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题君名满春山

作者:白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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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负


      香烛云烟缭绕,掺着雨后特有的霉味,散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耳畔似乎有人在低声啜泣,夹杂些咿咿呀呀的,听不明白的呓语。

      枕着一股无来由的悲伤,谢白珩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那是崇嘉五年的三月,距离新科放榜不过旬日,金榜题名的余韵未消,东华门外鲜衣怒马的少年身影也还未曾飘散,百姓还在津津乐道着哪位郎君最英俊、最年轻、最有风度,而哪家娘子又到了适嫁的年纪。

      皇城前的布告换上了新的,却罕见地造成了不小的人流拥堵。明明依旧是官方文书的风格,一字一句写得精要准确、毫不拖沓,叫人一目了然。然而或许是内容太过于惊世骇俗,让坊间巷里不问国事的平民百姓横看竖看,仍是觉得不可置信。

      “平戎大将军谢白玦私乱后宫,官家怜其征战功劳,留其体面,赐死狱中。”

      消息不胫而走,平地起惊雷。

      无数猜忌、揣测、愤慨、悲叹开始在京城的各个角落里滋生,可声音还没来得及翻滚,又被迅速镇压下去,沦为无边无际的、讳莫如深的静默。

      昔日钟鸣鼎食、凤雏龙驹辈出的江国谢家,一夜之间沦为了罪臣门第。举族上下,无不提心吊胆、惶惶终日,在恐惧中等着那道圣旨来做最后的清算。

      望向身侧泪水涟涟、形容枯槁的母亲,谢白珩只觉恍惚,金榜题名时的风光无限仿佛还在昨日,如今一脚踩空便已经身至万丈深渊。

      心中有千言万语在叫嚣,愤恨抒不尽,可提起笔时,只有沿着笔锋滑落的墨水,在白纸上洇开一团不明所以的痕迹,只字写不出。

      他自暴自弃地掰断了笔,第一次无比痛恨自己,恨自己无用、无能、无力回天。

      墨水渗进他的掌纹,沿着纹路向四周扩散,那点自负自傲、不可一世的才华在不可置否的皇权面前,显得无比苍白无力。

      春日的阳光似乎也失去了温度,从难以置信到恐慌、心存侥幸,再到接受现实、心如死灰,江国公府蔚为大观的庭院里,开始笼罩上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无边蔓延的悲伤。

      凭什么?谢白珩想。

      他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

      意料之中的圣旨如期降下,全府人匍匐在地,面色惨白如出一辙,可宣读的诏文却是意料之外。

      不是来索命的,是来要人的。官家独独召了谢白珩一人入宫觐见,只是未说明意图,不知此行究竟是福是祸。

      刚经受丧子之痛的王氏紧紧握着谢白珩的手,始终不肯松开。她的眼眶因长久哭泣变得红肿,声音也是断断续续:“珩儿……珩儿,不要……不要。”

      谢白珩轻声安抚着妇人,艰难地挤出一抹笑容道:“母亲安心,白珩定平安回来见您。”

      这是他第二次见那天容玉色的年轻天子,只是其身侧,多了一位锦衣华服的雍容妇人。上一回堂前对答,他舌灿莲花,一语惊四筵,如今他俯首叩地,一字一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只求为自己、为身后的谢家上下百口人,求一条生路。

      天子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庄严神圣,只是生死关天,不得不肃然起敬。

      傅相惜才,秦学士全力担保,在昭懿太后带着浅笑的目光中,他侥幸全身而退,只是走出垂拱殿的那刻,却不是如释重负,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住,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日的阳光冰冷又刺眼,他抬头望天,盯着浩渺的天空看了许久许久,仿佛在变化的云系中看到了兄长驰骋草场的英姿,那人一拽缰绳,挑了眉笑他:“谢圭瑄,你身为谢家儿郎的胆气呢?”

      “我族式微,我谢白玦身为将门之后却不能领兵上阵,报效国家,岂非愧对祖先?”
      “谢家百年,就出了个平戎将军,有几分当初谢铮老将军的风范啊。”
      “谢家长子谢白玦,名出将胄,一战惊天,特封为平戎大将军……永纪功勋!”

      耳畔被这样那样的声音占据,故人音容笑貌犹在眼前,此生此世,却永不得再见。

      谢白珩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也不记得谢家后来是劫后余生的欢呼,还是恐惧未消的默哀,他只记得谢白洺拽着他的衣袍一角,带着啜泣地问他:“三哥儿……三哥儿,大哥是不是被他们藏起来了,他没有死对不对……三哥儿你告诉我……大哥是不是没有死。”

      谢白珩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看了许久,他轻抚过对方的头,将其拥入怀中,一字一句道:“别哭,大哥不在了还有三哥,我会保护好你,保护好谢家。”

      亦如兄长当年孤身入敌营一般,在这场权力的漩涡中,他将躬身入局,一步步攀上顶峰,护住谢家,更为谢家正名,以此告慰兄长、告慰前人在天之灵。

      所有人都在流泪,有求得生路的喜极而泣,也有至亲离去的痛苦哀悼,除了谢白珩。

      他知道这是一场郑重的交接,兄长从长辈身上接过的担子,他不能还回去,只能自己扛。

      谢白珩不能哭,也不敢哭。

      只是情绪总有藏不住的时候,待将几日未曾合眼的母亲安抚着睡下后,他寻了借口回洮园。

      故人的影子无处不在,连洮园的一草一木也在和他作对,一旦静下来,便会被令人窒息的苦痛埋没。

      谢白珩经受不住。

      他叹了口气,起身披了件大氅,裹着夜里的清寒出门去。他寻了个偏僻酒家的偏僻位置,开始一杯又一杯地给自己灌酒。

      喝醉了,就不会再痛苦了。

      辛辣的酒液入喉,将泛苦的神经一点点麻痹,眼看一坛酒已经见底,心中却愈发空虚,他觉得不足够,抓起第二坛酒正欲仰头痛饮,却被某个不请自来的人插手制止。他不满地甩开那人,猛灌一口,酒液沿着唇角滑入衣襟。

      “你想喝死在这吗?”那人冷声道。

      愈渐消沉的意志被这道声音从酒精中生扯出来,谢白珩偏过头,缓慢地将目光移到那人冷峻的脸上,起初是不解,辨认出人后又嗤笑一声:“与你何干?”

