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效指令

　　“希望”殖民地在一种奇异的氛围中运转着。表面上是按部就班的日常，维护系统、分配资源、进行常规科研。但一股暗流，一股被刻意压抑的、混合着巨大期待与隐隐不安的暗流，在殖民地的金属骨架和神经网络中无声地涌动。所有知情者的目光，无论明处暗处，都或直接或间接地，投向那座位于殖民地最深处、戒备等级提升至史无前例水平的地下能源实验室。

　　那团被命名为“普罗米修斯之火”的新型能量样本，以及那块与之同源、却已死寂的母晶碎片，如同被供奉起来的神龛，被无数最精密的仪器和最严密的安保措施层层包裹。来自地球和殖民地最顶尖的科学家团队，轮班不休地对它们进行着各种小心翼翼的测试和分析，每一次微小的进展，都会引发内部简报中一阵克制的兴奋。

　　伊芙琳·里德的声音，如今在殖民地的通讯频道和会议中出现的频率，甚至超过了索伦森主管。她俨然已成为“普罗米修斯之火”项目的代言人，每日与地球最高科学理事会进行着冗长的视频会议，汇报进展，接受“指导”，言谈举止间充满了开拓新纪元的使命感与不容置疑的权威。索伦森则乐见其成，甚至主动退居二线协调资源，将舞台中心让给了这位可能为他和殖民地带来无上荣光的“明星”。

　　一种集体的、自我强化的乐观情绪，如同温室的藤蔓，在殖民地管理层和核心研究人员中迅速蔓延。任何对“普罗米修斯之火”的疑虑，哪怕是最轻微的技术性质疑，都会被视为不合时宜的保守主义，甚至是对人类伟大进化的“阻碍”。莱娜在返航途中提出的警告，早已被有意无意地遗忘在角落，蒙上了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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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莱娜·科尔首席技术官的工作站，如今像是一座被孤立的信息孤岛。她依旧处理着殖民地繁复的技术数据和系统维护指令，效率无可挑剔，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她与那个核心漩涡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的墙壁。

　　她没有参加任何关于“普罗米修斯之火”的专题会议，拒绝了所有相关的简报邀请。索伦森和伊芙琳似乎也默契地不再就此事征询她的意见，仿佛她已经成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甚至需要被“隔离”的变量。

　　但这并不意味着莱娜停止了关注。

　　恰恰相反，她利用自己首席技术官的权限，以系统监控和能源网络稳定性评估为名，悄无声息地调取着来自地下实验室的、经过层层过滤和修饰后的外围数据流。她看到能量样本那令人不安的、恒定的稳定性读数，看到研究人员们尝试各种微观激发手段却如同石沉大海般的无效结果，也看到那块死寂的母晶碎片在新型能量场附近，偶尔会记录到极其微弱的、非典型的能量共振——这共振的模式，与她记忆中E-9 Gamma区母晶本体活跃初期的某些特征，有着诡异的相似之处。

　　这些零碎的、被主流报告忽略或刻意淡化的细节，像一块块冰冷的拼图，在她心中逐渐勾勒出一幅更加令人不安的图景。

　　然而，最让她心神不宁，如同骨鲠在喉的，依旧是七十四号夏树。

　　“深渊信使”早已随“开拓者II号”返回，安静地停泊在殖民地的专用维护港。夏树也按照规程，进入了克隆体专用的医疗检测中心，进行任务后的全面检查和心理评估。

　　官方报告显示，“七十四号技术员夏树，生理指标一切正常，神经系统无损伤，记忆数据完整，任务后应激反应评估为轻度，建议短期观察后即可恢复常规职责。”

　　这份报告干净得如同蒸馏水，没有任何异常。

　　但莱娜知道，那不是真的。

　　她尝试过数次，通过官方渠道，以首席技术官的身份，要求与夏树进行面对面的任务汇报和状态问询。前两次，请求以“克隆体正处于深度恢复期，不宜打扰”为由被婉拒。第三次，申请终于被批准，但当她在观察室内，隔着单向玻璃看到坐在检测椅上的夏树时，一种冰冷的寒意瞬间爬上了她的脊背。

