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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弈
夏天的暑气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整座城市罩得严严实实。
江舒微把防晒衣抖了抖,挂在玄关的衣帽架上,转身时瞥见仇霜正以一种极其不优雅的姿势瘫在沙发里,两条长腿随意搭在茶几边缘。
“快到小易的生日了,”江舒微的指尖划过冰凉的玻璃杯壁,水珠顺着指缝滴落,在茶几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还真不知道有没有时间过呢。”
沙发上的人半天没动静,江舒微瞥过去。
只见仇霜闭着眼,唇瓣微张,从牙缝里慢悠悠地挤出几个字:“没时间,累死了。”
江舒微忍不住轻笑出声,刚要再说些什么,就见对方猛地睁开眼,视线在门口新来的身影上打了个转,语气里满是惊讶:“陈姐!?”
陈怡把手里的咖啡杯往仇霜面前一放,无奈地笑笑:“是啊,不过现在是微微的私人助理——陈助理!”
仇霜眨了眨眼,目光在江舒微和陈怡之间来回逡巡,仿佛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我辞职了,”陈怡主动解释道,顺手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跳槽到了这里。不过现在微微的工作室还没正式成立,我暂时还属于易筠工作室。”
仇霜的眼睛瞪得溜圆:“……我靠。”
“不止呢,”陈怡端起自己的那杯咖啡,抿了一口继续说道,“你猜为什么声茂现在总是拖着?除了启动资金不够,人员流失也很严重。”
她递给仇霜一本花名单,伸出手指点了点:“就比如,一本部的几个总监。”
Cs、axle、粒子……这些名字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仇霜心里激起层层涟漪。
“……我靠!”仇霜的惊叹声比刚才更大了些。
陈怡看着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江舒微也跟着笑,挥手示意陈怡先出去忙,然后转向仇霜:“很难想象?”
仇霜还是有些回不过神:“何玟喆不留?”
“留啊,怎么会不留,”江舒微翻开手里的资料,指尖在纸页上轻轻滑动,“只是留不住罢了。声茂这些年……何玟喆的作风早就变味了。”
仇霜重新倒回沙发里,叹了口气:“这下我们都有的忙了。”
易筠的工作室有了S&I、Venusiie和chisoul三家的投资,之前规划的公司蓝图已经开始逐步落地。这些日子,大家忙得脚不沾地,官司的事主要由仇霜牵头,江舒微则在后方负责统筹协调。
“嗯,”仇霜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坐直身子说道,“还好没到诉讼的地步,声茂马上要推出Top X.,也没精力跟我们耗。这不正仲裁着呢,谈了好几轮了。”
“哦对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语气里带着几分凝重,“今天……易驰均先生找过我。”
江舒微刚翻开的文件顿在半空,指尖微微收紧。
“他找我,是希望我能劝劝小易回家,大概就是吃顿饭之类的。”仇霜解释道,“闹出这么大的事,易总不可能不知道。现在两边都不帮,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江舒微轻轻“嗯”了一声:“易先生对小易还不错。”
仇霜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下来:“大概是因为秦阿姨吧。”
“我见过秦阿姨的照片,秦着情,秦老爷子唯一的女儿,掌上明珠。小易三岁那年,她因为抑郁症自杀了。”
“但我听说,易驰均当年是很爱秦阿姨的,一直到易筠出生之前……至于后来那些事,没人知道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江舒微静静地听着,脑海里浮现出易筠偶尔流露出的脆弱神情,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何玟喆是不是闹了很久要见我?”江舒微忽然开口问道。
作为VIC的队长,声茂曾经十年全A的练习生,社长亲选的领导人,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到场确实说不过去。
仇霜看向她:“你要去吗?”
“去吧。”江舒微合上文件,站起身来拿外套,“迟早都要见的。”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再说了,我这么多天缩在后面,也太窝囊了。”
“窝囊个屁。”仇霜嗤笑一声,“你这叫运筹帷幄。”
江舒微低头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走吧,这个点过去,希望还能赶上晚饭。”
*
林晶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将杯子轻轻放在江舒微面前的茶几上,怯生生地打了个招呼就匆匆退了出去。
易筠最终还是没对林晶做什么,但她的男友,也就是易筠之前的助理,大概已经成了这个圈子里的“失信人员”。
何玟喆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繁重的事务让她看起来憔悴了不少,即便化了精致的妆容,也掩不住眼底的疲惫和法令纹的加深。
相比之下,江舒微倒像是保养得更好些,气色红润,眼神清亮。
“真是易筠养人,”何玟喆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里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你胖了?”
