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霜来

　　天玉门所有长老都是各行修行方向上的天花板，进入辟谷的时期总是非常早，而辟谷之后，相貌便几乎不会有所改变，金丹之后，则会停止变化。
　　如果继续修行境界，已经超脱□□达成大圆满，才可以随意改变自己的容貌。
　　所以对于天玉门这些精英中的精英长老来说，几乎看不到年迈的样子。
　　所以天玉门大部分长老相貌，几乎都是当时辟谷时的模样，并不是书里经常出现的那类白须飘飘的老者。
　　我只听澹云容提过他十几岁就已筑基，如今修为深不可测，还把相貌保持在了三十多岁的样子。不过之前曾因为无聊，变成五岁时的样子，跑来问我爹在哪，搞得我差点都以为澹云容在外面有私生子了。

　　百谷青也是天才修仙者，他的过去我不太清楚，只是隐隐觉得他大概经历痛苦的事，那条黑色锦缎下的双眼，就如同他的过去一样深邃神秘。
　　我在天玉门这些人所接触比较多的长老，一是澹云容，二是百谷青。这俩的性格，一个到处刷脸，一个总是隐于峰内；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一个对周遭一切淡若云烟，但在我看来，这俩人是另一种方面的互为极端。
　　澹云容看似对什么都感兴趣，但却仅是关注从不插手。而百谷青虽不喜被人打扰，但若有人求助于他，他便会施以援手。
　　澹云容认为生活极为无聊，所以极为关注能让自己提得起兴致的事物。而百谷青则发自内心地安于这样简单平素的日子，不觉不满，也不觉厌倦。
　　若让我形容他，就像是水一样。
　　食之无味，但其韵无穷。
　　百谷青淡泊的样子有些类似晏辞老祖，但他给我的感觉更像是深不可测的海，深不见底中带着一种积累起来的沉淀，而晏辞老祖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纯粹。
　　之前我无法具体形容这种感觉，直到之后了解了天玉门中药修的修行，才有些明白这种沉淀是基于对万物不断地改变自己的认知与见解。
　　天玉门的药修，实际上是培养一种类似上神一般的济世之心，以功德为信，以济世为念，有点像是供奉神的那种方式，以他人的感恩和自行的功德道义进行修行。
　　非要说的话，有点类似佛修，但药修不似佛修那般以教化为主，而是注重对于仙植草药以及医理的专业知识，从小事做起，从救一人甚至一兽一树做起。
　　在他们眼里，每件事物的功德都是有意义的，没有什么所谓种族之间的差距与地位高低之分，也没有教化罪恶重的对象所渡得的功德就越多之说，需对万物都一视同仁，无可带有偏见，并且还得尊重生命的流逝天则。
　　正因如此，据说药修同时也是最易炼出心魔的一个修行方向。
　　我原本觉得这个药修挺抽象的，一股奉己为人的心态，着实不太适合我这种心中把家人作为唯一在意之物的人。
　　直到我在定期来这里看病的期间，遇到了第一次参加测试的那位嚣张跋扈的洛家少爷，他那副简直脱胎换骨的待人和善的样子，才让我觉得药修是真的有点东西，连那种纨绔弟子都能教成正常人。
　　……
　　他们做的是正经药吗？确定不是洗脑药？

　　在测灵珠前，我就看到百谷青在殿上扫视了一遍今年的弟子，似乎没有发现什么好苗子，而其他若有想要药修的，只需要与何首峰的执事弟子诉求即可。
　　于是我就先他一步回到这里等他。
　　他即使蒙着双眼也依然如履平地，熟练地避开所有障碍，直至我坐着的案前，接着抬起右手，悬在距离我额前三寸的位置，指尖垂下极淡的真气丝线，细如蚕丝，没入我的眉心。
　　这等安静不到片刻，他就淡淡地收回了手。
　　“并无异常。”
　　我叹了口气。
　　安心，又不安心。
　　“多谢百谷仙长，那么我就便再去抄一些药方。”
　　百谷青的身形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
　　但在我转身打算离开之前，他还是叫住了我。
　　“……来年也无妨。”
