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23
那雷柱声兼江海,势挟蛟龙,奔袭而来,不但劈得比斗场上烟埃弥漫,更激得台下人声迭起。
早早赶来演武场的邢师妹多半是头一回扯着嗓子喊人,若非好友及时拦阻,只怕就要不管不顾地冲向擂台。即便沉稳如谢知兰,在见识到对方雷符的威能后,也不免变了脸色。
人潮涌动中,唯见两道身影岿然如礁石。
“令师弟要陷入苦战了。”
青萍山上下多奉云微仙子唯尊,自然也效仿她青纱白衣,仗剑任侠。只有天心崖与众不同。率先出声的青年身披紫衣,腰佩铜钱,显然是天心崖的装扮。
一旁的元明月不接他的话茬,反问道:“久闻谭守声在天心崖地位超然,几乎位同副崖主,今日怎的只你一人观战?是怕他败在我师弟手下失了颜面?”
“砍瓜切菜罢了,何须劳师动众?”青年笑笑,意有所指,“老祖宗敬佩剑尊能为,从来无意与小蓬莱交恶。不如你我联手,揪出那离间的小人以儆效尤如何?”
“呵,无意交恶,这话你天心崖说得倒也不亏心。”元明月敛起面上仅存的和气,冷声道:“收起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思,谭紫霄。我若是你,当下一定沐浴焚香,掷筊祈祷谭守声落败。”
“毕竟只有亲生的不堪大用,你这养子才能有出头之日,不是么?”
几句话的工夫,谭守声剑指一点,符剑盘旋,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攥起漫天扭曲的银蛇。
刹那间,风云急变。
眼见天鼓再临,抽身欲退之际,惊觉四肢沉沉有如铅坠。于霁拼着咬碎满口的牙,也只来得及动一动快要不听使唤的手指。
下一刻,耳畔轰然,思考并呼吸一同停滞。台下众人但见他在雷劫临身的瞬间翻身闪避,却仍然被涤荡的气机波及,断草般飘向擂台一角,将身后的石柱撞得粉碎。而后匍匐在碎石堆里,不受控制似的,呕出一团发黑的血块。
痛。
这是于霁脑海中仅存的念头。
他从没有这样清晰地感受到境界带来的巨大差异。浑身的骨头好像都被方才的一击敲碎了,他趴在地上,口角不断有鲜血喷涌而出,渗进身下将灰与泥洇得漆黑。
瞳仁中清晰地倒影出尘烟深处的人影——捏符、掐诀,灵气周旋,符剑随行。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引得头顶殃云重聚。云层深处隐有雷鸣如伐鼓,好似在酝酿下一次的攻击。
可凭他当下这副尊容,真的还挨得住下一波攻击吗?
退意萌生的瞬间,风声、雷声、人声乃至系统焦急的话音,一切响动都如潮水退却。于霁只听见锐利的嗡鸣,像蝉鸣,或是什么仪器声嘶力竭的示警。他艰难地抬起手按住痛处,这才发觉在不觉间也开始渗血。
坏了。
以后岂不是要被小妮子嘲笑是个聋子。
他扯起嘴角,正要嘲笑自己不合时宜的感慨,余光不意扫过人群中抱臂观战的元明月。分明是一成不变的表情,不知怎的竟生生被他看出几分威胁的意味,脑中当即一激灵。
他终于记起被自己抛诸脑后多时的“锦囊”。
可是“攻守”两个字究竟该怎么和他现下的境况联系到一起?
奇异的直觉稍纵即逝,不及细思,惊雷又至。深深扎进乱石中的手指一收,正待借力翻身,于霁心下微动,竟是不闪不避,只手擎剑迎击。
青霜紫电一触即分。血雾挥洒中,本该毫无还手之力的于霁拄剑在地,借势摇摇晃晃站立起来。
“趁人之危,谭道友,你不讲武德。”
他一面说,脑中一面飞速运转。不知是不是焦躁使然,他的双脚不安地、小幅度地挪动着,将地面的血渍抹得一塌糊涂。
——难不成是想提醒我注意转换心态,不能卯着劲儿干一件事?
