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十六相共轭十X】AML

作者:落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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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间章


      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但瘫坐在圣坛冰冷的台阶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石质台面,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除了害怕,更多是一种剧烈冲击后的生理性脱力。
      他的白袍下摆浸满了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分不清是哪个骑士的,或许更多的,来自那个闯入者未。
      他脑子里像塞进了一团暴风雨后的乱麻,各种画面和声音不受控制地翻滚、冲撞。
      他记得今天清晨和往常一样,空气里带着晨露和旧木头的气味。但知道自己的处境,骑士团这次前来,名义上是“例行巡检并邀请高阶祭司回总部述职”,实际上是囚笼,或者更糟。这一次被自己拒绝了几次之后,骑士团似乎已经显露出本性了。穆希纳什那边,终于想让自己死了吗?
      他无处可逃,他是被扔进教会“看管”的。教会的网络笼罩一切,反抗只会让事情更糟。
      然后,毫无征兆地,侧厅方向传来了异响。不是正门被庄严撞开的轰鸣,而是一声沉闷的撞击和短促、被掐断般的闷哼。但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混合了果然来了和还是来了的冰冷预感攫住了他。骑士们立刻警觉,阵型变换,将他半包围在圣坛前,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接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在侧厅的拱门口一闪而过。
      是未。但第一眼几乎没认出来。未站在那里,左手滴着血,一只眼睛被半干的血痂糊住,另一只眼睛扫过全场。没有惯常的警惕或闪躲,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冰冷,以及一种近乎实质的烦躁。仿佛眼前不是全副武装的教会骑士,而是一群挡了他路的、惹人厌的虫子。
      下一秒,杀戮开始了。
      那不是但认知中的任何战斗。没有怒吼,没有战嚎,只有沉默的、高效到残忍的扑击。未的动作并不算特别快,甚至有些踉跄,但他总是能先一步出现在最让骑士难受的位置。他仿佛知道那个高个子骑士冲锋时左膝的旧伤,轻轻一绊就让他失去平衡;他好像预判了那个年轻骑士挥剑的轨迹,提前半步侧身,用不知从哪里夺来的短剑从对方颈侧甲缝里捅进去,手法熟练得令人胆寒。
      但当时完全懵了。他看见未夺过一把剑,又扔掉,捡起烛台砸人,用头撞,用膝盖顶。战斗毫无章法,却又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准。每一次看似拼命的、以伤换伤的打法,最终倒下的都是骑士。未自己也在流血,腰侧、背上、肩膀不断添上新伤,但他好像感觉不到,或者说不在乎。他的动作始终带着那股压抑不住的烦躁,仿佛眼前的厮杀只是他急于摆脱的、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情。
      战斗发生在前厅,但能看到的部分实在有限。骑士们在未那种不要命的气势和同伴不断倒下的恐惧中,很快被逐一解决。当最后一名骑士的咽喉被割开,教堂里除了浓重的血腥和喘息,再无其他声响。
      当未拄着剑来到但所在的房间时,他的眼神让但终生难忘。
      没有胜利的喜悦,没有救赎后的欣慰,没有常见的痛苦或解脱。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仿佛燃烧殆尽后的死寂。未看着他,又好像没在看他,目光穿透了他,投向某个遥远而虚无的地方。然后,那支撑着他的力气似乎瞬间抽空,他眼睛一闭,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砸在血泊里,再无声息。
      但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几秒钟后,强烈的职业本能和某种更复杂的情绪驱使他连滚爬爬地冲了过去,滑倒在未的身边。
      “未!未!”他颤抖着呼唤,手指试探未的鼻息。
      微弱,但还有。
      但看着未身上那些可怕的伤口,尤其是右胸那个贯穿伤,正在汩汩冒血。常规的治愈术对未可能无效,未的体质有些异常,对低级魔法有抗性。
      但一边施展魔法试图急救,白色的荆棘缠绕上了未的四肢,托起了未的头颅。
      “快来人!”但朝着教堂后方喊道,他知道那里还有几个不参与战斗的普通执事和杂役,“侧门!去叫街区医护所的人!快!带上生命稳定剂和外科工具!有人重伤!”
      他扯下自己的祭司袍下摆,试图给未最严重的伤口加压止血。布料很快被浸透。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忆着医疗术士手册上的急救步骤,尽管手指依然抖得厉害。未的体温在降低,脸色死白。
      杂役和执事战战兢兢地探出头,被眼前的尸山血海吓得面无人色。但在但厉声催促下,才有人踉跄着跑出去求救。
      等待的时间无比漫长。但跪在血泊里,按着未的伤口,眼睛死死盯着未灰败的脸。他脑子里混乱的思绪开始慢慢沉淀,转化成一个个冰冷而清晰的问题:
      为什么?
      未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只是一个底层的流浪者,偶尔打点零工,在黑市边缘挣扎求存。但知道他身手可能比看上去好一点,有些街头生存的狠劲,但绝不应该……绝不可能做到眼前这种地步!一个人,单枪匹马,没有魔法波动,用最原始野蛮的方式,杀光了整整一队全副武装的教会骑士!这简直像是噩梦里的场景。
      他怎么做到的?