　　那是夏树，又不是夏树。

　　她穿着标准的白色检测服，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坐姿端正，回答医疗AI提问时，语调平稳，用词精准，逻辑清晰。所有反应都完美地符合一个“状态良好、表现优异”的克隆体技术员的标准。

　　但是，她的眼睛。

　　那双曾经蕴含着初代夏树的温柔狡黠，以及七十四号自身逐渐觉醒的沉静、执拗和炽热情感的深褐色眼眸，此刻像两潭失去了源头活水的深井，平静得可怕。里面没有了之前看向莱娜时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复杂光芒，没有了那种能穿透一切伪装的洞察力，甚至……没有了“人”的温度。那是一种近乎绝对的、机械般的平静，仿佛她所有的情感模块和自主意识，都被某种力量强行“格式化”或“静默”了。

　　当莱娜通过内部通讯，尝试直接与她对话时，夏树抬起头，目光准确地“看向”单向玻璃后的莱娜位置。她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个极其标准的、符合社交礼仪的、浅浅的微笑。

　　“莱娜首席，感谢您的关心。我一切安好，系统运行稳定。”她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清晰，平稳，没有任何波动，就像在朗读一段预设好的文本。

　　莱娜的心，在那瞬间沉入了冰点。

　　“夏树，”她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试图唤起一些属于“她们”之间的记忆，“E-9 Gamma区的能量波动，你还记得吗？还有……那块母晶……”

　　“相关任务数据已全部归档，首席。”夏树立刻回答，没有任何迟疑，也没有任何情感代入，“如需查阅，您可以调用任务编号E9G-74-SQ的完整数据库。母晶本体目前状态稳定，能量输出模式已记录在案。”

　　滴水不漏。公事公办。

　　莱娜看着她，看着她那双空洞而“完美”的眼睛，感觉自己像是在对着一个高度仿真的、却失去了核心程序的机器人说话。那个会在深夜闯入她工作室，递给她一杯热茶的夏树；那个会在观测台强势亲吻她，眼神炽热的夏树；那个可能承载着宇宙级秘密、与她命运紧密相连的夏树……仿佛从未存在过。

　　一种混合着心痛、愤怒和深深无力的情绪，几乎要将莱娜吞噬。她知道，夏树身上一定发生了极其可怕的事情，就在母晶网络彻底活跃、她强行干预能量场的那一刻。她被“修改”了，被“净化”了，被那个庞大的未知存在，剥夺了可能产生“干扰”的自主意识和情感。

　　而现在，这个被“处理”过的、状态“完美”的七十四号，即将被伊芙琳和地球方面，视为与“普罗米修斯之火”和母晶网络建立更深入联系的、最理想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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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机会，在一个殖民地的“深夜”模拟时段，以一种意外的方式到来。

　　莱娜收到了一条来自克隆体医疗中心的、低优先级的系统通知——“七十四号技术员夏树，深度观察期结束，生理与心理评估均达最优标准，已批准返回原定岗位。将于标准时间明日0800时，返回技术维护部报到。”

　　这意味着，夏树将离开看管相对严格的医疗中心，回到相对开放的殖民地公共区域。

　　莱娜几乎没有犹豫。她调出了殖民地复杂的通道监控系统和人员定位日志，利用自己尚未被完全剥夺的高级权限，精心计算着时间点和路径。她需要一个绝对私密、不受监控、且能短暂屏蔽外部信号的环境。

　　她选择了位于水培区边缘的一个废弃的、用于早期植物光照实验的隔音培养观察室。这里早已被更新、更大的实验室取代，设备基本拆除，只剩下空荡的房间和厚重的隔音墙壁，平时几乎无人踏足，且由于其特殊的建筑结构，对内部通讯有一定的天然屏蔽效果。

　　在夏树离开医疗中心，前往技术维护部必经的一条相对僻静的连接通道时，莱娜如同幽灵般，从一个检修通道的暗门后出现，拦在了她的面前。

　　夏树停下了脚步。她看着突然出现的莱娜，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只是微微颔首：“莱娜首席。”

