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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约
钺回房时,台上已展示过几个奴人,皆是寻常奴市有的品类,不过姿容品貌确属极品,旁的地方一场不定能出一个,在玉墟则只能当作暖场,很快便被叫价领走。秦南箫为武奴而来,看得有些厌倦,一边缓缓打着扇子,一边拿过笺片,抽看商品名录。
酆恩序同样对台上展示的奴人无甚兴趣,见钺去了许久才回,当他遇上了麻烦,抬头看去,因着角度,恰能看见他帷帽轻纱之下,颈侧多了条指节长的浅浅血痕,眼神一冷,抬手叫他俯身过来。
钺不知所以,依令低头,将脑袋送到他手边。等酆恩序握住脖颈,拇指摁上那道血痕,才意识到主人是在意伤痕。
他一时有些后悔,想自己本就不如明灵公子生得好,身上也有许多旧疤,很是难看。主人是不是也和旁人一样,更喜欢私奴有漂亮光洁的皮肤?这里要是落了疤,会不会遭他嫌弃?
钺开始回想自己所带药物中有没有哪样有祛疤之效,见酆恩序目光从伤口移开,带着询问望来,知他所想,仅是嘴唇微动,作口型道:一切如常。
秦南箫本就无聊,将他二人动作尽收眼底,啧了一声,嚷道:“恩序兄,你同府上的其他先生,难道也这般腻腻歪歪?”
酆恩序松手,任钺直起身去,对秦南箫说:“除却这楼,洞中东西南北各有市场,你若觉得无聊,不如出门走走。”
秦南箫收好笺片,交与房中侍人,开始睁眼说瞎话:“我不识路,怕是出去就回不来了。”他看向钺,笑容中带着狡诈,配上那张狐面,倒真像只成精的狐狸,“除非你把钺兄借我。他出去转这一圈,应该看到不少有趣东西吧?”
钺微愣住,他本就应付不来秦南箫,还盼主人能将他回绝,不想酆恩序点了头,对他说:“你去吧。”
钺心中大不乐意,然而主人既吩咐了,也只好告退,同秦南箫一起出门。
一出房门,秦南箫便好似活过来般,心想要趁着酆恩序不在,好好将这人盘问盘问。他知钺避讳言谈与酆恩序的关系,便只另起话头,问他:“我观钺兄身手,好像不是寻常路数,这番想了几天,也没想到哪家功夫如你这般俊俏。不知是师从何处?”
莫说钺没了舌头,无法回应,便是那东西仍好端端待在嘴里,影七在营内遭喂了狗,他也再不敢说自己出身虚危城影卫营,只默无所答,一味往外走。
这一路行来,秦南箫从来只当他沉默寡言、生性高傲,只因他一身武功出神入化,便不敢想他竟是身负残缺之人,是以锲而不舍想要同他说话,又说:“唉,钺兄也勿要嫌我聒噪。实是当初客栈对付那魔头时,便觉得与钺兄一见如故,好似曾在别处遇过一般,难道不是有缘?你说了师承,也好让我细细回想,说不定我俩真有前缘呢?”
钺心想这你可猜对了。你确实见过我,去年扬州登仙台,是我提着你上的岸。
堂堂天罗宫少宫主,遭风吹得出鼻涕,还蹭了他一袖子。
秦南箫拿出身撬他话头,仍没得到半点回应,也只好闭了嘴,暗中想这人可真是不好相与,不知怎的就让酆恩序给收服了。难不成他们这种清高孤僻的人,生来便有某种不可言说的默契?
两人走出通天楼,路上已张灯结彩,行人繁多,不似荒山野岭中的一场奴市,倒像个繁华小镇,但到底在山洞之中,各式声音无法流泻,混杂一处,嘈杂杂乱哄哄,灌入耳中,极扰人五感。三人进通天阁时,路上还人迹稀少,此刻不觉花了眼,摇扇问钺:“钺兄都来看过了么?可有推荐之处?”