      那些精准到可怕的弱点攻击,那些对骑士战斗习惯匪夷所思的预判,那种对伤痛近乎漠然的承受力……这根本不是但所认识的那个未。
      目标明确……为了我?
      骑士团是冲着他来的。未的杀戮目标从始至终锁定骑士团,甚至特意先解决了可能干扰的医疗术士和法师。这指向性太明显了。未在救他?以这种极端血腥、不留余地的方式?
      但感到一阵寒意爬上脊背。未展现出的那种熟练和冷酷,让但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些传说中潜伏在阴影里的顶级刺客或战争机器。可未……他明明连字都不太认识,身上也没有任何受过严格训练的痕迹。
      街区医护所的人终于到了,带着简易的急救设备。领头的老医生看到教堂内的景象,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发白。在但的坚持和紧急身份授权下,他们迅速对未进行了现场急救:注射强效生命稳定剂和止血凝胶,用便携式能量场暂时稳定最重的胸腹伤口,清理部分创面并包扎。
      “必须立刻转移到有手术条件的地方!他的伤势太重了,失血过多,多处内脏受损,右臂骨折,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老医生声音急促。
      “送去第七教区附属医院,用我的权限。”但立刻道,他稍微恢复了一点镇定,“他被袭击了,是……保护教堂的见义勇为者。”他艰难地给未此刻的身份定下基调。无论如何,未不能作为屠杀者被对待,至少现在不能。教会内部对骑士团这次行动并非没有分歧,或许可以借此周旋。
      未被小心地抬上担架,转移离开。但留下来,面对满地的尸体和闻讯逐渐赶来的教会治安人员以及更高层的调查者。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是混乱而压抑的。但作为现场唯一的幸存目击者,也是骑士团原本的目标,接受了反复的、细节到苛刻的询问。他隐瞒了未最初是从侧厅闯入以及之前认识未的事实,只说听到侧厅异响,然后看到一个浑身是伤的陌生流浪汉冲出来与骑士团搏斗,似乎是想阻止骑士团带走自己。他强调了骑士团行动的突兀性和未保护行为的突然性,将未描绘成一个路见不平、爆发了惊人潜能的悲剧性人物。
      “一个人?杀了所有骑士?包括骑士长和随行的法术人员?”调查的神官满脸难以置信,“但祭司,您确定他没有任何魔法辅助或同伙?”
      “我当时……很震惊,看得不是很全。”但斟酌着词句,“他的战斗方式……很原始,很拼命。好像……好像对骑士们的战斗方式非常熟悉,总能找到破绽。我不认为他用了魔法,至少我没有感觉到常见的魔力波动。至于同伙……我没有看到其他人。”
      这个解释连但自己都觉得牵强,但主厅。前厅和侧厅确实都有全方位的监控魔法。现场没有其他目击者能反驳,而尸体的伤痕确实大多是冷兵器造成,符合原始搏杀的特征。未身上除了简单的街头武器,没有发现任何制式装备或魔法物品,这一切都证明了但句句属实。
      教会高层的反应微妙。骑士团剩下的成员已经不在加仑,邻国穆希纳什原本就对骑士团霸道行径不满的中立派和温和派,则对此事保持了沉默,甚至隐隐有种乐见其成的态度。毕竟,一个横行无忌的武装小队在教堂内全军覆没,无论原因为何,都狠狠打击了激进派的气焰。未的身份成谜,反而成了一个可以灵活操作的筹码。
      在但的极力坚持和某些高层默许下,对未的定性暂时偏向于“身份不明的守护者”,治疗得以在相对保密和重视的条件下进行。但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衡,一旦未醒来,或者激进派找到更多证据,风暴还会再来。
      处理完最紧急的询问和汇报,但以需要清理现场、安抚区域信众情绪为由,获得了暂时处理教堂内部善后的许可。他遣散了大部分协助的杂役,只留下两个自己引荐来的孩子帮忙。(与其说是留下,不如说只有他们愿意来帮忙)
      当真正开始面对这四十具尸体时,那种不真实的荒谬感和迟来的冲击,才如同潮水般将但淹没。
      教堂宏伟的穹顶下,曾经神圣庄严的空间,此刻宛如屠宰场。血迹在地上汇成大小不一的泊洼,已经半凝固,呈现出暗红发黑的颜色。尸体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倒卧,盔甲破损,武器散落,那些曾经傲慢或冷漠的脸庞,如今只剩下死亡带来的僵直和空白。空气里的血腥味混合着一种内脏破裂后的微腥,令人作呕。
      但戴上了厚手套,拿起工具,开始协助孩子们进行最初步的清理。他需要整理死者遗物,记录伤亡,为后续的官方验尸和身份确认做准备。
      他首先靠近那个被未用短剑刺穿脖子的年轻骑士。蹲下身,但强迫自己仔细查看。颈甲的缝隙处,伤口精准而深入,切断了大血管和气管。一击致命,毫无冗余。但记得未当时扑上去的动作,快、狠、没有任何犹豫,仿佛做过千百次。
      他移动到一个被烛台砸碎肩甲、又被补刀刺穿胸腹的骑士身边。烛台砸击的位置正好是肩关节活动处,破坏了盔甲的完整性,为后续的刺杀创造了条件。这真的是巧合吗?