　　我知道他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安慰第六次入门测试失败的我，于是对他笑了笑。

　　百谷青长老的双目在很早以前就受损了，但他依旧练得一手好字。
　　可即使会写字，也无法认得他人的文字。百谷青只能辨认出一定境界以上的修仙者可以画出的真气所绘制的文字。
　　偌大一个仙门，百谷青长老也不可能给每个弟子面诊，所以一般都是由一些执事弟子在一旁报读给他汇总，在根据他的口述配好药方。
　　两年前，我受他关照以来，便想着有何我可以报答的地方，注意到了这个繁琐的管理模式。正好我曾经跟着善于药医的阿娘学过一两年，于是经过百谷青的考核下，我被允许为弟子写部分药方。
　　不过因为被外人得知门下弟子的病理是一件非常不合适的事情，所以我只被允许给外门弟子写药方。
　　不过他并不是一直在药室内，我有时候需要给百谷青留言。正愁如何解决传达信息这事的时候，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开口。
　　“……曾经有人用药材与数量为我留言，你也这么做吧。”
　　具体来说，是通过正反放药材以及药材的数量来选定字。
　　比如，倒放一株青蒿，是取倒数第一个“蒿”字，接着倒放一枝白术，也是取倒数第一个“术”字，像是薏苡仁这类无法倒放的草药，直接放几颗便行，一颗就是取正数第一个“薏”字。
　　所以当这么放的时候，翻译出来就是“蒿术薏”，类音：好主意。
　　我觉得这个提议非常不错，表达了赞同，当场就摆了一株正放的“多芹”仙草与一株正放的“榭寄生”药材。
　　毕竟当时我还看了不少宣玑元给我准备的仙草入门书，加起来的字足够我留言用了。
　　要问为何不让何首峰的执事弟子写药方。
　　那当然是因为药修的弟子是最少的，人手根本不够，我甚至都要怀疑天天熬夜的百谷青是不是就是因为完全没时间休息才无法治好双眼的。
　　除去目前只有一个亲传弟子与太上师祖的玉莲峰，就数何首峰的弟子最少，甚至就连四长老的峰内弟子都因为对四长老的尊敬之情，继续留在那个峰内根据她留下来的手札自行修炼，人数都比每年招生的何首峰弟子要多。
　　但目前的我，心里也只有一半的理解与一半的疑惑，为何难得的一个只需要学医炼心，无需灵根都能修行的方向却几乎没人选择。
　　不过在很远的未来，我也终于真正意识到了药修要走的是一条如何折磨人心的道路。

　　抄完几副药方，我向几位神情复杂的何首峰弟子道别，迫不及待地赶回住所，盘腿坐在卧榻上，打算继续问凤凰一些事情。
　　“凤在不在？”
　　……
　　奇怪，这只鸡怎么突然安静了？
　　“不许叫老子鸡！”
　　突然，凰玉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赤金色的热光。
　　不对啊，为什么能听到我的心里话啊？
　　“哼，这块凰玉与你是贴身之物，并且老子还擅长空间术法，已经将这个空间与你的灵识联系，只需要内心想就能对话。省得外人看你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跟个傻子一样。”
　　你还怪好的嘞。
　　“哼！老子可不想被别人发现还要赔上你这么个傻子的命！”
　　原来是为了保护我。
　　怪感动的。
　　好吧，先不叫你鸡了。
　　“你这家伙真是得寸进尺……！”
　　有个问题，我刚进入你的境界的时候，你明显是认识我的语气吧？
　　“……”
　　凤居然不像刚才那样反驳，反而陷入了沉默。
　　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说的吗？
　　“倒不是什么难言之隐，只是老子也不知道为何你会不记得。因为明明就是你让老子那里等你的，说会带凰来见老子。老子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觉得你在骗人打算跑路的时候，天玉门的那个家伙却说你肯定会来的。而结果你也看到了，你确实把凰带来了。”