钺思索秦南箫一路上都在提玉墟武奴,想他到底习武之人,或许会对斗奴感兴趣,便带他顺着人流,往白日间所见正东方向的擂台走。
空中早混杂着连片的欢呼与隆隆鼓声,越靠近擂台,声响来处便越是分明。走近一看,擂台高五尺,长宽皆有七八丈,一步一阑,系着红绢,上面正有两个肌肉虬结、孔武有力的男子打得难舍难分。人群于台下围了数圈,皆朗声叫好。
这市已开得有段时刻,他二人来得迟了,没寻到好位置,钺便同秦南箫到附近楼上,寻了个临窗座位。秦南箫要了茶水与两盘贵价瓜果,边吃边盯台上争斗,说:“若论拳脚,确属上佳。可他俩好像只有拳脚,没有内家功夫吧?”
钺以为他不喜,想着还有南、西、北三处市场,便起身要领他换一处地方,却被抬扇拦住,只见秦南箫笑笑说:“再看看、再看看。与你们这些高手待久了,拳拳到肉的刺激也教人热血沸腾。”
台上有分别佩着丁寅、丁卯两枚木牌的斗奴相殴,丁卯者身上接连受了两拳,又遭丁寅一记扫堂腿踢落在地,摔得难以动弹,丁寅则趁胜而追,劈腿落下,直袭向丁卯头颅。丁卯咬牙狼狈接连滚开,直到擂台旁翻身而起,从逼近的丁寅腋下钻出,奔逃到对侧擂台,才止了这一番攻势,擦擦鼻下血迹,暂且休息。
秦南箫见他二人缠斗胜负难分,来了兴致,问钺道:“依钺兄看来,谁的赢面更大些?”
钺只静静看着窗外,秦南箫便说:“钺兄何不与我赌上一场,若你赢了,便可使唤我做件事,若我赢了,你得告诉我你师承。如何,赌不赌?”
他见钺不甚动心,又痴缠道:“我背靠天罗宫,只要不是你将你主子得罪狠了要我救命,别的事尽可吩咐,没有做不成的,这多划算的买卖,真不试试?”
他见钺终于转头,似有兴趣,便笑道:“好。你要押谁?我看那丁寅不错。”
钺轻轻摇头,秦南箫似有疑惑:“你要押那丁卯?别说兄弟我没给过你机会。我可是让你先选的。”
钺点头,秦南箫也不再言语,轻摇折扇,投目回擂台上。
寅、卯二人绕着擂台相走,互相虎视眈眈,各自慎重,不肯轻易出手。台下观众渐而不满,嘘骂声震天,司仪见势不对,就要令人击鼓强令二人动手,就在这瞬,那丁卯忽地率先出手,丁寅扎稳脚步迎战,接连受他冲拳,稳稳不曾后退,反侧身一躲一推,将丁卯再次击退开去,趁他脚下不稳,就要故技重施,再使出那记扫堂腿。
不想丁卯却是诱敌以弱,脚下连退两步扎稳,冲身跃起躲过,身形在空中一扭,整个人轮转一圈,膝盖抡在丁寅面目之上,瞬间将他击倒,丁卯则重重跪落他身上,抡拳砸向他脸,给人揍了个满脸开花、再不能动。
台下叫好声震天,一声金鸣宣告擂台结束,丁卯斗奴胜出。
秦南箫唉了一声,也不见多惋惜,笑道:“终是比不过钺兄眼力。”他看向气喘起身的丁卯,不掩欣赏,“身陷逆境仍能不急不躁寻找胜机,确实不错,就是去外边擂台上,也能为主人搏个好名次。”
丁卯摇晃起身,满脸血迹,安静等待司仪介绍开价。就在此刻,人群外突兀响起一尖利男声:“既是斗奴,怎不杀人?”