      但一个一个尸体看过去,越看心越沉。大多数致命伤都位于盔甲防护的薄弱点或连接处:颈侧、腋下、腹股沟、膝弯、面甲缝隙……有些伤口甚至是多次叠加的,显示未在对方失去反抗能力后,依然进行了确保死亡的补击,冷静得可怕。
      他走到骑士长的尸体旁。这位实力强悍的队长,死状颇为惨烈。巨剑还脱手落在不远处,胸甲被自己的剑刺穿,而左肋则有一个被钝器暴力凿开的破口,边缘的金属向内卷曲,深深嵌入身体。但记得最后那同归于尽般的一幕。未是怎么在那种重伤下,还能准确找到盔甲接缝并完成致命一击的?他对骑士长盔甲的构造熟悉到了何种程度?
      但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手套下指尖冰凉。这不是一场遭遇战,不是激愤之下的反抗。更像是一场经过精心策划的定点清除。未的目标明确,手段高效,对每一个敌人的特点和弱点似乎都了如指掌。
      他怎么可能知道?
      但了解未的背景,或者说,他自以为了解。一个在第七教区底层挣扎了几年,偶尔接点搬运、清洁、甚至可能是打手黑活的流浪汉。沉默寡言,对教会事务漠不关心,似乎只专注于最基本的生存。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对一支精锐教会骑士团的成员构成、装备弱点、战斗习惯熟悉到这种令人发指的程度?
      除非……除非他根本不是表现出来的那样。
      但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起未身上那些层层叠叠的旧伤疤,有些看起来很陈旧,形状怪异。以前他只当是街头斗殴或艰苦生活留下的印记。现在想来,其中一些是否太过“专业”?还有未偶尔流露出的那种远超普通流浪汉的警觉性,对周围环境异乎寻常的敏锐感知……
      一个可怕的想法浮现在但的脑海:未,会不会是某个势力派来暗中保护自己的?因为自己特殊的血脉?所以他才对自己偶尔的善意有所回应?所以他才在关键时刻以如此暴烈的方式介入?
      但这个想法很快又被但自己否决。如果是保护,大可以更早警示,或者采用更隐蔽的方式带他离开,而不是选择这种必然引发轩然大波的血腥屠杀。这更像是……更像是未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被逼出的最后手段。
      难道未和骑士团有私仇?可这无法解释他为何对每个骑士的弱点如此熟悉,除非他长期、近距离地观察研究过这支小队——这更不可能。
      清理工作缓慢而压抑地进行。但和孩子们默默地将尸体一具具排列整齐,盖上白布,记录下他们身上能找到的身份标识和遗物。每一具尸体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场短暂而惨烈的战斗,也在不断加深但心中的谜团和寒意。
      当他清理到侧厅门口,看到第一个被未杀死的骑士时,但的视线落在了门框内侧一个不起眼的位置。那里有几道新鲜的、深深的刮痕,像是有人用带钩的粗糙工具狠狠划过。痕迹的角度和位置……
      但走过去,蹲下仔细查看。他的目光顺着痕迹移动,又看向地面,那里有几滴颜色稍浅、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滴落的形状……他模拟了一下,如果一个人在这里突然遭受来自侧后方的袭击,挣扎时……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些痕迹,这血迹的位置,和这第一个骑士倒下的姿态,以及但记忆中未冲出来时左手滴血的样子……隐隐吻合。未不是从外面闯进来的?他一开始就在侧厅?他又是翻墙进来的?