　　天玉门的那个家伙？谁啊？
　　“算是泽云境的主人吧，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
　　主人……应该是指四长老吧？
　　但是不男不女是怎么回事……
　　不过，我以前让凤在四长老的泽云境等我带凤去见它？
　　怎么想都很奇怪。
　　听起来也是很久的事情了，而我的上一世甚至都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不过那时候的你跟现在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好像没有现在这么弱。”
　　……
　　在我所看的过的修仙世界里面，都会涉及一些前世今生。
　　那你知道那个时候的我是谁吗？
　　“不知道，就是偶遇的。”
　　……
　　所以，就算是以前它提到的那个“我”也没办法从它这里获得再多的情报了。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凰主从之前就突然一言不发了？
　　有什么在意的事吗？
　　“……没什么。”
　　凰主回了我一句，让我不必在意。
　　嗯，说明凰主有啥事瞒着我。
　　“……”
　　所以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吗……我本来以为如果是三大灵兽这么厉害的灵兽肯定见识不一样，至少可能会了解如果一个村庄完全消失这种情况一般可能是什么情况……
　　“完全消失？听起来像是被‘清算’了。”
　　“清算”？那是什么？
　　“一般妖魔族对于一些村庄会采用非常粗暴的掠夺方式，以及为了掩饰自己的行为，会将这个地方伪造成一开始就没人住一样，不过这种方式是适用于那种与外界没什么联系的村庄，不然根本……咳咳！凰！你干嘛！”
　　打算滔滔不绝的凤似乎被凰主住了口，沉默了一会，凰主温苒的声音传来。
　　"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好像是因为吾与凤的关系，汝这次也没能通过这第六次的入门测试。"
　　“噗！啥？！六次？你考了这破测试六次啊？哈哈哈哈哈……”
　　……
　　这次不通过都怪不靠谱的凤……
　　“都说不是老子的问题了！再说了老子反倒不明白为何你六次都没通过，明明你体内甚至还有不少沉淀的龙真气。”
　　要不是我相信你给我推荐的“小水”……什么玩意儿？
　　龙真气？
　　“哈？你不知道？”
　　第一次听说。
　　我体内咋会有这玩意儿？
　　“虽然气息比较隐秘，但是，同为三大灵兽的气息，吾确实也感知到了。”
　　为啥我体内会有这个？
　　“并且这股龙真气看着荒废了很久，看起来已经自行化形了两年了，但进展十分缓慢，你这是完全没有管它啊？”
　　凤主一副我简直暴殄天物的语气。
　　不不不，我都不知道它在我体内我怎么化形！
　　两年？
　　我马上就想到了是否跟两年前我突然的抽痛有关系。
　　——而且龙真气还能化形？
　　“三大灵兽有自己的独特的修行方式，例如龙，在蛋中需化形五年，接着化人十年历劫，二十年后历经降龙劫……咳咳，这些都跟你没关系，你只是有一股淡淡的龙真气而已，虽然并不足以能让你拥有与龙匹敌的能力，但是你可以通过炼化这股真气让自己的身体更为强健。”
　　听着像是体修的方向。
　　但是即使这样对我来说也是不错的方向，毕竟灵气对我来说总觉得很不稳定。
　　“……而且一般人并不能炼化这股龙真气，但是你却有一根看起来刚养成的独特的灵根用来吸收它。”
　　听起来像是在说我养出来的第二根灵根。
　　请两位前辈指教如何炼化！
　　同为三大灵兽，或许他们之间修炼的理念极为类似。
　　“你猜对了。确实类似，只是炼化我们的真气并不是什么好事。我们凤凰以及龙都是在不断历劫淬炼重生□□中才越来越强，我们的真元之中自带劫难，你若吸收了说不定日后也会遇到一些难事……不过嘛，这么一点龙真气应该关系不大吧！”
