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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判
法庭肃穆。
谢予坐在旁听席第一排,目光定在被告席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他的母亲,谢浅夏。
她穿着熨帖的素色套装,背脊挺得笔直,仿佛不是在接受审判,而是出席一场寻常的商务会议。
法官的声音在宣读着判决,那些证据、证词、严密的逻辑链……
他的视线描摹着她的轮廓,思绪却沉入了时间的洪流。
……
他想起更早的时候。
不是后来这座空旷的大宅,而是父亲还在时,那个偶尔会有烟火气的家。
记忆里有个模糊的午后,阳光很好。
年幼的他坐在地毯上摆弄玩具车,母亲就坐在不远处的沙发里,没有看文件,没有接电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时她的眼神,似乎是柔软的。
她甚至走过来,蹲下身,拿起一辆小小的红色跑车模型,轻轻推到他面前:
“我们小予,以后想开什么样的车?”
那或许是他记忆中,她为数不多,不带任何衡量与目的的亲近。
但那样的时刻太短暂了,短暂得像偷来的幻梦。
父亲去世后,母亲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变得更加忙碌,也更加冰冷。
家成了她偶尔停留的驿站,而他是需要严格规划的“继承人”。
关怀变成了例行公事的询问:
“功课做完了吗?”“礼仪老师怎么说?”“下次考试目标第几名?”
他开始害怕她回家,害怕她审视的目光,害怕那永远无法让她满意的成绩单。
偌大的房子里,保姆和司机来来去去,他却觉得无比孤独。
……
然后,他想起了第一次接触摩托。是十三四岁,某个被母亲严厉斥责后的深夜。
他负气跑出家门,在街角看到一个留着长发、穿着皮衣的年轻人,正跨坐在一辆轰鸣的机车上。
年轻人看到他,咧嘴一笑,带着点痞气:“小子,看傻了?这叫自由!”
自由。那个词像闪电一样击中了他。
后来,他偷偷攒钱,认识了车队的人,学会了骑摩托。
当他第一次拧动油门,感受着引擎的咆哮和风猛烈撕扯头发的感觉时,他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释放。
在摩托上,他是谢予,不是谢浅夏的儿子。
速度能带走一切。
母亲的期望,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未来,还有那份无处安放,对温情早已绝望的渴望。
只有在那种无限接近死亡的瞬间,他才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
秘密只维持了不到两周。
某个傍晚他刚回到家,就看到那辆摩托的残骸被丢弃在别墅门口最显眼的位置。
金属骨架扭曲变形,油箱凹陷破裂,仿佛一具被暴力肢解的尸体。
母亲谢浅夏就站在一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绝对不容置疑的威严。
“玩物丧志。”她只说了这四个字,声音不高,却像鞭子抽在他心上。
她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怒骂,只是用这种最彻底的方式,摧毁了他小心翼翼守护的自由象征。
那一晚,他没有哭,也没有争辩。
他只是默默走过去,在母亲冰冷的注视下,开始收拾残骸。
把每个零件,哪怕是最细小的螺丝,都捡起来装进纸箱,拖回自己房间的阳台。
接下来的三个月,每个深夜,他都在阳台那盏昏暗的灯光下,对照着淘来的维修手册,一点点尝试修复。
手指被划破无数次,沾满洗不掉的油污,复杂的电路图看得他头晕眼花。
没有人帮他,也没有人理解他。
就在这些与冰冷机械相伴的深夜里,在反复的拆卸安装中,一个坚定的念头在他心中扎根——
爱,不该是这样的。
爱不该是摧毁对方珍视的东西,不该是以“为你好”为名行控制之实。
他抚摸着那些零件,它们不会说话,但只要你按照正确的方式对待,就会给予精准的回应,带你感受风与自由。
那么,人呢?
如果将来他有了真正爱的人,一定要对那个人很好很好。
好到绝不会让对方感受到一丝一毫,他此刻所承受的这种被全盘否定的痛苦。
他要给的是守护,是理解,是哪怕不完全认同,也会尊重对方的选择和热爱。
这个认知像一颗埋在废墟里的种子,在往后的岁月里悄然生长,最终塑造了他对“爱”那份独特的、带着伤痕的笨拙理解。
……
“被告,你还有什么需要陈述的吗?”
法官的声音将谢予从回忆中拉回。
他看到谢浅夏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法庭,最终,极其短暂地,与他的视线交汇。
那一瞬间,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疲惫,认命,一贯的骄傲,甚至……还有像是遗憾,又像是解脱的东西。
唯独没有怨恨或乞求。
她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一天,甚至在某种程度上,默许了他的“背叛”。
谢予僵坐在原地,直到法庭空无一人。
他赢了。他用最决绝的方式斩断了与过去的纠葛,为父亲讨回了公道。
可为什么,心里只剩下这么大一个空落落的洞,呼呼地灌着冷风?
……
谢予将车停在无人的海岸边,熄了火。
推开车门,咸涩的海风立刻扑面而来。
他背靠着引擎盖点燃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灭。
远处,法庭的轮廓仿佛还在眼前,母亲最后的目光仍在刺痛着他。
所有这些喧嚣的碎片,都被隔绝在身后那片遥远的城市灯火之外。
唯有眼前这片海。
潮水不知疲倦地涌上,拍打着礁石,又哗啦啦退去。
这声音原始而强大,带着净化般的力量,缓慢冲刷着他内心的惊涛与孤寂。
它不提供答案,也不给予安慰。只是存在。
在这片亘古的韵律面前,他那些激烈的情绪都被稀释了。
他需要这样一个地方,需要这样永恒不变的声音,来盛放无处可去的沉默,来确认自己还在呼吸。
直到天边泛起灰白,他才直起身。
发动机的轰鸣再次响起。
他最后看了一眼苏醒的海平面,转动方向盘,汇入城市的车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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