      但感到一阵眩晕。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未的出现,不是偶然路过,更像是有预谋的潜伏和等待。
      他站起身,靠在冰凉的石墙上,闭上眼睛,试图将混乱的线索拼凑起来。
      但感到一阵寒意彻骨。未所承受的,一定远比他身上那些恐怖伤口所呈现的,要多得多。
      这时,一名执事匆匆走来,低声禀报:“但祭司,医院传来消息,那个伤者……未,他的紧急手术已经结束,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但仍处于深度昏迷,未脱离危险。另外……审判庭的人来了,要求接管现场和后续调查,他们特别提到了要见您。”
      但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眼神恢复了平静,深处却多了一丝沉重和决断。不管未是谁,不管他背负着什么,他救了自己,以这种极端的方式。在教会错综复杂的权力漩涡和未身上巨大的谜团之间,但知道自己必须做出选择。
      “我知道了。”但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清晰坚定,“告诉他们,我稍后就到。还有,以我的名义,请医院不惜一切代价,保住未的生命。他……是重要的证人。”
      ……
      未的昏迷并非寻常意义上的沉睡。在教会附属医院最高级别的看护病房里,他的生命体征曾一度微弱得让最精密的仪器都几乎捕捉不到。主治的医疗术士和外科医生们轮番上阵,动用了储备的高阶治疗卷轴和昂贵的再生药剂,也只能勉强维持住一丝生机,每一次病情通报都让但的心往下沉一分。
      然而,就在第三天深夜,监测未生命体征的仪器突然发出了一阵轻微而稳定的蜂鸣。值班的医疗术士以为设备故障,检查时却惊愕地发现,病人原本微弱紊乱的波形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变得强壮规律。他急忙呼叫主治医师。当一群人冲进病房时,看到的景象让他们瞠目结舌:未安静地躺在那里,呼吸平稳悠长,脸色虽然依旧苍白,却不再有濒死的灰败。最令人震惊的是,他身上那些狰狞的外伤——包括那个恐怖的贯穿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结痂、脱落,露出底下粉嫩的新生皮肤。骨折处传来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骨骼重塑声。
      “神迹……”一位年长的医疗术士喃喃道,几乎要跪下来祈祷。
      但得到消息赶来时,未的“恢复”已近尾声。他站在病房外,透过观察窗看着里面忙乱而惊疑的医护人员,以及病床上那个仿佛只是睡着的人,心中五味杂陈。这不是神迹,他几乎可以肯定。未身上发生的一切,早已超出了常规治愈术甚至已知高阶魔法的范畴。
      第四天清晨,未醒了。他睁开眼,眼神里没有初醒的迷茫,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仿佛长途跋涉后终于得以喘息的疲惫。他动了动手指,抬起手臂看了看,皮肤完好,仿佛前几天那场惨烈的厮杀只是一场幻梦。只有身体深处,那股挥之不去的、源自无数次重复的沉重倦怠,提醒着他一切都是真的。
      医疗部的高级主管和几位主教派来的观察员对他进行了一系列详尽的检查。结果令人难以置信:所有伤势痊愈,生理机能完好,甚至比普通人更加健康稳定,体内没有任何异常魔法残留或外来能量痕迹。他们反复询问未的感觉,未只是摇头,用沙哑的声音简单地回答:“累了。好了。”再多的问题,他便沉默以对。
      最终,在无法解释的“医学奇迹”和上层某种默许的态度下,未被允许出院。医疗部的人怀着敬畏和困惑送走了这个一夜之间从死神手里挣脱并完全康复的怪人,相关记录被列为加密档案。
      未被直接带到了一座远离喧闹教区、位于教会行政中枢深处的静修室。房间朴素而肃穆,空气中弥漫着陈年书籍和熏香的味道。他被要求在此等待。
      没过多久,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身穿深蓝色主教长袍、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的人走了进来。他步伐沉稳,气息内敛,但身上那种久居上位、执掌权柄的威严自然而然地弥漫开来。他挥手让引路的执事退下,关上门,目光落在未身上,仔细地打量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我是蓝戈,第七教区枢机主教之一,目前负责内部监察与特殊事务。”他自我介绍,没有寒暄,直入主题,“我想,你应该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未没说话。他确实知道。杀了四十个骑士,捅了天大的篓子。他等着宣判,也许是监禁,也许是秘密处决。他不太在乎,只是觉得累,累得连思考惩罚的细节都提不起劲。他只想知道但怎么样了。而且这人明明帮过自己作假身份,现在却要装的不认识自己一样,有点好笑。
      蓝戈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却没有立刻提及但。他走到窗前,背对着未,望着外面修剪整齐的庭院,语气平淡地继续:“骑士团,几乎全灭。三十五人,包括一名精英法师,一名医疗师,一名骑士长,三十一名精锐骑士。现场……很干净。”
      未依旧沉默。
      “有趣的是,”蓝戈转过身,目光再次锁定未,“这支骑士团,并非完全隶属我加仑国教会。他们是邻国穆希纳什王国王室直属的‘荆棘鸟骑士团’分支,名义上派驻我方进行‘友好交流与协作’,实际上……是钉子。监视特定人物,彰显影响力,必要时施加压力。”