      陆则之对上那迷离的清绝眉目,有一瞬间恍神,又立即抿了唇正色道:“谢圭瑄,我知你心中孤愤,但堂堂连中三榜的状元郎,就因为兄长之死轻贱寻死,你的骨气呢?”

      “谢圭瑄,你的胆气呢?”
      陆则之的声音和脑海中兄长的声音渐渐重合。

      谢白珩应激一般站起身,在陆则之的惊愕之中猛地扯住对方的衣襟,红着眼沉声道:“陆则之,你有什么立场管我的事?”

      他随即又笑出声来,朝对方凑近了,一字一句道:“我要死了,最大的得利者,不就是陆榜眼?”

      “你!”陆则之嫌恶一般推开他,心中也因这句话激起了火气,“别将我与你们那群追名逐利之人混为一谈。”

      “有话好好说!阿君,怎么还是这般沉不住气。”一道轻柔的女声乍然从身侧传来。那妇人身着布衣,脸上染着风霜,不似世家女子那般透着莹润光泽。然而细看之下,她的眉目却清雅冷冽,如傲雪中的寒梅一般,自有一股不可亵渎的清贵之气。

      和陆则之很像。

      “阿君自小嘴笨,说不出好话,还望谢三公子莫要计较。”那妇人温声笑道。

      “阿娘平白让我管些闲事,却没料到旁人根本不领情。”陆则之皮笑肉不笑地说。

      谢白珩打量了面前的人片刻,他虽醉意上涌思维迟缓,却也不至于理智全失。

      “第一回见夫人,是谢某失礼了。”
      谢三公子略整衣襟,恭敬地作了礼,摇身一变,又是那副颇有涵养的世家公子模样,叫陆则之看得哑然。

      卓卿纭扶起他道:“我一介布衣如何受得?早听闻谢公子的才名,今日一见,竟是才貌双全,神仙一般的人物。”

      “夫人过誉了。”

      “谢公子莫怪。阿君向来是嘴硬心软,从你进门那会就一直心系担忧,本心是好的,却说了刻薄话,我代他向你赔罪。”卓卿纭抿了唇笑着说。

      “阿娘莫要乱说!”陆则之听得目瞪口呆,脸上难掩慌乱之色,“心系担忧?”

      卓卿纭没搭他的话。女子心思敏感,卓卿纭常年与人打交道,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仅打量了谢白珩片刻便大致猜到了来龙去脉,笑着开口道:“我到京城天色已晚,又磨蹭了许久,阿君寻遍周遭街巷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一家还尚在营业的,想必其他客栈早已闭门歇业。”

      “谢公子多饮伤身,若是不嫌弃,可去阿君的客栈暂歇一晚,我与你煮些解酒汤来,也免得受那头疼折磨。”

      谢白珩尚未表态,陆则之先不满意了,难以置信道:“引这醉鬼去我那?凭什么?”

      “不劳烦。”谢白珩下意识想说,可由于思维迟缓,他又想不出推脱的理论,毕竟当下,他并不想再回洮园。

      半推半就中,已然身至客栈。

      陆则之着实想不明白母亲此举,将卓卿纭拉到一旁不解道:“谢白珩出身江国谢家,生来便是天之骄子,身边服侍奉承之人不计其数,娘何必做此多余之事?”

      卓卿纭盯着他叹了口气,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他一下道:“这骨子里的锐气也该磨一磨了。你既知他出身高贵,又为何看不明白?这遍地朱紫的京城,靠着科举功名,如何能站得住脚?”

      陆则之抱着手,满眼都是不屑:“我就是看不起阿谀攀附那一套。”

      “你啊你。”卓卿纭状似无奈地摆了头,“偏要说成攀附,你难道对那谢三公子真就毫无欣赏?”

      “我……谁会欣赏那种人?”

      夜色渐浓,陆则之被卓卿纭一番话弄得心烦意乱,横竖睡不着,便在厅中寻了处靠窗的桌案,就着月光与自己对弈。

      这是从小时候便有的习惯,但凡心中困惑,想不明白时,他便自己与自己下棋来捋清思绪。

      还未走上几步,只听得轻微响动,一道讨人嫌的白衣身影漫不经心地晃到眼前来。

      “一个人下棋多没意思。”谢白珩自作主张地在其对面坐下,捻起一枚白子道。

      “谢三公子这是心中有鬼,睡不着?”陆则之话说得尖酸,却仍是很有耐心地等待着对方落子,十分自然地接受了这个不请自来的对手。

      谢白珩没否认,盯着棋局思酌片刻,手中棋子落地。

      月光照在他绣着银纹的外袍之上,有些许晃眼。

      两人你攻我守,相对无言地下了很久,陆则之骤然开口:“平戎将军……”

      “不谈这个。”谢白珩不由分说地截断了他的话,随后又陷入沉默

      四下昏暗,一片静寂,唯有落子声清晰可见,还有那张苍白又俊秀的脸,亦清晰可见。

      陆则之盯着他看了半响,忍不住问:“那你当如何?”

      谢白珩闻声抬头,对上了他的视线,眼眸颤了颤。

      “敬我不能,尽我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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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背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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