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雀

　　皇家演武场位于宫城西侧，平日里多是皇子侍卫们练习骑射之处。

　　今日，这片充满阳刚之气的地方，却迎来了两位风格迥异的女子。

　　萧芙盈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绯色骑射装，长发束成高马尾，珠翠尽去，只簪了一支简单的金簪，倒是比平日宫装时多了几分英气。只是她那微微扬起的下巴和挑剔的眼神，依旧带着属于公主的骄矜。

　　韩凌香则是一身墨绿色窄袖劲装，依旧是那根沉水香木簪绾发，浑身上下干净利落，没有任何多余饰物。

　　她抱着手臂，看着场内准备好的弓箭靶子，又瞥了一眼身旁的萧芙盈，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开始吧，韩长史。”萧芙盈学着戏文里的样子，抱了抱拳，动作却有些生硬滑稽，“让本宫瞧瞧，名震北疆的箭术，究竟有多厉害。”

　　韩凌香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走上前，拿起为她准备的一张精致小巧的柘木弓，在手里掂了掂，又拉了拉弓弦，随即嫌弃地放下。

　　“弓太软，弦无力，给孩童玩还差不多。”她毫不客气地点评，随即对旁边侍立的宫人道，“去，换一张一石力的弓来，要硬木的。”

　　宫人面露难色，看向萧芙盈。萧芙盈也被她这直白的嫌弃弄得有些下不来台，没好气地挥挥手：“按她说的办！”她倒要看看，这韩凌香能耍出什么花样。

　　新弓很快取来。

　　韩凌香接过，试了试手感，勉强点了点头。

　　她拿起一支箭，搭弦、开弓、瞄准，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充满力量感。只听“嗖”的一声，箭矢离弦，如同流星般精准地钉在了五十步外靶子的红心上，箭尾兀自微微颤动。

　　“好！”旁边的侍卫宫人忍不住低声喝彩。

　　萧芙盈也看得眼睛一亮，但嘴上却不肯认输：“哼，靶子是死的，有什么了不起。”

　　韩凌香收弓，看向她，语气平淡：“殿下说的是。战场上的敌人不会站着不动让你射。不过，殿下如今连站姿和握弓都不对，还是先从‘死靶子’练起吧。”

　　她走到萧芙盈身后，开始纠正她的姿势：“双脚分开，与肩同宽，站稳了！腰背挺直，别跟没骨头似的！肩膀放松，对，这只手这样握弓，手指别扣那么紧……”

　　韩凌香的教学方式，完全是军营里带新兵的那一套，直接、严格，甚至有些粗鲁。她的手毫不客气地拍在萧芙盈的腰上、背上、手臂上，力道不轻，嘴里还不停：“不对！重心后仰了！胳膊抬高点！你是没吃饭吗？”

　　萧芙盈何曾被人如此动手动脚、呼来喝去过？没一会儿，她就感觉腰酸背痛，手臂发麻，额头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气得一把甩开弓：“韩凌香！你放肆！你敢这么对本宫！”

　　韩凌香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是殿下自己要学的。若是吃不了这苦，现在放弃还来得及，臣也好回去向季三小姐复命，说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实在不是习武的料。”

　　“你！”萧芙盈被她激得火冒三丈，“谁说本宫吃不了苦！继续！”她赌气般地重新拿起弓，按照韩凌香说的，咬牙切齿地调整姿势。

　　一个时辰下来，萧芙盈只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手指也被弓弦磨得生疼。她看着韩凌香依旧气定神闲的样子，心里又气又无奈。

　　休息时，宫人奉上茶水点心。萧芙盈毫无形象地瘫坐在椅子上，咕咚咕咚灌着茶水。韩凌香则只是站在一旁，默默擦拭着自己的牛角短弓。

　　“喂，”萧芙盈喘匀了气，忍不住开口，“你们在北疆，每天都这么练吗？”

　　韩凌香头也不抬：“打仗的时候，没时间练。平时，练得比这狠。”