　　估计凰主又在一边准备阻止凤的乌鸦嘴，它最后一句峰回路转明显带着些心虚，语调都高了几分。
　　“汝算是吾的半个恩人，自当知恩图报。但炼化龙真气时不可被外界打扰，并且也会触发炼化劫，需要在专门的修炼室内闭关。目前看上去龙真气已经在强行自我化形了两年，如果在不马上精心再化形三年，若化形失败，或许会发生劫难。”
　　好家伙！
　　那还等什么！
　　我自己受什么劫难无所谓，但是若这种劫难会涉及家人的话……
　　“但若是这样，你未来三年的入门测试都无法参加了。”
　　三年……阿兄等得了吗？
　　是否又会错过关于忘归村的消息呢？
　　我想加入仙门，一是为了变强，二是为了找家人的线索保护他们。
　　而如今，若是闭关也能达到这两个目标，那么我也根本无需犹豫。
　　对于我停滞不前、又或者说得上是自己瞎摸索的这几年的修行，也许继续参加入门测试也意义不大。
　　说不定在凤凰的教导下，这三年的闭关反而对我更有帮助。
　　只是我得找个不会被他人打扰的地方。
　　“交给老子吧。”
　　擅长空间术法的凤主动提议，接着腰间的凰玉散发出一阵赤金的光芒，接着我周围的景色就陷入了一片苍茫的白。
　　我低下头，发现自己居然悬浮于空中，盘着的双腿下方，是变成我两个大的凰玉。
　　“这是老子设置的独立空间，为了不让别人起疑，老子也在现实世界拟了一个已经沉入定神的你的虚影。天玉门的那些修仙之人不是傻子，一看就知道不能打扰你，不会轻易触碰你的。”
　　不不不……一个招呼都不打突然就入定三年明明超级可疑的喂！
　　“切！老子还控制了这个空间的时间流速，说不定在这里度过了三年，但实际你出去之后，并没有过三年，能多赶上一趟测试。”
　　能控制空间内的时间流速？
　　这么逆天的能力也能用？
　　而且还是为了我用……
　　这傲娇小鸡……
　　真可爱！
　　“……你是要让老子把时间调回去吗？”
　　对不起。
　　“吾来指导汝感知真气调息，真气是由灵气炼化而成，它的力量更为纯粹，需要调用……”
　　凰主拟出一副与我一般大的形态，悬空立于我面前，教导起关于灵气与真气基本的一些知识。
　　“而真元是更为纯粹的真气组成，它所蕴含的力量更为强大……”
　　凰主一边说着，一边挥动羽翎，在我面前拟出灵气、真气、真元的形态。
　　“凰……你的身体还未恢复，让老子来。”
　　我听苏子仪提过，若灵宠在主人逝世后不解除契约，则会越来越虚弱。
　　估计凰主如今只能化作凰玉才得以存在，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但依旧为了帮助我使用真元。
　　它，也是同样见证了我在忘归村日子的家人。

　　这几年，还没有入门的我，无法接受天玉门的任何教导，只能通过苏子仪与宣玑元给我带的基本修仙世界的教科书自学摸索。
　　如今，应该是我第一次正式地接受关于如此具体与直面的教诲。
　　我似乎原本就对这些抽象的概念不太能上手，书上的知识虽然我勉强能记住，像是草药、灵兽等我好歹还能当做百科全书来看，但是修炼那种奇奇怪怪的说明，我还是非常难找到感觉。
　　例如五年前，我刚开始找灵气，也是看到了阿兄的灵气才有所概悟，也例如澹云容让我感知了一缕他的真气，我也才有所顿悟。
　　我似乎只有真实感受到那股形态感，才能确实地有实操的概念。
　　目不转睛地看着凰主与凤为我展示的类似龙真气的凤凰真气与真元，我放空自己，吸收着停滞了五年才终于感受到有所突破的新体验。
　　只是闭关修炼之前，我隐约想起了自己的那枝梅枝。
　　即使未曾打过招呼，但宣玑元定会帮我好生照顾它，即使未曾留言，他与殇秦也定会帮我继续留意忘归村的消息。
　　所以，我才能这般义无反顾地开启三年的闭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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