江舒微微微低下头,没有立刻回应。
“胖点儿好啊,”仇霜在一旁瞥了何玟喆一眼,冷笑道,“当年微微差点练死在地下室,要不是我发现得早,估计凉在地上一晚上都没人知道吧?”
江舒微象征性地轻咳一声,制止了仇霜:“仇霜。”
“所以呢,今天过来,就是来看我的笑话?”何玟喆直勾勾地盯着江舒微,眼底闪过一丝不甘和怨怼,“看我现在这么煎熬,很满意?!”
易驰均不想掺和这件事,S&I、Venusiie和chisoul的突然加入更是打了何玟喆一个措手不及。再加上VIC不续约、人才流失以及Top X.的紧急筹备,声茂如今可谓是焦头烂额。
“看着我窘迫,很舒服?!”何玟喆攥紧了双手,脸上露出一丝近乎疯狂的狞笑,“江舒微,我倒是不知道你有这么大本事!”
江舒微缓缓摇头:“不。”
“我没有把别人的痛苦当作乐趣的奇怪癖好。”
她微微一笑,神情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甚至在几个月前,我都没想过要离开声茂。”
如果,但凡何玟喆做的不这么决绝。
“但是爱意会带来勇气,这句话是真的。”
这段日子过得有多艰难,只有她们自己知道。易筠喝了多少酒,吐了多少次,江舒微在办公室熬了多少个通宵,仇霜带着律师谈了多少次话。
声茂放出了多少绯闻黑料,捏造了多少危言耸听的词条,全靠工作室各位快速捕捉并澄清。
所以江舒微愿意去“冒险”,去做一些看似疯狂却正确的事。
何玟喆的神色微微一变,复杂的情绪在眼底翻涌。
她看了一眼仇霜,然后对江舒微说:“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仇霜警惕地看了何玟喆一眼。
“放心,”何玟喆轻哼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讽刺,“这间屋子不是仇小姐亲自检查过的吗?”
江舒微拍了拍仇霜的胳膊,示意她没事。
休息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人。
“后悔吗?”
这句话是江舒微先问出口的。
何玟喆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自嘲地笑了笑,“我倒是没想到,当年的一句话会应验在自己身上。”
江舒微没有接话,安静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我不喜欢易筠,”何玟喆翘起二郎腿,双手交叉抱在膝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愤,“从我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就不喜欢。”
“她和她母亲长得太像了。”
何玟喆似乎陷入了回忆。
“但她没有她母亲的明艳与阳光……也是,一个跟着重度抑郁的母亲活了五年的孩子,哪里还有阳光可言。”
秦着情,秦家最小的千金,像温室里的玫瑰,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而易筠的脸上,却带着易驰均当年闯荡时的那份凌厉,少了秦着情的柔情。
可这正是让何玟喆最难受的地方。
她永远也比不上秦着情。
“因为易驰均只要看见易筠那张脸,就会想起秦着情!”何玟喆的语气里充满了绝望、无奈和愤懑,“他根本对这个女儿生不起气,因为有愧!他害死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这个冷血的畜生!”
江舒微皱起眉:“什么?”
“你以为一个男人在外面风流快活,放着秦着情一个人在家怀孕生子,”何玟喆冷笑道,“后来他本性难移,风流了五年,留了那么多孽种,把秦着情活活气死!”
但这并不能否认他对秦着情的爱。
那份年少时纯粹的爱意。
“呵,”何玟喆靠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一个男人,睡了无数女人,却还能说自己的心寄托在一个人身上。”
“可是你什么都想要。”江舒微平静却笃定地说道,一语中的。
对方罕见的沉默片刻。
“是啊,”何玟喆仰头看着天花板,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我什么都想要。”
易筠曾经警告过她,欲望过大会被欲望吞噬。那时的何玟喆只是不屑一顾,可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人死不能复生。”她喃喃道,“可偏偏人只有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看吧,人就是这么贱。”
易驰均的爱意夹杂着愧疚,全都转移到了易筠身上。
何玟喆曾经天真地以为,时间久了,自己总能焐热他的心,能获得这个男人的真心。
可这一次,她彻底看清了易驰均对她的态度。
“所以我恨易筠,恨易驰均,也恨你。”何玟喆的声音越来越低,“凭什么,你可以拥有这么好的命?凭什么,易筠会有这么好的命?!”
