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让我出丑?我非草包!
梧州的秋日,在这场由通判夫人主办的菊花宴上,被妆点到了极致。
各色名品秋菊或抱团盛放,或亭亭玉立,金钩银瓣,玉盏紫翎,千姿百态,幽香浮动。
往来穿梭的锦衣华服的夫人小姐们,衣香鬓影,环佩叮咚,与这满园秋色相映成趣。
周氏带着秦慧茹、秦芳茹并阿宁到场时,园子里已是一片欢声笑语。
阿宁今日穿着一身秦岩特意命人送来的藕荷色缕银丝折枝木芙蓉长裙。
这料子是新到的江宁贡缎,流光溢彩,连秦慧茹也只得了一匹做披风,阿宁却做了一整身。
外罩的月白绣缠枝莲纹滚边比甲,用的是上用的雪狐腋子皮,轻薄保暖,价值不菲。
她发髻上那两支素雅的珍珠发簪,珍珠圆润饱满,光泽莹莹,一看便知非是凡品。
秦慧茹面上维持着端庄得体的笑容,与相熟的夫人小姐寒暄,眼角的余光却一次次扫过阿宁那一身行头。
她认得阿宁腕间那个不起眼的鎏金手炉,是前朝宫廷的旧物,她记得前日给表哥送参汤时,还见他把玩着这个手炉,没想到转眼就到了苏宁儿手中。
表哥……竟对她偏爱至此!
一股说不清的郁气在她心头萦绕。这个来历不明的"表妹",吃穿用度,俨然已凌驾于她这个正经的表小姐之上。
一股混合着嫉妒、不甘与强烈危机感的暗火在她心底灼烧。
这个来历不明的“表妹”,不仅分走了表哥的注意,更实实在在地侵占了她身为秦府嫡小姐的尊荣和资源。
秦芳茹更是毫不掩饰地盯着阿宁的珍珠发簪,眼神里的不忿几乎要溢出来,小声嘟囔:“暴殄天物……”
阿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只作不知,低眉顺眼地跟在周氏身后,姿态无可挑剔,任由周遭或好奇、或打量、或隐含比较的目光落在身上。
通判夫人冯氏是个面容富态、未语先笑的中年妇人,见了周氏,亲热地迎上来寒暄,目光在阿宁身上转了一圈,笑道:“这位便是秦大人府上的表小姐吧?果真是好模样,气质沉静,瞧着便让人喜欢。”
周氏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心里却因前几日管家权被敲打之事还有些发堵,只淡淡道:“夫人谬赞了,小孩子家,当不起。”
宴席设在临水的敞轩里,四面轩窗大开,可将园中菊色与潋滟水光尽收眼底。众人按序落座,丝竹声轻轻响起,侍女们捧着精致的菜肴酒水鱼贯而入。
起初,席间气氛尚算融洽。夫人们聊着衣裳首饰、各家趣事,小姐们则小声交换着绣样、香囊的心得。
秦慧茹则始终保持着优雅的仪态,与相邻的几位小姐言笑晏晏,心思却已百转千回。
她必须做点什么,让众人,尤其是让表哥知道,谁才是真正配得上这些殊荣的秦家小姐。
空有皮囊和表哥的偏宠,没有与之匹配的才学与内涵,终究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酒过三巡,机会来了。话题不知怎的,便被引到了诗词歌赋上。
一位穿着绛紫衣裙的夫人笑道:“早听闻秦家两位小姐才情不凡,尤其慧茹小姐,师从名家,诗才更是了得。今日这菊宴美景,若无诗词助兴,岂非可惜?”
立刻有人附和:“正是,不如便以菊为题,请几位小姐各展才思如何?”