      未懒得在乎这些信息。
      “更有趣的是,”蓝戈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事发后,我们按照程序通报了穆希纳什方面。你猜怎么着?当我们提供了部分现场记录,尤其是确认了凶手的身份和作案方式后,对方的反应,很值得玩味。”
      蓝戈走近几步,在未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姿态放松,眼神却更加锐利。“国王亲自过问了此事。在看了记录,特别是你一个人,用那种方式,解决了整支小队之后,他们的态度很微妙。他们主动提出,‘鉴于此次不幸事件涉及复杂情况,且发生在加仑教会圣地,建议由加仑教会全权处理后续,萨丁方面尊重贵方的调查与处置权’。对于但祭司,他们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表示,‘希望贵方能妥善保护这位幸存者’。”
      蓝戈停顿了一下,给未消化这些信息的时间。“外交辞令背后,是退缩和忌惮。他们怕了,不是怕教会,而是怕你,未。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怕制造出你这种‘东西’的可能性,以及你背后可能代表的未知力量或‘意外’。一支装备精良、经验丰富的骑士团,在神圣场所被单人全歼,且凶手展现出了超乎常理的身体素质和战斗本能。这超出了他们的认知和安全评估框架。在弄清楚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否可控、是否还有更多类似存在之前,他们不想轻举妄动,激化矛盾,甚至……不敢立刻接回但这个明显的目标。”
      未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有些茫然。他没想到事情会扯到两国关系,更没想到自己的杀戮反而带来这种诡异的“安全”。他只是杀了该杀的人,仅此而已。至于别人怎么想,他懒得琢磨,也琢磨不透。
      “对于教会而言,”蓝戈的语气变得正式而冷静,“圣地发生如此血腥事件,无疑是巨大的丑闻,是对‘神圣、安宁、秩序’形象的沉重打击。舆论需要引导,影响需要控制。好在,死的不是主人而是客人,操作空间很大。我们可以将事件定性为‘外部暴力势力潜入圣地,意图劫持或袭击我方重要神职人员,幸得暗中守护教堂的忠诚卫士拼死抵抗,最终在付出巨大代价后击退来敌,保护了圣地与祭司的安全’。而你,未,就是那位‘忠诚的卫士’,虽然手段激烈,但情有可原,功大于过。”
      蓝戈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实质般压在未身上。“关键在于,穆希纳什的钉子被意外且彻底地拔除了,而教会不用承担任何主动攻击的外交或道义责任,甚至还能借此加强内部管控和话语权。主动权,现在在我们手里。”
      未终于抬起眼,看向蓝戈。主教的眼神深邃,里面没有对杀戮的谴责,也没有对生命的怜悯,只有冷静到极致的权衡与算计。未明白了,在这些人眼里,那三十五条命,甚至但的安危,都只是棋盘上的棋子。而自己,阴差阳错,成了他们手中一把意外锋利、却让他们也暗自心惊的刀。
      “所以,”蓝戈总结道,“教会可以赦免你的一切行为,甚至可以给你奖赏。但前提是,你需要接受教会的……‘安置’。”
      一份厚重的、边缘烫着金线的羊皮纸契约被推到了未的面前。条款密密麻麻,用的是教会官方文书那种复杂拗口的句式。未识通用字不多,但大概意思能看懂:他需要宣誓效忠教会,接受教会的一切安排和调遣,未经允许不得离开指定区域,必须配合一切必要的调查和研究,其行动和存在需绝对保密,等等。违约金高得吓人,而违反核心条款的后果,则语焉不详。
      这是一张卖身契。用自由和未来,换取暂时的安全和或许存在的待遇。
      未的手指划过冰凉的羊皮纸表面,沉默了许久。他其实没太多选择。外面可能还有穆希纳什的暗探,教会也不会放任他这样一个危险又奇特的“资产”流落在外。拒绝?可能立刻就会被处理掉,或者面临更糟糕的境遇,他累了,不想去想这些事情了。
      “那我……还有晋升的可能吗?”未的声音干涩,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他不在乎权力地位,但他隐约感觉到,在这个体系里,更高的位置或许意味着稍多一点的自主空间,或者……更好地保护他想保护的人的能力。
      蓝戈似乎对他的问题并不意外,甚至露出了一丝极淡的、近似于欣赏的笑容。“当然有。你可是我们潜在的底牌呢。教会不会亏待有价值的人。资源、训练、甚至是某种程度的力量引导……只要你证明你的忠诚和可用性,你会得到与你价值相匹配的待遇。远比你在街头挣扎好得多。”
      未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契约末尾的签名处。他又抬起眼,问:“那现在……能给我放个假吗?”他的声音里透出深深的、无法作伪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灵魂层面的倦怠。“我很累。”
      这次,蓝戈明显愣了一下。他大概没想到未在听完这番关乎命运的安排后,提出的第一个具体要求竟然是这个。他审视着未,似乎在判断这要求背后的含义。最终,他缓缓点了点头:“可以。你需要时间适应和恢复。在正式安排下达前,你可以有一段时间的自由活动……当然,是在教区划定的安全范围内。会有人‘陪同’。”
      未似乎对这个“陪同”并不在意。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从醒来就盘旋在心头的问题:“但……他怎么办?”