　　萧芙盈想象了一下那种日子，撇撇嘴：“真是……野蛮。”但语气里，却少了几分鄙夷，多了点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好奇。

　　“那……你们在边关，真的天天打仗？北凉人是不是都青面獠牙，很可怕？”

　　韩凌香终于抬眼看了她一下，觉得这位公主的问题有些幼稚，但还是答道：“打仗是常事。北凉人也是人，有好的，也有坏的。而且你没听说过吗，北凉人无论男女，长相俊美，但他们现在的王，不是个东西，纵容部下劫掠边民。”

　　萧芙盈若有所思：“哦……我好像听三皇兄提起过，说北凉王暴虐。三皇兄还说，边关不稳，他也很忧心。”

　　韩凌香心中一动，状似无意地问道：“宸王殿下……近日很忙吗？听说大小姐入府后，殿下似乎……政务繁忙。”

　　萧芙盈没多想，顺着话茬就抱怨起来：“可不是嘛！三皇兄就是个劳碌命！大皇兄身子不爽利，好多政务都压到他身上。大婚第二天就进宫议事，晚上也常宿在书房。唉，我那新嫂嫂也真是可怜，一个人守着那么大的雪松院。前两天我去看她，感觉她气色还是不好，话也少，问一句答一句的，闷死了。府里那些下人也是看人下菜碟，我瞧着她的吃食都很是寒碜……”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全然没注意到韩凌香眼中闪过的精光。这些看似琐碎的抱怨，正是季鹫想要了解的，关于季初月在宸王府处境的第一手信息。

　　“殿下倒是心善，还去看望大小姐。”韩凌香难得地接了一句。

　　萧芙盈扬起脸：“那是自然！她毕竟是我三皇兄明媒正娶的王妃，虽然……嗯……不太讨喜，但也不能让人欺负了去。本宫偶尔去转转，那些奴才也能收敛点。”

　　接下来的几天，萧芙盈天天缠着韩凌香。

　　她从一开始的叫苦连天、动不动就发脾气，到后来渐渐能咬着牙坚持完整个时辰。姿势也慢慢变得标准，虽然射出的箭依旧歪歪扭扭，但至少能碰到靶子了。

　　而韩凌香，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严格到近乎苛刻的样子。但她会在萧芙盈手指磨破时，面无表情地扔给她一小瓶军中常用的金疮药；会在萧芙盈累得几乎站不住时，让她休息片刻，自己去演示更高难度的移动靶射击，那飒爽的英姿每每让萧芙盈看得忘了疲惫和抱怨。

　　这日，萧芙盈终于射出了一支勉强沾到靶子边缘的箭，她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回头想向韩凌香炫耀，却见韩凌香正望着宫墙外的天空，眼神有些悠远。

　　“喂，你看什么呢？”萧芙盈凑过去。

　　韩凌香回过神，淡淡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四方宫墙，看得久了，也有些憋闷。”

　　萧芙盈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蓝天白云，是自由的风。她生在宫里，长在宫里，从未觉得宫墙有什么不对，但此刻，看着韩凌香那双似乎能望穿天际的眼睛，她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自己也感受到了那份憋闷。

　　“外面……有什么好的？”她小声问，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向往。

　　韩凌香收回目光，看向她，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外面有广袤的草原，有奔腾的骏马，有呼啸的风沙，也有……需要守护的百姓和疆土。”

　　萧芙盈怔住了，看着韩凌香被阳光勾勒出的、带着几分风霜却坚毅的侧脸，一时忘了言语。

　　她忽然觉得，这个“粗鲁”、“野蛮”的边关女将，身上有一种她从未在宫中任何人身上见过的、耀眼的光芒。

　　“明日……还练吗？”韩凌香打断她的出神，问道。

　　萧芙盈猛地回神，下意识地挺直腰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强自镇定道：“练！当然练！本宫还没学会百步穿杨呢！”

　　韩凌香看着她那明明很累却强撑的样子，眼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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