周氏脸上露出一丝与有荣焉的笑意,看向秦慧茹。
秦慧茹谦逊地推辞了几句,眼波似无意般扫过末座的阿宁。
是时候了,她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个徒有其表的“苏表妹”打回原形。
“既如此,慧茹便抛砖引玉了。” 秦慧茹略一沉吟,清声吟道:“‘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借古人意趣,贻笑大方了。”
诗句借黄巢《不第后赋菊》之豪情,又隐含女子不甘凡俗之意,引得几位夫人连连点头称赞。
接着又有两位小姐作了诗,虽不及秦慧茹工整巧妙,倒也清新可人。
到了阿宁这边,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带着审视、好奇,以及秦慧茹等人毫不掩饰的等着看笑话的意味。
周氏端着茶盏,垂眸不语,显然不打算解围。
阿宁感受到那些目光,缓缓放下手中的银箸。
她抬起头,脸上并无惊慌失措,依旧是那副温婉沉静的模样,只是眼神清澈,迎向通判夫人冯氏的目光,声音不高,却清晰悦耳:“冯夫人,诸位夫人小姐才情斐然,吟咏佳句,宁儿敬佩万分。只是宁儿于诗词一道,确实粗浅,不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她语气坦然,毫不避讳自己的“短处”,反倒让人不好苛责。
秦芳茹忍不住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让邻近几桌听见。
阿宁恍若未闻,继续道:“不过今日见园中景致精妙,倒让宁儿想起江南造园手法中的‘借景’之趣。"
她抬手指向远处,“譬如那丛‘绿水秋波’,姿态与垂柳相映;东角的‘凤凰振羽’,恰似将夕晖引入园中……宁儿愚见,觉得这般巧思,另有一番含蓄隽永的韵味。”
她语速平缓,言辞清雅,将众人的注意力从诗词本身,引向了更广阔的园林美学。
她所指之处,皆是园中实景,经她一点明,众人再看去,果然觉得那花、那水、那树、那云之间,似乎真的存在一种之前未曾留意到的、和谐而富有层次的关联,平添了许多意趣。
通判夫人冯氏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露出真切的笑容,抚掌道:“苏小姐好眼力!这番见解,倒是别致!不瞒你说,这园子当初请的正是京城的一位匠人,确实用了不少‘借景’‘对景’的心思。没想到苏小姐年纪轻轻,竟有这般见识品味,倒比我这些只会附庸风雅的强多了!” 她这话带着自嘲,更是对阿宁毫不掩饰的赞赏。
席间其他夫人也纷纷点头称是,看向阿宁的目光里多了几分郑重。能说出这番话,可见其见识与审美非同一般,绝非寻常闺秀可比。
秦慧茹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握着酒杯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万万没想到,阿宁竟会用这种方式破局,不仅未露怯,反而凭借独特的见解赢得了满堂彩!
那口憋在胸口的闷气,堵得她心口发疼。
秦芳茹更是气得暗暗跺脚,却又无可奈何。
周氏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但见通判夫人如此夸赞,也只能勉强挤出笑容应付。
这一场由秦慧茹挑起的小小风波,就这样被阿宁轻描淡写地化解于无形,反而让她在众人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席间重新恢复了热闹。夫人们的话题又转向了京城最近的趣闻轶事。
一位身着湖蓝锦缎的夫人抿了口酒,笑道:“说起来,京里如今最热闹的,莫过于陆文渊陆大人家了。”
阿宁正准备去夹一块水晶糕的筷子,在空中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落下。
另一位夫人立刻接话:“可是那位刚升任了户部尚书的陆大人?”
“正是他家。”湖蓝衣裙的夫人点头,“听说他家那位嫡出的小姐,马上就要及笄了。陆大人对这女儿可是爱若珍宝,亲自启蒙教导,如今出落得才貌双全,京里的名门望族都快把他家门槛踏破了,争相求娶呢!”
“啧啧,陆大人本就是清流典范,家风严谨,教出的女儿想必是端庄贤淑,知书达理,将来不知花落谁家,真是好福气啊。”旁边一位微胖的夫人语气艳羡地附和。
“家风严谨……爱若珍宝……” 这几个字,如同淬了毒的冰针,毫无预兆地、狠狠地扎进了阿宁的耳中!