      提到但,蓝戈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阿塔尔祭司是这次事件的直接相关者和幸存者,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教会会给予他充分的关怀和‘保护’。他也会得到晋升和更好的职位安排,在一个更安全、更重要的地方继续为圣光服务。你不必担心他。”话语中“保护”一词,咬得稍稍重了一些。
      未听懂了。但成了另一个层面的“资产”,被教会牢牢握在手里。他的安全或许有保障,但自由,恐怕比自己更少。自己能见到他吗?蓝戈没有说,未也没有再问。他知道问也无用。
      最终,未在那份羊皮纸契约上,用颤抖的、不甚熟练的笔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蓝戈仔细收好契约,仿佛完成了一笔重要的交易。
      “欢迎加入,未。”蓝戈的语气缓和了一些,甚至带上了一丝公式化的鼓励,“好好休息。你的‘假期’从明天开始。之后,会有人联系你,告诉你接下来的安排。”
      未被送回了临时安排给他的、位于教会后勤区域一间僻静小屋。房间陈设简单,但干净,有独立的盥洗室,比他在黑市附近能找到的任何落脚点都要好。桌上放着干净的衣服和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窗外能看到高墙的一角,和远处教堂的尖顶。
      他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没有获得“赦免”和“前途”的轻松,只有一片巨大的、沉重的虚无感,和那深入骨髓的疲惫。
      杀光了。活下来了。签了卖身契。成了教会所谓的“底牌”。
      然后呢?
      他不知道。他懒得去想那些高层的勾心斗角,两国间的暗流涌动,自己身上谜团可能带来的研究和利用。他的脑子拒绝处理这些复杂的信息,它们像嘈杂的噪音,让他更加烦躁和倦怠。
      ……
      契约签下后,未像一滴水渗入沙地,从教会那些体面的、视线交织的房间里消失了。但接到了那份含蓄的指令:“他需要‘适应’。你可以尝试接触,这对他的‘稳定’,有好处。” 指令的末尾停顿带着重量,但听懂了。
      这份认知让但胸口发闷。他并非不感激未那血腥的拯救,但正因如此,那紧随其后的谜团与未自身那非人的状态,才更让他坐立难安。未是谁?那场屠杀是如何发生的?他为什么能做到?又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些问题像藤蔓缠绕,几乎成为一种焦渴。他必须找到未。
      但换上一身便于活动的旧袍。他知道未不会待在安排好的房间里。未的气息属于阴影、废弃和边缘。他去了最西侧半荒废的草药园,目光扫过坍塌的藤架下、带刺的灌木丛后、老树的枝桠。只有风声和虫鸣。
      他转向喧闹的后勤区,掠过麻袋堆后面、晾衣架间隙、黑洞洞的楼梯口。没有。
      黄昏,他走进偏僻的回廊,空气里有陈年灰尘和旧木头的气味。他扫过每一个拱券下的阴影,推开废弃祈祷室的门。蛛网密布,空荡,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
      烦躁开始滋生。未仿佛蒸发了。
      天色渐暗,但走向靠近外墙的旧档案塔楼。底层几乎不再使用,侧门虚掩。他推门进去。
      里面更暗,更冷。空气凝滞,充斥纸张霉变和石头返潮的气味。借着一线微光,能看到蒙尘的木架和积灰的石板。但小心走着,呼吸放轻。
      “未?”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没有回应。只有回声。
      就在他以为又一次落空时,眼角余光瞥见旋转楼梯下方,一个被阴影吞没的三角区域。他朝那个方向慢慢走去。
      然后,他看到了。
      未就坐在那旋转楼梯最低几级台阶上,背靠着冰凉粗糙的石砌中心柱,一条腿曲起,手臂搭在膝盖上,另一条腿随意伸直。他坐的位置很巧妙,头顶是楼梯的斜向结构,面前是开阔空间,背后和一侧有坚实倚靠。这是一个既能隐蔽自身,又能清晰观察入口、并且随时可以移动的位置。他手里没有东西,只是安静坐着,像一尊蒙尘的雕像,几乎与背后阴影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在但逐渐靠近时,缓缓转动,锁定了过来。
      “未。”但停住脚步,再次叫了他的名字。
      未的回应是向后更缩紧一寸,喉咙里发出极低的气音,抗拒至极。
      但深吸一口气:“我找了你几天。他们说你在这里‘适应’,但这里不适合休息。”
      未的睫毛动了一下,依旧沉默。
      这种沉默的审视让但感到烦躁。他向前走了一步。“我们需要谈谈。关于那天的事,关于你。”他语气带上了急切,“你不能就这样躲起来,什么也不说。”
      这一步触动了未。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收紧了,整个人的姿态细微调整,从倚靠变成了更易于发力的、微微前倾的预备状态。抗拒的气息弥漫开来。
      但又向前走了一步。距离缩短到几步之内。“回答我,未。你为什么那么做?你到底……”
      话没能说完。在他踏出第二步的瞬间,未从坐姿到起身、侧移,一气呵成,滑向楼梯另一侧的阴影里,重新拉开了距离。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但,眼神里的平静被打破,露出底下冰冷的锐光。
      “别过来。”未的声音响起,沙哑,干涩,带着不容置疑的硬度。
      但被他这反应刺了一下,脚步顿住。然而心中烧灼多日的疑问和焦虑,混合着被拒绝的难堪,猛地窜了上来。
      “我只是想和你谈谈!”但的声音提高了,“你救了我不假,可你也几乎团灭了骑士团!用那种方式!然后你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躲在这里?你把我当什么?把这一切当什么?”他越说越急,又向前逼近,“看着我,未!告诉我!”
