剔透而脆弱的琥珀光泽。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却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无声的静默像沉重的石块压在顾星河胸口。他猛地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狼狈的急切，仿佛要抓住什么即将彻底流逝的东西。指尖擦过冰凉而粗糙的石板地面，带起一丝微尘。就在他即将触碰到那枚冰冷的音符时，垂落的金属链条“哗啦”一声，如同有生命般，猝不及防地缠住了他腕上的手表表带！

　　他下意识地用力一扯！

　　冰冷的金属链条瞬间在皮肤上勒出一道清晰而火辣的红痕，像一道新鲜的伤口。轻微的刺痛感传来，反而让他混乱的头脑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就在他扯动链条的瞬间，一阵清冽的茉莉香气，混合着乐谱纸张的陈年墨香和紫藤花的淡雅气息，骤然变得浓烈起来，如同无形的浪潮将他包裹。

　　叶知秋的裙摆随风飘动，轻轻扫过了地上那枚小小的钥匙扣。柔软的布料摩擦过冰凉的金属，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声音在极度寂静的空气里被无限放大，如同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凝滞。

　　顾星河终于用力攥紧了那失而复得的链坠，冰凉的金属紧贴着他掌心的汗湿。他猛地直起身，动作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就在他抬眼的瞬间，余光瞥见那堆散落的乐谱最上层，一张泛黄得更加厉害的纸页被气流卷起，打着旋儿飘落下来。

　　正是高一那年，他在失物招领处的玻璃柜里惊鸿一瞥的《缘·续》乐谱手稿！那独特的、属于叶知秋的娟秀字迹，他绝不会认错！纸张边缘甚至还有他记忆中那点不易察觉的水渍晕开的痕迹！

　　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无数疑问和翻涌的情绪瞬间冲上脑海，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你的谱子怎么在这里？”

　　然而，就在这念头升起的刹那，一种更强烈的、混杂着巨大冲击、尴尬、无措甚至恐慌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清晰地看到了叶知秋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愕，以及那迅速浮起的、刻意维持的疏离感。那道颈后的月牙疤痕，此刻像在无声地嘲笑着他所有隐秘的心思。

　　勇气如同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甚至来不及细看那张飘落的乐谱，几乎是出于一种近乎本能的逃避，一种害怕被那复杂目光彻底洞穿的狼狈，他猛地转过身！校服衣角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掀起一阵小小的旋风。那阵风，卷走了空气中残留的、属于她的清冽松木香和淡淡的茉莉气息，也卷走了他所有未及出口的话语和勇气。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大步冲向走廊尽头那扇标志着“物理功能教室”的沉重木门。

　　“砰——！”

　　一声沉闷而响亮的关门声在身后骤然响起，如同惊雷炸裂在空旷的走廊，也狠狠砸在顾星河自己的心上。厚重的木门瞬间隔绝了外面那个弥漫着紫藤花香、旧乐谱气息和她存在的世界。

　　他背靠着冰凉坚硬的门板，大口地喘息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奔逃。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过了好几秒，他才惊觉自己一直紧紧攥着右拳——那枚冰冷的音符钥匙扣已经深深嵌进了他的掌心，硌得生疼。而左手那份原本平整的实验报告，早已在他无意识的、巨大的紧张与慌乱中被攥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如同他此刻混乱不堪的心情。

　　走廊的另一端，叶知秋怔怔地站在原地，目光失焦地落在青石板上那片刚刚被钥匙扣短暂压出的浅痕上。那浅浅的印记，在晨光中像一个沉默的、等待被填写的五线谱音符，也像一个无法愈合的微小伤口，烙印在冰冷的地面和她恍惚的心底。她缓缓蹲下身，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拾起那张飘落的《缘·续》乐谱，仿佛拾起一个失而复得却又无比沉重的旧梦。乐谱上，他当年留下的铅笔批注依然清晰，像一行行无声的密码，横亘在七年的时光长河里。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仓惶离去时带起的、混合着少年气息的微风。远处，那扇紧闭的物理教室门，像一个冰冷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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