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

　　“我找许春禾许娘子。”

　　军队开拔之前的那一夜，鱼十五娘踏着明朗的读书声，来到了羊娘子的那座学堂。

　　这里一砖一瓦都在羊娘子督办下建设，学生也是她和许春禾一户一户敲门收上来的。而她没有依照风俗将这座学堂以自己的姓氏和名字命名。

　　这座学堂叫“凌云学堂”。

　　登州近海多云雾，常有云山环绕，海上楼阁，世人称之为仙景。

　　羊娘子希望所有的女孩子都能凌云驾雾，站到天上去。

　　跛脚拄拐的一位年轻娘子应声而出，疑惑道：“娘子是要送女儿来读书吗？”

　　将她衣着神态打量一番，许春禾委婉劝道：“凌云学舍食宿免费，每年名额有限，一般不收富贵人家的女孩子。我看娘子家资不菲，我可以推荐几个不错的秀才到贵府做西席。”

　　鱼十五娘摆了摆手，声音轻柔道：“许姨，我姨妈在青州城另开了一座学堂，男女都收，我来问问您，要不要跟我去。”

　　许春禾已经了然，笑着摇了摇头。

　　“原来你就是十五娘啊，希云来信问过我了。我不会去的。”

　　“我一个瘸子，会给你丢人。”

　　鱼十五娘急忙劝慰道：“不会的，我干娘也在青州，和在登州一样，没有人敢笑话你。”

　　许春禾仍不为所动，伴着女孩子们清脆的读书声，她说道：“你听，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这个院子不大，只有竹子做点缀，窗明几净的屋舍里坐着两排年纪不一的女孩子，这十个人就是青云学堂全部的学生。

　　鱼十五娘劝许春禾道：

　　“许姨，青州那边学生多，拨的钱也多，学堂建的也比这边大。”

　　许春禾慢慢拄杖回身，看向瓦舍里的女孩子们，面上一派慈爱，她问道：

　　“我们这里食宿都免，每人每日中午必须吃一个鸡蛋。有很多女孩子和老师们斗智斗勇，只为了把鸡蛋带回家，你猜她们把鸡蛋带回去干什么？”

　　“总不会是拿回家去孵小鸡。”鱼十五娘冷不丁答道。

　　许春禾摇摇头：“为了给她们的兄弟吃。”

　　“我这里能收留的女孩子只是很小一部分，更多的女孩小小年纪就要操持各种家务，打草背柴洗衣做饭，忙碌一天然后睡到牛马棚里去。直到出嫁，周而复始地度过这一辈子。”

　　“十五娘，度一人和度世人都是一样的功德。我不敢说自己在度化谁，但只要有一个娘子因为读书后，不必一生如牲畜般俯首刨食，我就知足了。”

　　既然如此，鱼十五娘也只好辞别许春禾了。

　　“许姨，我虽然走了，但鱼家在登州还有产业，以后有困难，或去城里吉鱼巷找我干爹，或去找登州刺史。当然，我那里的大门也随时向您敞开。”

　　许春禾郑重作答：“你也多保重。”

　　离开登州前，鱼十五娘最后望向登州城外青山缭绕的云雾，那是大海的方向。

　　面东郑重三拜，在心中默默祷告：

　　“海神阿娘，我又要走了。若此行顺利，我将再难见海，我会想你。但若你有灵，不要保佑我。”

　　拾起一抔黄土，鱼十五娘翻身登上头马，扬鞭高声喊道：“开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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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带着两千人浩浩荡荡回到齐州，官衙里有一大群候着她的人。

　　“来信只说了清河崔氏和琅琊王氏两拨人，难道这些都是吗？”鱼十五娘远远指向堂内三五成群、低声交谈的男女老少，蹙眉问引路的颜耕。

　　颜耕微微躬身，笑道：“哦，那些啊，那是我的叔伯、兄弟姐妹还有子侄。我们琅琊颜氏但凡有点本事的人，都被我薅来了。”