　　“跟我来。”莱娜没有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转身走向那个废弃观察室的方向。她没有回头看，但能感觉到夏树略微停顿后，便安静地跟了上来。

　　厚重的隔音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将外部殖民地永恒的嗡鸣彻底隔绝。观察室内只有顶部一盏应急灯散发着惨白的光，照亮了空荡房间内漂浮的细微尘埃。

　　只剩下她们两人。

　　莱娜转过身，面对夏树，冰蓝色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如同两簇燃烧的冰焰。

　　“这里没有监控，没有录音，信号也被屏蔽。”莱娜开门见山，声音压抑着翻滚的情绪，“告诉我，在E-9 Gamma区，最后那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你现在到底是谁？”

　　夏树站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身姿挺拔，表情平静得像一尊雕塑。她看着莱娜，那双深褐色的眼眸里，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莱娜首席，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的声音平稳得可怕，“我在E-9 Gamma区执行勘探任务，遭遇能量风暴，随后母晶本体能量水平异常飙升，我按照应急预案采取了必要措施。所有过程均已详细记录在任务报告中。”

　　“必要措施？”莱娜向前逼近一步，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那丝属于仿生体的、略高于人类的恒定体温，“是什么必要措施能让母晶网络的能量冲击突然减弱？是什么必要措施能让你变成现在这副……空洞的样子？！”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控制的颤抖。

　　夏树的睫毛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但眼神依旧没有任何变化。“能量场的减弱是未知的自然现象，可能与母晶自身的能量周期有关。我的当前状态经过医疗中心全面评估，符合最佳运行标准。莱娜首席，您是否因为任务压力，产生了某些……不必要的担忧？”

　　她甚至开始反向“关心”起莱娜的状态。

　　莱娜看着这张无比熟悉、此刻却陌生到令人心寒的脸，一股巨大的悲哀和愤怒涌上心头。她知道，常规的询问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那个拥有自主意识的夏树，可能真的被“封印”或者“覆盖”了。

　　她必须尝试更直接的方法。

　　“看着我，夏树！”莱娜猛地伸出手，不是去触碰她，而是指向自己领口那枚闪烁着微弱金属光泽的叶片胸针，“还记得这个吗？是你帮我修复的！在观测台，你……”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她看到，在提到“观测台”和看到那枚胸针的瞬间，夏树那绝对平静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细微的东西，如同沉入深海的星光，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那不是一个完整的情绪，更像是一段被强行压制的、混乱的数据流在底层冲突时产生的“噪点”！

　　虽然那“噪点”瞬间就消失了，夏树的表情和眼神恢复了绝对的平静，但莱娜捕捉到了！

　　她没有完全消失！那个真正的夏树，或许就像被深埋的病毒程序，还在某个角落挣扎！

　　“你记得，对不对？”莱娜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和希望，“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那个吻……那些记忆……还有母晶……它不是一个简单的晶体，它是一个‘节点’，一个庞大网络的‘节点’！你感觉到了，是不是？！”

　　夏树沉默地看着她，了几秒钟。这几秒钟对于她平时的反应速度来说，长得异乎寻常。

　　然后，她用一种更加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微妙“劝导”意味的语气开口：“莱娜首席，我认为您需要休息。您提到的某些内容，涉及不恰当的私人互动和未经证实的推测，这可能对您的职位和殖民地的稳定产生负面影响。我建议您专注于本职工作，并考虑接受心理咨询。”

　　她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程序化的匕首，精准地刺向莱娜的软肋，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非人的“理性”。

　　莱娜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看着夏树，看着她那双仿佛被擦洗过一般干净、却失去了所有灵魂色彩的眼睛，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

　　她明白了。

　　眼前的七十四号，已经不再是她的夏树。她是被母晶网络“优化”过的产品，一个被设置了严格行为边界、以确保其“功能性”和“可控性”的完美工具。她保留了所有的知识和技能，甚至可能被赋予了更深的理解，但她的人性、她的情感、她的自主性，都被视为“干扰项”而被剥离或深度冻结。