这男子显然也是后来,只遥遥站在远处,因着金鼓声已停,他声音在洞内回荡,一时巨响无比,不少人回头循声望去,这人更显得意,大声叫道:“你这台摆起来,卖的就是莽夫牲畜,打了一场却连人命也见不着,何其扫兴!今儿六爷我教你家东家一招,想要卖得贵,就得见得血!你把那输的提起来宰了,保准能卖贵数倍!”
钺在楼上注意到他。这男子戴着一张猴面,听声音年岁挺轻,却是个面无神采、肾气虚浮的样儿。身后拴着七八个奴人,显然是在市上刚买的。最终眼神越过这些人,停在黄六身边戴斗笠的男人身上。
这“六爷”说完,话音虽响,但场前水泄不通,正因丁卯取胜欢呼喧闹着,理他之人到底不多,偶有两三个互相扯扯衣袖,交头接耳说了,见他声势嚣张,也不敢惹。这方无人应声,显得他如跳梁小丑一般,他前呼后拥惯了,何曾受过这种委屈,顿感羞恼,面颊涨红,跺脚骂道:“区区两个斗奴,小爷我买下了!你去将台上二人杀了,给他家这连血也不敢见的斗台助助兴!”
黄六本人是个酒囊饭袋,带出门的这位却是个实打实的高手。斗笠人听他吩咐,木然拔出腰间苗刀,飞身而起,点着围观者众的肩头,直扑向擂台,出手就要削台上二奴首级!
自玉墟立市以来,杀过不少来砸场子的武者立威,时至今日,不许动武的禁令人人省得,若不是专为生事而来,是龙是蛇,到玉墟地界都得盘着,极少遇见这等公然来坏规矩的愣头蠢人。那丁卯虽已是常人翘楚,却不过肉体凡胎,如何能与武者相提并论,瞬间寒光射面,险些以为自己要死在刀下。苗刀方映出他恐惧眼神,便又被兵器挑拨开去,是台下佩悲喜面的玉墟武者立时相护迎战,将他从屠刀下救出。
斗奴虽向来只有以搏命论价的,真遇上黄六这等视命如草芥的贵人,也难免胆寒。他刚从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心如擂鼓,两股酸软,一时不能移动,往后倒坐在地,惊愕看着斗笠人同两个武者打得难舍难分。刀光剑影,神鬼莫测,是他打了这么多年擂台,仍旧无法企及的路数。
秦南箫倚于窗边,轻轻摇扇,关注着台上斗笠人同玉墟武者交手。台前台后,亦有许多人等待胜负水落石出,都想看斗笠人能否击退玉墟武者,成功斩杀斗奴,狠狠将玉墟立市以来的规矩踩上一脚。
那斗笠人却真有些来头,以一敌二依然不落下风,甚至隐有将玉墟武者压倒之势,他一步更进一步,将玉墟武者逐步逼退至擂台中央,身后便是斗奴丁卯。斗笠人正趁玉墟武者回护差招之时寻得取胜机会,虚晃一招,横刀劈砍而去,眼看人头在即,却被个不知何处飞出的瓷杯横插一脚。他见到那个再寻常不过,只会出现于茶楼酒馆中的白瓷杯子时,心知坏了,但已来不及变招,坚硬刀身遭这小小瓷杯一砸,刀锋偏出轨迹,正正好落到玉墟武者招架之上,将他弹隔开来。
此时市中别处武者业已赶到,将擂台团团围住。黄六见大势已去,也怕父亲给的斗笠人真折在此处,忙扬声叫停。斗笠人本还欲依令死战,闻言立时收刀立住,抬头望向瓷杯飞来方向。
围观者中,眼力稍好的,能勉强看见那有如神来之笔般将斗笠人苗刀打歪的瓷杯;眼力稍差的,只当是斗笠人不敌武者,被他二人招架住,一时嘘声四起,黄六更是面上无光,未被面具掩住的下半张脸一片铁青,阴狠顺着斗笠人眼神望去,见到倚住窗边的二人,脸色更是难堪,冲斗笠人喝道:“还不快滚回来!”