　　鱼十五娘睥了他一眼，没有言语。

　　颜耕微笑：“找知书达理、堪当重任之人，如同大海捞针。我这是为女君排忧解难。郗氏、房氏、郑氏、卢氏，这几家都住得远，不过他们一听说我带着全族归附女君，也急不可遏地送来拜帖了。”

　　鱼十五娘环臂冷哼一声：“换汤不换药，我这小庙容不下你们这群大佛。”

　　颜耕还要再说，她撂下一句话便拂袖离去。

　　“颜耕，你自己选同党去吧！”

　　连名带姓，颜耕就是再迟钝也知道鱼十五娘生气了。

　　但是颜耕有点委屈。

　　人才是从古至今最重要的战略资源，世家依靠宗法和族谱把同姓子弟牢牢团结在一起，又靠从不外传的书籍和知识在世族子弟和寒门、平民之间挖出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既然要找人才，不往世族里找，难道往那些不识字的农夫里去找吗？

　　而有了庞大的人才储备，历来世族都是多方下注。当今天下各地势力十几支，哪怕是大厦将倾的朝廷，都要一一派人过去，这样无论将来哪股势力上位，都能小宗变大宗，延续宗族。

　　颜耕给族长祖父写了几十封情真意切的信，每次都被骂得狗血淋头，甚至他爹亲自过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色令智昏。坚持了大半年，终于换来父祖勉强同意他的决定。

　　就这样的忠心，算不上感天动地也是举世罕见了。

　　颜耕真的不明白。

　　他浑噩送走族人，又强打精神处理完今日公务，方拉上同样下职回家的萧兰饮酒。

　　怀着心事喝酒，颜耕很快喝到烂醉，他捏着萧兰的肩膀一声声问：“难道我做错了吗？当朝高祖就是这样得了天下的啊！”

　　“高祖发家前娶军功贵族之女，立国以后，他和他的儿子们还不是都娶了世族门阀之女。若非成帝被栾氏所惑，叫那市井门户鸡犬升天乱政，又岂有今日国家倾覆之祸！王与马共天下，这套法则已经近千年了！这是不变的真理！”

　　萧兰不喜那浓重酒气，也不愿与醉鬼论理，只侧了侧身。

　　“王云王霈那两个，他们俩除了脸蛋漂亮，没什么大本事。一定是得了家里的指示，来勾搭女君的。还有崔逊，我差人打听了，他夫人生孩子死了！清河崔氏忙不迭把这个孤家寡人弄过来，真是龌龊！凡事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陆伏也就罢了，我也是很早就跟着她了啊。子芳，你知道吗，她今天连名带姓叫我，她一定是恼了我了。”

　　萧兰颇有些无奈，柔声回应道：“子原哥哥，她就是那么叫了你一声罢，你想得也太多了。崔子谦这几天来找过我，其实他想打听女君会不会对清河动兵。”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颜耕叹道，“除了六郎，她出门就只带了你。”

　　许是酒意上涌，萧兰面颊微红，下意识辩白：“可是我真就是文书啊。陆六才读过几本书，总不能让女君自己写公文吧。”

　　“你想没想过，若是有朝一日她对兰陵、琅琊挥刀，你我如何自处？”

　　萧兰的声音很温和，薄醉也没有使他增加些胆色，他默然片刻，终是道：“我是旁支，又不是太太生的。之前议亲时我们家得罪了她，伯父将我派到青州时便和我说明白了，若是她还记恨，要杀了我泄愤，我的生死都和兰陵萧氏无关。”

　　“只要你还姓萧，就不会无关的。”颜耕悠悠解答，“就算兰陵萧氏全族覆灭，只要有你活着，此后你就是大宗，香火不绝，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话说到这，颜耕忽而一拍脑门，灵光乍现，“原来是因为这个！”

　　萧兰摸不着头脑，问道：“什么？”

　　颜耕将残酒饮尽，苦笑道：“出身如何，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啊。”

　　这天鱼十五娘单人单骑出了城门，愤愤之下射死了一路的兔子。

　　兔子可真能生啊，一窝一窝地下崽，到处都是，杀也杀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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