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招夫

　　抵达京城的过程比预想的更为顺利，却也更加压抑。

　　他们弃船登岸后，没有直接进入那座巍峨雄城，而是在京郊一处名为“柳庄”的偏僻村落停了下来。这里是谢黎易早年布下的一处暗桩，庄主是个瘸腿的哑巴老汉，见到谢黎易，只是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恭敬地行了个礼，便沉默地将他们引到庄内最深处一间看似堆放杂物的仓房。

　　仓房内有暗道，通向一个隐蔽的地下室。虽然阴暗潮湿，但生活用具一应俱全，更重要的是，绝对安全。

　　“在这里休整几日，等我消息。”谢黎易将上官昕安顿好，留下足够的食物和清水，甚至还有两套干净的粗布衣衫。“外面的风声，哑叔会去打探。在我回来之前，不要离开这里半步。”

　　他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经历了扬州惊魂，上官昕深知此刻京城的凶险，没有反驳，只是点了点头。

　　谢黎易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随即转身，身影消失在暗道入口。

　　地下室陷入了沉寂，只有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上官昕靠着冰冷的土墙坐下，怀中紧抱着那包染血的账册。身处的环境让她想起最初在扬州那个破败的小院，同样是躲藏，同样是前途未卜，但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那时，她满心仇恨与不甘，视身边那个病弱的男人为工具与负累。而现在，那个男人成了她唯一的依靠，他们之间似乎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羁绊，而复仇的目标，也从未如此清晰和接近。

　　她不知道谢黎易去做什么，但她相信他。这种信任，是在一次次生死边缘磨砺出来的，盲目却又坚定。

　　等待的日子格外漫长。哑叔每日会送来简单的饭食，偶尔会用粗糙的手指在地上划出几个字，告知外界零碎的消息：京城九门戒严，盘查甚紧；二皇子似已掌控宫城，但各地勤王兵马动向不明；沈家因扬州之事备受指责，沈贵妃在宫中处境微妙……

　　每一则消息都让上官昕的心悬得更高。风暴正在酝酿，而他们，正处在风暴眼之中。

　　第三天夜里，暗道再次开启。进来的是谢黎易，他换了一身深蓝色的布衣，打扮得像个小商人，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但眼神却锐利如昔。

　　“情况如何？”上官昕立刻起身问道。

　　谢黎易走到桌边，倒了碗水一饮而尽，才沉声道：“二皇子控制了皇宫和大部分朝臣，以陛下病重为由监国。但传国玉玺和陛下真正的遗诏（如果存在）下落不明，太子也生死未知，他的位置并不稳固。”

　　他看向上官昕，目光灼灼：“朝中暗流涌动，不少老臣和手握兵权的将领都在观望。沈家因为扬州钱庄挤兑和锦绣阁被焚之事，声誉大跌，二皇子对他们已心生嫌隙。现在，是我们出手的时候了。”

　　“怎么做？”

　　“我们需要找到一个足够分量，且与二皇子、沈家并非铁板一块的势力，将这些东西交出去。”谢黎易指了指上官昕怀中的账册，“借力打力。”

　　“你有目标了？”

　　“内阁次辅，林文正。”谢黎易吐出一个人名，“此人是清流领袖，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向来与沈家不和，且对二皇子强行监国颇有微词。最重要的是，他足够谨慎，也足够聪明，知道如何利用这些东西。”

　　“如何接触他？我们现在的身份……”

　　“明日午时，林府后门，会有一辆运送菜蔬的板车。”谢黎易打断她，语气笃定，“你需要扮作送菜的农妇，混入林府，想办法将其中一本账册的抄本，送到林文正的书房。记住，只需一本抄本，原件必须留在我们手中。见到他本人，或者他绝对信任的心腹，才能交出。”

　　他将一个用普通油纸包裹、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包递给上官昕，里面正是部分关键账册的抄录副本。

　　“你……不和我一起去？”上官昕接过小包，心中有些没底。潜入朝廷重臣府邸，这比在黑水集经商要危险百倍。

　　谢黎易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忐忑，沉默了一瞬，声音低沉了几分：“我不能去。林府周围必有各方眼线，我的身份……不便暴露。而且，我需要去确认另一件事。”

　　他顿了顿，补充道：“哑叔会在外面接应你。记住，无论成败，午时三刻之前必须出来。”

　　他的安排周密，却也将最危险的任务交给了她。上官昕看着他，没有从他眼中看到丝毫试探或利用，只有一种沉静的、近乎托付的信任。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小包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攥着自己的命运和仇恨。

　　“好。”她应道，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

　　翌日午时，上官昕换上粗布衣裙，脸上涂抹了锅底灰，头发用一块破布包起，混在几个真正的农妇中间，低着头，推着一辆装满新鲜菜蔬的板车，来到了林府后门。

　　守门的家丁懒洋洋地检查着车辆，目光在几个农妇身上扫过，并未过多留意这个看起来脏兮兮、低眉顺眼的“新人”。

　　板车顺利进入了林府后院。按照谢黎易事先描述的路线，上官昕借口要去茅房，脱离了其他农妇，借着廊柱和假山的掩护，小心翼翼地朝着内院书房的方向摸去。

　　林府庭院深深，守卫森严。上官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她凭借着过人的记忆力和冷静，终于有惊无险地靠近了那片被视为禁地的书房区域。

