锐途

　　周启悦发现那盘录音带时，林景逸正在调试零下30度的测试设备。磁带的外壳沾着点咖啡渍，和方锐霆办公室那台咖啡机的奶泡痕迹完全吻合，标签上“许雅琴 2023.10.17”的字迹被水洇过，像片模糊的泪痕。

　　“这是从哪找到的？”她捏着磁带的指尖发颤，金属轴转动时发出沙沙的响，像某种不祥的预兆。沈梦琪抱着文件夹闯进来，发绳在风里抽打着脸颊：“是……是张秘书偷偷塞给我的！他说许夫人让他把这个放进方总的保险柜，还说‘能让周姐永无翻身之日’！”

　　林景逸的紫外线灯突然晃了晃，蓝光照在录音带上，显露出几道细微的划痕——是被反复播放过的痕迹。他想起昨天在停车场，许雅琴的司机鬼鬼祟祟地把个黑色盒子塞进垃圾桶，当时只当是废纸，现在才明白那里面藏着什么。

　　“放来听听。”林景逸的声音很沉，指尖在播放键上悬停，“不管是什么，总得面对。”

　　磁带转动的瞬间，许雅琴的声音带着尖利的刻薄钻出来：“……那丫头的母亲在菜市场卖鱼，浑身腥气！父亲就是个扛钢筋的，上次去工地看他，指甲缝里的泥三天都洗不掉！这种人家出来的，能有什么教养？”电流声里夹杂着茶杯碎裂的脆响，“我已经让人力资源部给她穿小鞋了，就不信逼不走她！”

　　周启悦的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滴在测试报告上，晕开朵小小的红。她想起母亲凌晨四点去批发市场进货的背影，想起父亲布满老茧的手替她拧光伏板支架的螺丝，那些被她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出身，此刻像被扒光了衣服，扔在冰冷的实验室里。

　　“关掉吧。”她的声音发僵，像被冻住的光伏板，“没什么好听的。”

　　林景逸按下停止键时，磁带的转动声戛然而止。他突然从抽屉里翻出个东西，是张照片：他和父母站在老旧的单元楼前，父亲穿着沾满机油的工作服，母亲的围裙上还沾着面粉，两人身后的墙上，挂着块自制的太阳能板——是他初中时的作品。

　　“我爸修自行车时，总有人说他‘下贱’。”他把照片推过去，指尖在父亲的身影上停留，“但他靠这双手，供我读完了博士。”

　　周启悦的目光落在照片里的太阳能板上，蓝色的板面在阳光下泛着光，和她父亲在老家装的那块一模一样。眼泪突然砸在照片上，晕开的水渍里，她仿佛看见两个穿着工装的父亲，正对着各自的太阳能板，露出骄傲的笑。
　　方锐霆在董事会办公室砸了杯子。骨瓷碎裂的声音里，许雅琴的珍珠耳环剧烈晃动：“我只是实话实说！那种家庭出来的，怎么可能懂我们的规矩？”她把录音带摔在桌上，磁带从壳里滑出来，像条挣扎的蛇，“你听听！她爸妈就是个卖鱼的和扛钢筋的！”

　　“够了！”方锐霆的声音震得窗玻璃发颤，“我爷爷当年就是从码头扛大包起家的！我爸的第一台太阳能样机，是在菜市场的仓库里做出来的！”他指着墙上的老照片，祖父穿着粗布工装，站在简陋的厂房前，笑容比阳光还亮，“这些你都忘了吗？”

　　许雅琴的脸瞬间褪成纸色，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色。她看着照片里的老人，突然想起刚嫁入方家时，老爷子握着她的手说“丫头啊，别学那些嫌贫爱富的毛病，本事才是硬道理”，那时的阳光也像今天这样，刺得人眼眶发酸。

　　“我……”她张了张嘴，却被门口的声音打断。

　　“方总，周小姐让我送这个过来。”沈梦琪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举着份文件，“这是她整理的光伏扶贫方案，说想把技术推广到农村，让像她父母一样的人，也能用得起清洁能源。”

　　方案的封面上，画着块简易的太阳能板，旁边写着行字：“让每个家庭都能分享阳光的能量”。字迹娟秀，却透着股韧劲，像极了它的主人。

　　方锐霆的指尖抚过那行字时，突然想起周启悦蹲在工地帮父亲递扳手的照片，想起她在实验室里对着数据哭红的眼，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疼得发紧。
　　周启悦在扶贫办门口等了两个小时，才见到负责人。对方翻着方案的手指在“成本控制”那页停住：“周小姐，你的方案很好，但农村的安装条件太差，普通光伏板扛不住风沙和低温。”