江舒微知道何玟喆的人生。声茂从一个地下室,四个初代女孩一起唱跳开始,到现在矗立在市中心一栋高楼。
这个女人白手起家坐在现在的总裁办公室里,抬手八位数起步的合同。
“这个世界本身就不公平。”
江舒微依旧端正地坐着,语气平静:“出生不能决定,天赋不能决定,生理缺陷不能决定,意外也不能决定。”
“但这不能成为你伤害别人的理由。”
淋过雨的人,不该把别人的伞也撕烂。
何玟喆转过头看着江舒微,她的脸上依旧是那种温柔包容的神情,没有丝毫愤怒。
江舒微没有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转而说道:“小易的公司已经初步成立,外包工程也快竣工了,我希望您能尽快决定版权的事,这对双方都有利。”
何玟喆不可能不知道易筠新公司的进展,她没有接话,反而有些神经质般地自语:“可你为什么运气这么好,像易筠这样的疯子,怎么会得到你这样好的人……她就该烂掉,烂在15岁之前的任何一天,和她妈一样!”
她的神智虽然清醒,语气却已经有些失礼。
江舒微没有发怒,她有着足够的理智和宽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不,我命不好。”
江舒微的命是个人看了都会心疼的程度,只是何玟喆不承认罢了。
“您的嫉妒和恨意,不过是因为觉得这些事自己无法改变,即便努力了也没用。”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出身确实无法改变,但如果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耿耿于怀,那也别怪别人看不起你。”
“现在仲裁,只要声茂愿意,易唯会用合法渠道购买VIC的全部版权。”江舒微的语气真诚而温和,“易唯保证不会对您和后续进行任何追责,就此翻篇。”
何玟喆倒是有些意外。
娱乐圈本就是资本介入的泥潭,是上层人士的游乐场,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却早已腐朽不堪。声茂作为其中的龙头之一,自然也不例外。
江舒微说的“翻篇”,意味着VIC这七年来被公司防爆、打压、安排“特殊服务”等各种龌龊事,都将随着这次的敲定而不再被提及,包括何玟喆对她做过的一切。
这么看,易筠并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
何玟喆斜靠在沙发旁,神色有些灰败。
“呵,”她冷笑一声,满是讽刺,“那我还要感谢你,是不是?”
“不,这是您应得的。”
何玟喆的神色鲜少的愣了一下。
“单纯的感谢。”江舒微解释道,“感谢您对易筠的照顾。”
“不管您出于什么目的,但您确实在易筠最需要的时候伸出了援手,把她从最煎熬的日子里拉了出来。”江舒微的语气无比真诚,“您的确救了她。”
“七年前,是您让她接受了治疗。”
何玟喆愣住了,眼底涌出复杂的情绪,最终只是轻轻笑了笑。
“我倒是没想到……”她的身形有些颓唐,斜倚在沙发上,最后一丝体面在江舒微面前土崩瓦解。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报应终有因果,”江舒微微微一笑,“或许您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结果,就像您没料到有朝一日我会脱离您的掌控一样。”
她知道一切都已成定局,不想再和何玟喆继续耗下去,起身拉开门准备离开。
就在江舒微的手搭上门把手,即将走出休息室时,身后的何玟喆忽然叫住了她。
这一次,她的声音没有了以往十七年的高傲和上位者的命令,只是平静地喊了一声:“江舒微。”
江舒微回过头,看见何玟喆已经站起身,整理好了衣袖,又恢复了平日里那种决绝而骄横的模样。
那人有些苍老了。
江舒微兀然想到。十七年前初见,女人和她妈妈一样年轻美丽,眼里是藏不住的野心。
何玟喆定定地看着江舒微,缓缓说道:“落棋无悔。”
“我不后悔。”妇人扯了个笑,“永远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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