“还请客人稍等。”前来援助的武者中,赫然便有鬼婆门前的毛绒兔面人。他缓步下台,走到黄六身前,面具下的双眼眯了眯,道,“客人纵凶杀人,莫非是初来乍到,不懂玉墟规矩?”
黄六冷哼一声:“你玉墟是不许来人相斗,奴难道也能算得人?台上那斗奴我便买下了,我杀他解气,难道玉墟也要管?”
兔面人转身,冲台上司仪使个眼色,叫他将斗奴放出。黄六抬首,让斗笠人交金画押,将人带回面前,兔面人还欲说话,却见黄六骤然出手,抢过斗笠人腰间苗刀,将那丁卯抹了脖子。刹那间血溅三尺,兔面人闭眼仰脖欲躲,仍被溅了半脸,面具遭腥热血液沾湿。他迟疑着伸手捋捋绒毛,指缝中染了粘稠血迹,而面具着实已理不干净。
他心中恶心至极,道:“既然是客人的奴隶,那自然凭客人喜欢。”他不欲再与这人对面,走开对司仪道,“擂台继续。”
黄六找回这处面子,终于得意几分,冷哼一声,将刀扔回斗笠人手上,再不管地上抽搐将死的人,望向茶楼方向,确认两人还未离开,便拔腿过去。
茶楼之中,秦南箫面前两碟瓜果已遭吃干净,不过一钟清茶未动。他的对侧,钺坐得端正至极,仍漠然望着窗外,面前一个白瓷茶托,其上空空如也。
秦南箫轻打扇子,暗自思忖。未曾想钺看上去冷情冷性,竟会暗中出手相助,想来是不忍看斗奴丁卯卒于蠢人手下,便知钺虽然孤僻,到底还有一副悲天悯人的古道热肠,一时刮目相看。秦南箫方觉自己是不是想岔了道,忆起钺好似也未同酆恩序说过话,或许并非他不爱理人,而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难道是酆恩序不肯让他说话?秦南箫想想,又哂笑着否认,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又望向楼下迅速遭打理干净的尸首,也觉得真是可惜。
不多时黄六已裹着阵风疾步上楼来,似是来找不痛快,待看清楚二人,却又迟疑了脚步,站在不远处,喊道:“南箫兄?”
秦南箫不避不让,对他报以微笑,道:“黄六公子,别来无恙。”
说来也巧,这闹事者与秦南箫还真为旧识。秦南箫遍游名山大川,最是交友广泛,在京赴宴时见过这户部尚书家的六公子。黄六其人生在文官家,一腔假侠情,费尽心思搭上他学了两招,便拉他结拜异姓兄弟。秦南箫托辞婉拒打马离京,黄六十里送别依依不舍,大言若有困难兄弟愿两肋插刀。
但黄六此人实际德行有亏,仗着家中有尚书老父、贵妃长姊,作风纨绔、横行霸道。数月前在京里惹了祸事,黄尚书爱子,把斗笠人给他,将他送至乡下老家避祸。他无人管束,更是整日无所事事称王做霸,前些日子打死了好些个奴人,发觉身边无人可用,想要买奴,又嫌小城小乡的奴市上尽是歪瓜裂枣。
后来他不知怎的听到玉墟于嵰州乱石谷中开市的消息,思及身侧这似有不凡来历的斗笠人也是从这儿买的,便来了此处。在南、北囚笼中采买数人,逛至擂台,因数日未施凌虐,这厢打斗没看过瘾,蛮横性子上来,就要斗笠人出手于擂台上杀人。
他认得秦南箫,却不认得对面那个帷帽人,见身侧斗笠人望着他,再看他面前赫然空着个茶托,何尝不知正因他出手,才让斗笠人露了丑。
他面上闪过丝阴鸷,恶声恶气道:“我不过教训自家奴人,倒有人狗拿耗子,管上闲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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