　　就在她寻找机会，准备将账册副本塞入书房窗户时，旁边月亮门内传来的对话声，却让她浑身一僵，瞬间屏住了呼吸。

　　“……扬州那边彻底乱了，沈文博那个废物！不仅没压下事情，还引来了守备营，现在全城都在看我们沈家的笑话！”一个压抑着怒气的声音说道，带着几分熟悉。

　　是沈砚！他竟然也在林府？！

　　“二殿下已经很是不悦了。”另一个略显苍老、带着威严的声音响起，应该是林文正，“当务之急是稳住朝局，只要殿下顺利登基，些许风波，弹指可平。你们沈家，最近要收敛些，别再节外生枝。”

　　“次辅大人教训的是。”沈砚的声音恭敬了些，但依旧带着不甘，“只是那批从江南紧急调运的军资，在通州码头被卡住了，说是手续不全，我看分明是有人故意刁难！还请大人……”

　　“此事老夫知晓了，会派人过问。”林文正打断了他，语气听不出喜怒，“你先回去吧，近日无事，不要常来老夫这里。”

　　“是，晚辈告退。”

　　脚步声朝着月亮门而来。

　　上官昕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此刻所在的位置，正是沈砚出来的必经之路！无处可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旁边一间堆放杂物的厢房门忽然从里面被拉开一条缝，一只苍老却有力的手猛地将她拽了进去！

　　门悄无声息地关上。

　　几乎是同时，沈砚阴沉着脸从月亮门走了出来，并未注意到旁边厢房的异样，径直离开了。

　　上官昕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着，惊出一身冷汗。她这才看清拉她进来的人——是一个穿着朴素、面容慈祥的老嬷嬷。

　　“姑娘，没事了。”老嬷嬷拍了拍她的手臂，低声道，“跟我来。”

　　上官昕心中惊疑不定，但这老嬷嬷似乎并无恶意，而且刚才确实救了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老嬷嬷带着她在复杂的回廊间穿行，避开巡逻的护卫，最终来到一处僻静的小院，推开了一间书房的门。

　　“老爷，人带来了。”老嬷嬷对着书房内说道，然后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书房内，一个穿着常服、面容清癯、目光睿智的老者正坐在书案后，正是内阁次辅林文正！他手中拿着的，赫然是上官昕之前想要塞进窗户的那本账册抄本！

　　他早就知道了！

　　上官昕心中巨震，立刻明白过来。那个老嬷嬷，还有那扇恰到好处打开的门……这一切都在林文正的算计之中！他或许早就察觉到了他们的动作，甚至可能……与谢黎易有某种默契？

　　“坐。”林文正放下账册，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语气平和，听不出丝毫敌意。

　　上官昕依言坐下，心中警惕到了极点。

　　“账册，老夫看过了。”林文正看着她，目光如炬，“笔迹是沈家心腹师爷的，数额、时间、人物，都对得上。伪造的可能性不大。”

　　他顿了顿，缓缓道：“姑娘冒着如此风险送来此物，想要什么？”

　　上官昕迎上他的目光，不再掩饰，直言道：“民女上官昕，家父上官宏。所求无他，一为家父洗刷冤屈，二为沈家伏法偿罪！”

　　林文正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似乎对她的身份并不意外。“沈家树大根深，又与宫闱牵连，仅凭这几本账册，想要扳倒，难。”

　　“若加上二皇子与沈贵妃密谋宫变、意图弑君的信函呢？”上官昕冷静地补充道。

　　林文正捻着胡须的手微微一顿，眼中精光暴涨：“信函在何处？”

　　“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上官昕毫不退缩，“只要大人答应为民女主持公道，信函原件，自当奉上。”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林文正审视着上官昕，似乎在衡量她的价值与风险。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陛下……并非病重，而是中毒。太子殿下，也并未遇害。”

　　这个消息如同惊雷，在上官昕耳边炸响！

　　“太子殿下……还活着？他在哪里？”

　　林文正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有些事，知道得越多，越危险。你们送来的东西，很有用。但还不足以撬动整个局面。沈家……需要更致命的打击。”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庭院：“回去吧。告诉让你来的人，他想要的东西，老夫会尽力。至于沈家……多行不义必自毙，时候快到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上官昕知道再多问也无益，起身行了一礼，在老嬷嬷的引导下，悄然离开了林府。

　　回到柳庄的地下室，谢黎易已经等在那里。

　　上官昕将见到林文正的经过，以及林文正透露的关于陛下中毒、太子幸存的消息尽数告知。

　　谢黎易听完，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眸色更加深沉。

　　“他果然知道。”他低声说了一句，似在自语。

　　“他知道什么？他和你……”上官昕忍不住追问。

　　谢黎易转过头，看着她，第一次，他的目光中没有掩饰，没有伪装，只有一种近乎坦诚的复杂。

　　“林文正，是潜麟卫上一代的‘暗桩’之一。”他缓缓说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也是……我的老师。”

　　潜麟卫！老师！

　　上官昕彻底怔住。她猜到谢黎易身份不凡，与潜麟卫有关，却没想到，连内阁次辅都是潜麟卫的人！这盘棋，到底有多大？

　　“那太子……”

　　“太子无恙。”谢黎易打断她，语气肯定，“此刻就在京畿大营，只待时机。”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轰然贯通！谢黎易不仅是前朝皇室后裔，更与当今太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潜伏扬州，躲避肃清台追杀是其一，恐怕更重要的任务，是暗中为太子积蓄力量，收集沈家及二皇子谋逆的罪证！

　　自己这个“黑心奸商”落魄贵女，阴差阳错之下，竟然成了这盘惊天棋局中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

　　是巧合？还是……早已注定？

　　上官昕看着眼前这个心思深沉如海的男人，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而谢黎易，也正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可见的情绪——歉意、坦诚，以及……一丝不容错辨的，将她牢牢锁定的光芒。

　　“现在，你还要问我，为什么要帮你吗？”他轻声问，声音带着一种致命的磁性。

　　地下室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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