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谁说牧民不能吃细粮
好是好,可总觉得……这心里头发虚,不顶饿。”话音刚落,立刻引来一片压低了嗓门的附和。
“可不是嘛!那白面包子软是软,吃着香,可下地干活没一会儿,肚子就咕噜叫了。”
“咱们草原上的人,肠胃早就习惯了牛羊肉和炒米,就得吃这些硬实的,才能扛得住风,有力气放羊驯马。”
这些议论声不大,却像细小的针,一根根扎进恰好路过的夏栀礼耳朵里。
夏栀礼停下脚步,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听着。
那几位正在缝制皮靴的额吉,根本没注意到帐篷外那道清瘦的身影。
她们的话语里没有恶意,只有最朴素、最真实的身体感受。
夏栀礼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清醒。
夏栀礼成功地用现代发酵技术和精细烹饪,解决了“好吃”和“易消化”的问题,却忽略了草原生存最核心的需求——持久的能量供给。
真正的可持续,不是用精致取代粗犷,而是让精致变得和粗犷一样实用。
夏栀礼转身走回自己的“养生坊”,那间由废弃牛棚改造的工作室。
油灯下,夏栀礼翻开了那本宝贝似的《野外生存营养干预手册》,直接跳到了给大型灵长类动物设计高能量混合饲料的章节。
大猩猩、红毛猩猩……这些近亲的消化系统和能量需求,与人类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高纤维、高蛋白、复合碳水、缓释能量。
一个全新的方案在夏栀礼脑中迅速成型——“草原全营养复合饼”。
夏栀礼要以牧区最常见、最耐饥的莜麦为基底,彻底颠覆它的传统吃法。
在夏栀礼的计划里,莜麦粉不再是主角,而是一个载体。
夏栀礼要往里掺入炒熟磨碎的黄豆粉来补充植物蛋白,撒入香气扑鼻的炒芝麻增加油脂和钙质,再混入剁得极碎的野韭菜干提供维生素和纤维。
为了调和口感并提供快速能量,还要加入微量的蜂蜜。
这不仅仅是一块饼,这是一个浓缩的、科学配比的能量棒。
然而,蓝图再完美,现实的第一个难题就横亘在眼前——粉碎。
将莜麦、黄豆、芝麻磨成足够细腻的粉末,是所有后续步骤的基础。
靠石磨手摇,磨上一天也出不了一小袋,效率低得令人绝望。
而部落里唯一的大型石碾,需要畜力拉动,却无法做到精细分离。
夏栀礼的目光,在养生坊的角落里逡巡,最后,死死地定格在一台闲置许久、布满灰尘的手动脱粒机上。
那是牧民们用来给草籽脱壳的简陋机器,结构简单,通过手摇柄带动一组带齿的滚轮高速旋转,将草籽从草秆上剥离下来。
它唯一的优点,就是有力。
“铁木尔!”
夏栀礼几乎是冲出帐篷,对着正在远处练习射箭的男人喊道。
铁木尔闻声,收弓,转身,几个大步就到了她面前,眼神里带着询问。
“帮我个忙,拆了它!”夏栀礼指着那台脱粒机,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
铁木尔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从自己的工具皮囊里摸出了扳手和锤子。
两人一个指挥,一个动手。
铁木尔的力量和对机械的直觉,与夏栀礼精准的理论构想完美结合。
他们拆掉了原本用于剥离草秆的粗齿滚轮,在出料口下方,用铁丝和木框固定了一张极为细密的金属筛网。
这还没完,夏栀礼又找来最柔韧的马尾毛,让其其格帮忙编织成几张厚度不一的滤布,层层叠放在筛网之下。
“这是做什么?”连一向沉默动手的铁木尔都忍不住问了。
“分级过筛。”夏栀礼解释道,“滚轮打碎原料,经过筛网初步过滤,再通过不同密度的马尾滤布,我们就能同时得到粗、中、细三种不同规格的粉末。”
第一次试机,夏栀礼抓了一把炒熟的黄豆倒进投料口。
铁木尔握住摇柄,缓缓用力。
“哐当!嘎啦嘎啦——”
整台机器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巨响,剧烈地颤动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停!”夏栀礼立刻喊停。
夏栀礼趴在地上,仔细观察着两组齿轮的咬合角度,又用草绳测量了滚轮间的间隙。
“角度太大了,撞击力过强,磨损也大。这边,再往里收半指。”
铁木尔二话不说,拿起工具再次调整。
反复调试了三次后,当摇柄再次转动,那刺耳的噪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而高效的“嗡嗡”声。
片刻之后,最底层的滤布上,一层细腻如雪的淡黄色粉末缓缓堆积起来。
一直蹲在旁边帮忙打下手的小勒德,小心地伸手捻起一点,凑到眼前,又放到鼻尖闻了闻,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失声惊呼:“夏姐姐!这……这比供销社桑布叔叔那儿卖的白面还要细!”