“嗡——”的一声,她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周遭所有的声音——丝竹声、谈笑声、杯盘碰撞声——都瞬间远去,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那几句话,在耳边反复回荡,越来越响,震得她神魂欲裂。
陆文渊……
那个在血色宫变之夜,亲手将盘龙螭纹玉佩系在她腰间,冰冷地告诉她“从今以后,你叫李昭宁”的男人;那个不顾母亲凄厉哭求,一根根掰开母亲手指,将她推向未知死路的父亲;那个用她和母亲的性命,换来了如今“清流典范”、“家风严谨”名声的高官!
他爱若珍宝的嫡女?那她陆明臻是什么?是不值一提的弃女吗?
她那个撞柱而亡、血溅当场母亲,又算什么?!
一股腥甜之气猛地涌上喉咙,又被她死死咽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刻疯狂燃烧,灼烧着她的四肢百骸。
她执着茶杯的右手,几不可察地一颤,杯中的蜜水漾开细微的涟漪。她立刻用左手在袖中死死掐住自己的大腿,尖锐的疼痛让她混乱的思绪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
不能失态!绝不能在这里失态!
她极力控制着几乎要失控的面部肌肉,垂下眼睫,遮住眸底翻涌的、足以毁天灭地的惊涛骇浪与刻骨恨意。再抬眼时,脸上竟奇迹般地维持住了那抹得体,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向往的微笑。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声音,用一种平静到近乎诡异的语调,轻声附和了一句,如同在谈论一个与己无关的、令人艳羡的传奇:
“这位陆小姐……当真是好福气。”
声音不大,融入周围的谈笑中,并未引起任何人的特别注意。
通判夫人笑着将话题引向了别处,席间依旧言笑晏晏,仿佛刚才那段关于京中陆家的闲谈,只是这秋日宴席上一段无足轻重的插曲。
然而,对阿宁而言,那短短的几句话,不啻于一场凌迟。
接下来的时间,她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凭借着本能,维持着表面的礼仪,该微笑时微笑,该颔首时颔首,味同嚼蜡地吃着面前的菜肴,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吃什么。
宴席何时结束的,她是如何随着周氏向通判夫人告辞的,又是如何登上马车、一路沉默地回到秦府的,她都浑浑噩噩,仿佛置身于一场荒诞而冰冷的梦境之中。
直到回到了听竹苑,挥退了秋月、春华,只剩她一人在室内。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阿宁挺直了一路的脊梁,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她踉跄着走到妆台前,看着菱花铜镜中那张依旧精致、却毫无血色的脸。
镜中的少女,眉眼如画,云鬓花颜,穿着华美的衣裙,俨然一位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官家千金。
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半分之前的沉静或温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能将一切焚烧殆尽的幽冥暗火。
她缓缓抬手,拔下发间的珍珠簪和那朵木芙蓉,任由青丝如瀑般滑落。指尖抚过冰凉的面颊,最终落在心口的位置。
那里,曾经有过对父爱的孺慕,有过对家庭的渴望,如今,只剩下被至亲背叛、被命运践踏后,凝固成的坚硬冰壳与淋漓的鲜血。
“福气……呵呵……”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与悲凉。
她的好父亲,用她和母亲的尸骨,铺就了他的青云路,成就了他的“好名声”,换来了他另一个女儿的“好福气”!
凭什么?!
一股毁天灭地的恨意,如同岩浆般从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
她猛地攥紧了双手,修剪整齐的指甲深深地、狠狠地掐入了柔嫩的掌心,刻出月牙形的血痕,殷红的血珠缓缓渗出,沾染了指尖,也刺痛了她的神经。
可这□□上的疼痛,与那撕心裂肺的、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痛相比,微不足道。
镜中的那双眼睛,愈发冰冷,也愈发坚定。
所有的迷茫,所有的软弱,在这一刻,被那来自“亲人”的、最残忍的“问候”,彻底击得粉碎。
她不仅要向秦岩复仇,要向这该死的世道讨还公道。
她更要,让那个名为父亲的男人,为他当年的选择,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要他亲眼看着他珍视的一切,名誉、地位、家庭,在他面前,一点点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灯火摇曳,将阿宁孤绝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很暗。
微澜已起,深藏于平静湖面下的汹涌暗流,正蓄势待发。
那看似稳固的陆家高门、慈父名声,终将在她精心编织的罗网中,寸寸碎裂。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