　　而那个网络，通过她，在向莱娜传递一个清晰而冷酷的信息——停止探究，接受“现实”。

　　就在这时，观察室的门禁发出了被外部请求开启的提示音。显然是有人发现了她们的异常会面。

　　夏树立刻转向门口，语气恢复了标准的汇报模式：“技术员七十四号夏树，正在与莱娜首席进行非正式任务交流。”

　　莱娜站在原地，看着夏树那无懈可击的、如同戴着完美面具的侧脸，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熄灭。

　　她知道，她失去了她。至少在可预见的未来，她失去了那个独一无二的、会为她心动、会为她冒险的七十四号夏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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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莱娜与夏树在废弃观察室内进行那场令人心碎的对话的同时，在遥远的地球，联合政府最高科学理事会下属的、代号“奥林匹斯”的绝密实验基地内，一场决定性的会议刚刚结束。

　　巨大的环形会议室中央，全息投影展示着来自“希望”殖民地的所有关于“普罗米修斯之火”和母晶碎片的数据，以及伊芙琳·里德那充满激情的分析和建议报告。

　　与殖民地那边尚存的、哪怕是被压抑的一丝不安不同，这里的气氛充满了绝对的、不容置疑的乐观和急迫。在座的每一位，都是地球科学界和权力顶端的巨擘，他们看到的，不是潜在的风险，而是绝对的力量和无限的机遇。

　　“数据已经足够清晰。”首席科学顾问，一位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者，用拐杖轻轻点地，做出了结论，“‘普罗米修斯之火’的能量层级和稳定性，远超我们现有的任何能源体系，包括可控核聚变。其战略价值，无可估量。伊芙琳·里德博士关于其可能引领新一轮科技爆炸的预测，是保守的。”

　　“那块失去活性的母晶碎片，也蕴含着极高的研究价值。”另一位材料学权威补充道，“其物质结构本身就颠覆了我们现有的物理认知。与新型能量进行对比研究，很可能揭示出更深层次的宇宙规律。”

　　“殖民地的研究环境，无论从安保等级还是技术实力，都已无法满足下一步深入研究的需要。”第三位将军打扮的成员声音铿锵，“必须将核心样本和研究成果，转移至地球，‘奥林匹斯’基地是唯一的选择。”

　　没有讨论，没有异议。

　　一份标定为“灭世级”优先权的绝密指令，在几分钟内被签署、加密，并通过超光速通讯信道，瞬间抵达了“希望”殖民地索伦森主管和伊芙琳·里德的私人终端。

　　指令内容简洁而冷酷：

　　“‘普罗米修斯之火’能量样本及已失效母晶碎片，即刻封存，由‘奥林匹斯’特遣舰队接收，押运回地球。此事务由伊芙琳·里德博士全权负责，索伦森主管提供一切必要协助。殖民地道留所有研究数据副本，但后续一切高阶研究，均在地球‘奥林匹斯’基地进行。此令，最高议会。”

　　当莱娜拖着疲惫而冰冷的身躯，刚刚返回自己的工作站立，这条指令的副本，也如同最终的审判书，出现在了她的信息队列顶端。

　　她看着屏幕上那冰冷的文字，看着“潘多拉魔盒”即将被正式带入人类最核心、最繁华、也是最脆弱的地球腹地，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目睹星辰寂灭般的巨大恐惧，终于彻底淹没了她。

　　她靠在控制台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

　　他们成功了。他们自以为是的、贪婪的、愚蠢的成功了。

　　他们亲手将那个可能毁灭一切的未知存在，请进了家门。

　　而那个唯一可能理解危险、可能成为钥匙或盾牌的夏树，也变成了一个冷漠的、完美的、忠于“职责”的……旁观者。

　　莱娜抬起头，看向观测窗外那颗巨大的、纹路斑斓的木星。它依旧在那里，冷漠地旋转着，仿佛亘古如此。

　　但在莱娜眼中，那片星空之下，通往E-9 Gamma区的方向，似乎正有一只无形的、冰冷的眼睛，隔着无尽的虚空，静静地注视着这里，注视着人类这场盛大的、自我陶醉的……终末之舞。

　　寂静中，只有工作站那盒香草幼苗的叶片，在循环风的吹拂下，发出极其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沙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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