      未在他逼近下身体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背靠着冰冷石墙,退无可退,眼神中的冷光尖锐,渗出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凶戾。
      但看到了那抹凶光,心头一凛,但箭在弦上。他太想知道了。某种属于圣痕血脉的力量,在他急切情绪催动下涌动起来。
      但的手指在袖中勾画。几道带着刺状微光的东西猛地缠上未的手腕脚踝,收紧,勒进皮肉。
      未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维持着那个被捆住的姿势,只有胸膛开始剧烈起伏,呼吸声在寂静的塔楼里粗重得吓人。
      然后他抬头看向但。那眼神里暴烈的凶光还没完全聚拢,就撞上了但的脸——但的脸色是苍白的,嘴唇抿得很紧,维持施术的手指在细微地抖,不是因为魔力消耗,而是别的。那双总是温和或带着忧惧的眼睛里,此刻烧着一种未看不懂的、近乎偏执的急切。
      未喉咙里那声即将冲出的低吼被卡住了。他绷紧的肌肉还在叫嚣着要撕裂这些光蔓,可身体深处却有另一种更顽固的东西在往下坠。他看着但那张脸,脑子里翻腾的画面全是这个人倒在血泊里的样子,一次又一次,不同的死法,相同的结局。他杀了四十个人才让这张脸现在还能带着这种愚蠢的急切盯着他。
      魔法荆棘很细。但应该没用力,挣扎或者大声喊的话也很容易。
      但是未没法这样做。似乎面对但就没办法。但是第一个对他这么好的人,是他在加仑看透人性之恶的时候,用行动,用话语鼓励了他的人,是地狱里唯一一个没有沾血的银白色手铐。
      这念头让他胃里一阵抽搐般的烦躁。
      就在这僵持的、呼吸可闻的几秒钟里,档案塔楼的侧门被推开了。黄昏最后的天光照进来,勾勒出两个穿着灰袍的人影。
      年长的那个提着风灯,光晕扫进来,恰好照亮这一幕:新晋的祭司站在楼梯边,指尖还残留着未散的微光;而那个传闻中极度危险的、屠灭了整支骑士团的人,被几道明显是初级束缚术式的东西捆着手脚,却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动作。
      年长的神官脚步顿了一下,他提着灯走进来,语气平和如常:“祭司大人?”他的目光落在但身上,又转向未,“还有这位……这是?”
      但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撤回了手。光蔓瞬间消散。未的手腕脚踝上留下几道清晰的勒痕,在昏暗光线下泛着红。
      “没什么,”但的声音有些发干,他侧身,不自觉地将未挡在身后更暗的阴影里,“一点……误会。我找到他,想谈谈。”
      年轻些的神官好奇地探头,看到未脸上那不正常的红和紧抿的嘴唇,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
      年长的神官点了点头,仿佛接受了这个解释。他上前两步,更靠近但,声音压低了些,却足够清晰:“这位的情况,上面吩咐过,需要特别留意。”他看了一眼未,未正低着头,盯着自己手腕上渐渐消退的红痕,一言不发。“他情绪如此不稳,独自留在这等偏僻处,万一再出什么事,恐怕不好交代。”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在但和未之间来回一次,才继续道:“既然祭司大人您……似乎能与他沟通,甚至能让他平静下来,”他的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未此刻异常“顺从”的姿态,“内庭那边恰好有两间相邻的空屋,环境安静,也方便照应。不如让这位移步过去,由您就近看顾些时日?这对他的恢复、对教区的安宁,或许都是更好的安排。”
      但听懂了,这根本不是商量。
      他回头看向未。未依然低着头,对这番决定他接下来去处的对话毫无反应,仿佛他们谈论的是别人的事。
      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疲惫和放弃。
      “……好。”但听见自己说。
      搬进那两间相邻小屋的过程同样沉默。未的东西少得可怜,一个不大的包袱。他走进左边那扇门,关上门,之后一连几天,再没有任何声息。
      但的生活却无法恢复平静。那扇薄薄的门板成了他注意力的焦点。他会在夜里停下翻书的手,仔细分辨隔壁是否有一丝动静。他会不自觉地在领取每日配给时多拿一点耐存的食物,放在那里,却找不到理由送过去。他经过那扇门时脚步会放慢。
      直到几天后的这场雨。
      深秋的雨又急又冷,和冰雹还有初雪一起砸下来。但从文书处回来,肩头被打湿了一片。他点起壁炉里一点微弱的火,坐在床边,听着密集的雨声敲打窗棂。当他坐下来试图看书时,隐约听见隔壁传来压抑急促咳嗽声。
      咳嗽声断断续续,持续好一会儿。
      但拿着书的手停住。他听着咳嗽声,眉头皱起。未身体不是完全康复?还是留下隐患?他想起未之前坐在阴冷档案塔楼样子。