　　“我们有专门的抗风沙涂层。”她打开样品箱，拿出块带着泥土痕迹的光伏板，“这是在内蒙古测试过的，-30℃冻了三个月，发电效率只降了2%。”她指着背面的支架，“而且安装特别简单，村里的电工看一遍说明书就会。”

　　负责人的眼睛亮了亮，突然抓起电话：“老张，把咱们的扶贫资金报表调出来！我看这个项目可行！”

　　走出扶贫办时，阳光正好。周启悦看着手里的合作意向书，突然觉得许雅琴的录音带，像块被踩进泥里的光伏板——虽然沾满了脏污，却依然能吸收阳光，转化成前行的能量。

　　手机响起，是父亲发来的视频。老家的屋顶上，新安装的光伏板在阳光下泛着蓝，母亲举着手机，镜头里的父亲正在调试逆变器，笑容比谁都灿烂：“丫头，你看！咱家的电，不用交电费了！”

　　周启悦的眼泪突然涌出来，笑着说：“爸，注意安全！”挂掉电话时，她看见林景逸的消息：“技术部的人都愿意加入扶贫项目，周末去农村实地考察。”下面附了张照片，技术部的人举着块写着“阳光扶贫队”的牌子，林景逸站在中间，白大褂的口袋里露出半截速溶咖啡的包装袋。
　　傍晚的实验室飘着速溶咖啡的甜香。周启悦在整理扶贫方案，林景逸在旁边画安装图纸，两人的影子在灯光下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像两株在阳光下互相依偎的向日葵。

　　“方锐霆刚才来过。”林景逸突然开口，笔尖在图纸上顿了顿，“把许雅琴的录音笔拿走了，说‘不该让你听见这些’。”

　　周启悦的指尖在方案上划过，“成本核算”那页的数字被改了又改，旁边写着行小字：“用多晶板替代单晶板，降低20%成本”。这是林景逸的建议，他说“扶贫项目，省钱最重要”。

　　“我知道。”她的声音很轻，“但其实，我已经不在乎了。”就像光伏板经过风沙的打磨，反而能更高效地吸收阳光。

　　实验室的门被推开，方锐霆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两本《光伏扶贫技术指南》，是他托人从德国带回来的：“扶贫办的人给我打电话了，说想让你做项目总负责人。”他把书递过去，“里面有针对农村电网的设计方案，或许能用得上。”

　　周启悦接过书时，指尖触到他的掌心。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撞，像光伏板遇到阳光，瞬间迸发的能量，让实验室的灯光都黯然失色。

　　林景逸突然合上图纸，拿起外套：“我去看看样品，你们聊。”他转身时，白大褂的下摆扫过桌角的咖啡杯，带起的香气里，藏着释然的笑意。

　　窗外的光伏幕墙在暮色里亮起，像片温柔的星海。周启悦翻开那本指南，扉页上有行陌生的字迹，是方锐霆父亲的：“让技术服务于人，而非奴役人”。下面用红笔标着个日期——正是她出生的那年。

　　原来有些光，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为相遇埋下了伏笔。
　　夜色渐深时，周启悦走出公司。方锐霆的车停在路灯下，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正是她喜欢的肖邦夜曲。

　　“送你回家。”他的声音里带着疲惫，却很温柔，“扶贫项目的启动资金，董事会已经批了。”

　　周启悦拉开车门时，看见副驾放着份文件，是许雅琴签的字：“同意新能源扶贫项目立项，由周启悦全权负责”。下面用红笔写着行小字：“别给方家丢人”——像句别扭的祝福。

　　车子驶离园区时，周启悦望着窗外的光伏幕墙，突然想起许雅琴录音带里的话，想起父亲的太阳能板，想起方锐霆父亲的字迹。原来那些看似坚硬的偏见，终会被温暖的光融化，就像被阳光晒化的冰雪，最终会滋养出新的生命。

　　“方锐霆，”她突然开口，声音在音乐里格外清晰，“谢谢你。”

　　方锐霆转动方向盘的手顿了顿，随即恢复平稳。他看着后视镜里渐渐远去的实验室，那里还亮着灯，像颗等待被激活的种子——而他知道，这颗种子，终将长成能庇护更多人的大树。

　　车窗外的城市渐渐沉入夜色，只有那些安装了光伏板的建筑，还在黑暗里，散发着属于自己的、微弱却坚定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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