难题解决,后续的研发势如破竹。
然而,第一批复合营养饼出炉后,新的问题又来了。
其其格拿着一块饼子跑回来,脸上带着一丝为难:“夏姐姐,我阿妈尝了,说饼子是真香,嚼起来满口都是油润的芝麻和豆子味儿。就是……就是太干了,她老人家牙口不好,使劲咽都咽不下去。”
又是细节。
夏栀礼立刻抓住了关键。
夏栀礼让其其格取来温热的羊奶,装在一个皮水囊里,在水囊口扎了几个极小的孔。
在将混合粉压制成饼状之前,夏栀礼拿着水囊,像喷雾一样,均匀地在粉末上喷洒一层薄薄的奶雾。
经过改良的饼子再次出炉,外表依旧干爽利于保存,内里却因为吸收了那一点点奶雾而变得微润酥松,一捏就碎,入口即化。
紧接着,夏栀礼将配方按人群需求进行了更精细的划分:给孩子们吃的饼,额外添加了碾碎的咸蛋黄泥,补钙补脑;给老人的,则加入了捣烂的红糖和枸杞,温补活血;甚至还有一款孕妇专供的,混入了少量炒香后砸碎的松子仁,补充不饱和脂肪酸。
每一种饼,都在边缘用不同颜色的布条做了标记。
小勒德被任命为“营养饼登记员”,负责按户发放,并用碳条在木板上记录下每家每户的食用反馈。
桑布又一次不请自来。
这一次,桑布不再是板着脸来“检查工作”,而是破天荒地拎着一个油纸包和半个麻布袋。
桑布把东西往桌上一放,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别扭样子:“旗里新下发的边境贸易试用品,赤砂糖和精盐。按规定,需要找地方做本土化适配测试。你这里……人多嘴杂,正好。要是用不上,我就登记报损,退回库房销毁了。”
夏栀礼看着那包在当时珍贵无比的赤砂糖,和那半袋雪白的精盐,心里一阵暖流淌过。
夏栀礼没有多说一个谢字,只是默默接了过来,转身就用糖和盐,以精确的比例调配出了一小陶罐的粉末。
“这是什么?”桑布没走,好奇地问了一句。
“电解质饮粉。”夏栀礼头也不抬地回答,“给高温下劳作的驯马手们补充盐分和体力的。比单喝凉水,提劲儿,还不容易抽筋。”
当天下午,在烈日下摔打了半天小马驹的哈斯,带着一群汗流浃背的年轻小伙子,半信半疑地排队领了一碗溶解了饮粉的水。
“嘿!还真神了!”哈斯一碗下肚,咂了咂嘴,“甜丝丝咸滋滋的,喝下去肚子里暖暖的,感觉身上那股子虚汗立马就收住了!比喝凉水解渴多了!”
额尔敦听说了这件事,傍晚时分,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竟亲自牵着一头壮硕的骆驼,破天荒地来到了养生坊。
骆驼背上,是满满两大麻袋的莜麦。
“我家的存粮,没动过队里的配额。”
老人不说多余的话,只把麻袋往灶台边重重一撂,然后转身,对着一脸惊愕的夏栀礼和其其格,沉声说了三个字:
“你们弄。”
那一晚,养生坊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夜。
其其格组织了几个手脚麻利的妇人,轮班压制营养饼。
铁木尔则带着哈斯他们,从山坡上砍来一捆捆的干柴,保证炉火不断。
当第一批真正由整个部落合力制作出的复合营养饼新鲜出炉时,那股混合着麦香、豆香、奶香与柴火味的霸道香气,如同一只无形的手,飘进了每一顶帐篷。
连一向对夏栀礼的“新花样”不置可否的乌力吉,都忍不住披衣起身,踱步过来。
他默默地拿起一块还带着余温的饼,面无表情地啃了半块,才终于像是自言自语般,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含混的嘟囔:“……还挺扛饿。”
深夜,夏栀礼送走最后一批帮忙的妇人,却没有休息。
夏栀礼借着灯火,在一张更大的草纸上,增补着她的《牧区家庭膳食优化建议》,上面详细附上了六款基础配方与那台“手摇式多功能粉碎机”的简易制作图。
夏栀礼让小勒德连夜抄写了十份,准备明天开始,逐户上门去讲解推广。
正当夏栀礼伏案疾书,开始构思一幅“移动炊事车”的草图——用一辆加固的牛车改装,内置双灶台与储物格,可以跟随迁徙的队伍流动服务——忽然,帐篷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木头摩擦声。
夏栀礼疑惑地推门出去,只见清冷的月光下,铁木尔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小段削得光滑的木轴,小心翼翼地插进她随手用木块搭的车轮模型下方。
“轮轴换成这种圆滑的,再包一层厚皮子,”他抬起头,月光落在他深邃的眼眸里,声音低沉而清晰。
“试试这个,不容易陷进沙地里。”
夏栀礼怔住了。
风从远方吹来,带着草原夜晚的凉意,也送来了山脊之上,狼王阿古拉那悠远而坚定的长嗥。
那嗥叫声穿透夜空,不再是孤寂的宣告,更像是一种古老的回应,预示着一种全新的生活秩序,正像这辆还未成形的车,缓缓驶入草原的腹地。
日子一天天过去,养生坊的营养饼,从最初的新奇玩意儿,逐渐成了牧民们腰间皮囊里,和肉干、奶豆腐并存的日常干粮。
随着秋草泛黄,天气渐冷,部落里的空气也开始弥漫起一种不同寻常的、庄重的气息。
帐篷里,老人们的聚议,也从谁家的羊羔最肥,夏姑娘的饼子怎么做,悄然转向了另一个更古老、更神圣的话题。
一年一度的祭火节,快到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