      犹豫片刻,但放下书站起。他走到自己房间与隔壁相邻墙边,侧耳倾听。咳嗽声停了,只剩雨声沉寂。
      但转身走到自己门边,拉开门。冷湿空气涌进。他走到隔壁门前。门紧闭。他抬手轻轻敲门板。
      里面没有回应。
      但等几秒,又敲了敲,稍用力。
      “……谁?”未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比平时更沙哑,带着咳嗽余韵,浓浓戒备。
      “是我。”但说,“你没事吧?我听到咳嗽。”
      里面沉默。过好一会儿,才传来未干巴巴声音:“没事。”
      但站在门口,雨丝偶尔吹到脸上,冰凉。他知道应转身回屋。可脚像钉在地上。他看着老旧门板。
      一个念头撞进脑海脱口而出:“开门,未。”
      语气不是请求命令,是平直不容回避陈述。
      门内又没声音。
      但补充一句,声音不高清晰:“雨很大,我带了点东西。”
      这句话没头没尾。但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等。
      时间一秒秒过,只有雨声淅沥。就在但以为尝试将失败时,听到门内传来轻微“咔哒”——老旧门闩拉开。
      门向内开了一条缝。
      缝隙不宽,刚好够但看到里面未模糊侧影。他站在门后,没有完全让开,依旧保持随时关门姿态。屋内没点灯,更昏暗,只有窗外灰蒙蒙雨光勾勒瘦削轮廓。脸上没表情,看着但,眼神昏暗中看不真切。
      但心跳快一拍。他没有推门进去,只是将手里包着留给自己的食物的布包从门缝递过去。布包不大,里面两块蜂蜜硬糕和一小块油纸裹乳酪。
      “给你的。”但说,声音雨声里模糊。
      未低头看布包,没有接。目光在布包和但脸上来回扫,沉默。
      僵持几秒。但手臂举着,雨水顺未完全干燥袖口边缘凝聚滴落。
      终于未伸出手。动作很快,带着近乎抢夺迅捷,一把抓过布包,指尖擦过但手掌皮肤。触感冰凉潮湿。
      未拿到布包后立刻后退半步,似乎想立刻关门。
      “等等。”但再次开口,语气带上未曾预料坚持。他向前抵住门板阻止合拢。“未,我们得谈谈。不能一直这样。”
      未停住关门动作,抬眼看他。距离如此近,但看清眼中情绪——不是愤怒警惕,是深重几乎满溢疲惫,一丝茫然。
      “谈什么?”未声音依旧沙哑,语气平淡,不再像之前充满坚硬抗拒。
      谈什么?但一时语塞。他顿了顿换切入点:“你身体完全好了?刚才为什么咳嗽?”
      未移开目光看布包。“好了。天气。”
      “你住这里缺什么?食物?衣服?被褥够厚?”但追问,目光扫过门缝内昏暗房间。
      未沉默一下:“不缺。”
      “你每天屋里做什么?”
      “……待着。”
      一问一答,简短,但剑拔弩张气氛因门板开启布包传递悄然改变。未不再完全封闭。
      但深吸潮湿寒冷空气,终于问出心底最深处问题:“未,你为什么要救我?”
      未没有立刻回答。
      他猛地转头避开但视线,盯屋内更暗角落,喉结滚动。过很久,才用极低声音含混吐出一句:“不知道。”
      “不知道?”但追问,“用生命做代价?一个不会魔法的单挑一个骑士分队?”
      未身体绷更紧,手指无意识捏紧布包。他没有回答,只是重复声音更低几乎被雨声吞没:“我不知道。”
      但看着他紧抿嘴唇侧脸上固执红晕,忽然意识到这或许是未目前能给出的关于过去秘密最接近真相回答。他不是不想说,可能是无法说。
      这认知像冰水落在但焦灼心头,带来锐利刺痛,让他涌到唇边更多追问哽住。
      两人再次沉默,雨声填满空隙。但依旧抵门,未侧头,手里布包捏变形。
      最终但先松开抵门手。后退半步拉开距离。
      “……把东西吃了。”他说声音哑,“如果还有需要,或者不舒服,可以敲墙。”
      他说完没等未反应,转身走回自己同样昏暗潮湿但至少壁炉有微弱火光房间,轻轻带上门。
      背靠冰凉门板,但听着外面淅沥雨声和隔壁门轻轻合拢门闩落下细微声响,闭眼。
      未站在门后,听着但离开脚步声关门声,许久未动。他低头看手里被捏变形布包,指尖还能感受刚才擦过但手掌时残留的与冰冷潮湿截然不同的微温。
      他走到床边坐下昏暗光线慢慢拆开布包。蜂蜜硬糕香气乳酪咸腥味弥漫。他拿起一块硬糕顿了顿又放下。最终只是将布包重新包好放床头。
      然后他躺下,面对那堵与但房间相邻墙壁。雨点敲打屋顶窗户声音密集。他听着雨声,也听墙壁另一边极其隐约几乎被雨声覆盖细微动静。
      那句“可以敲墙”在脑海低回。
      他抬起手,指关节在离墙壁还有一寸的地方悬停,最终慢慢放下,蜷缩起来,塞到自己屈起的膝盖和胸口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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