回应他的是谭守声暗含讽刺的“忠告”:“你若掷剑认输,我自然不会与你计较。”
言语间,头顶盘桓的符剑又是铮然一声。
剑锋颤动的刹那,于霁猛然察觉一股熟悉的灵力波动,悚然之余,强忍着筋脉撕裂般的疼痛重新提气,将所学的轻身功法运至极致,几乎是擦着无形法阵的边,既惊又险地逃出生天。然而不等他脚下站定,斜里冷不丁抽来一条如手臂粗壮的木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上他因受伤而无法吃力的脚踝,恶狠狠朝阵中一拖。
脊骨接触地面的瞬间,于霁眼前一黑,意识涣散,连鸠占鹊巢的灵魂也快要脱离躯壳的束缚。
人群中,不知是谁失声一句“于师兄”,报晓似的唤醒呆若木鸡的看客。
“这……还能赢吗?”昆吾峰一名与谢知兰交好的弟子犹疑着问。
左右一时无言。理智驱使他们摇头否定,可胸中沸腾的情绪又令几人说不出半句丧气话。
天心崖大师兄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唱衰声中含着一抹笑,像是浑不在意对方先前的冒犯,连叹三声,似乎真是在惋惜:“负隅顽抗,丑态百出。”
又道:“胜负既分,我也该离开了。”
话音才落,听台上的谭守声也说:“你败了。”
笑意更深,谭紫霄有意停留,想欣赏对方屈辱的神情。谁知定睛看去,元明月面上只有一如既往的泰然,就连不远处的湛芙也一改先前的忧虑,眉头渐渐舒展。
“就是瘫在地上人事不省,那也得倒数十秒呢。谭道友,这么爱替人做主,小心我举报你打假赛。”
虚弱却咬牙切齿的话音响起。
谭紫霄愕然抬眼,但见匝地扬起的黄尘中立起道灰扑扑的影,非但不设法挣脱束缚,反而足尖一勾,挑起藤蔓往脚腕上又缠了几圈。随即端起双手摆出个怪异架势,双膝微弯,悍然挥拳向对手面门。
这一拳凝聚了太多心力,甚至带着股不成功便成仁的狠劲。谭守声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袖袍一展,黄符上手,无根之水自地底喷涌,在两人之间竖起一面柔软的盾。
两股力量交击的前一刻,一往无前的力道不知为何,竟倏地一收。
谭守声不明所以,反击的动作却未有停顿。口诵咒言,十指飞舞掐诀结印,脚下同时步罡踏斗。离火艮山之局顷刻而成,熊熊燃烧的烈火马踏碎拔地而起的山岳,岩壁龟裂,巨大的石块纷纷落如雨。
眼看于霁即将被铺天盖地的巨石淹没,谢知兰眼底再次浮上一丝忧心:“想要破解这一局,于师兄恐怕受伤不轻。”
无论符箓或法阵,法修的能为总是与功体、境界息息相关。若是强行使用与自身功体相克的神通,事倍功半还算事小,运气差些的,经错脉乱、走火入魔也是常事。
而谭守声的功体属水,却能将土诀运用自如,显然不能等闲视之。
正思索对策,忽听身侧一句:“师兄不会输。”
谢知兰讶然,看向不知何时来到场中的明照,继而笑道:“这是自然。”
不觉间也凑到跟前的瞿松溪转眼看看脸色发白的好友,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矜持,忙不迭地追问。
谢知兰闻言,盯着杂乱的擂台沉思少顷,摇摇头:“说不好。但观那些碎石血迹……我总觉得并不像随意为之。”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明照,又问:“殿下有什么看法?”
正说间,变故再生。只见莫名停滞的于霁松肩、含胸、拔顶,距水盾不盈寸的左拳猝然发难。动若绷弓,发若炸雷,势沉力猛,眼前障碍难撄其锋,顷刻如溃流四散。眨眼瞬息,人已越过陨星似的落石。而后化拳为掌,一缠一背一蹬,压得谭守声不得不扭转身躯,半跪在地。
台下爆发出一阵短暂的惊呼,有见多识广的弟子诧异道:“这不是枯荣道的擒拿手?于师兄怎的会使这东西!?”
额头伤处的血珠顺着眨眼的动作落进眼里,晕得眼前也成了一片血红。于霁死死盯着面前的情境,渐渐流失的气力令他心神恍惚,接连涌现的疼痛中又逼迫他一再清醒。一时间,他好似立身幻境与现实间的缝隙,被双方的力量肆意撕扯着。
眼底映出的分明是谭守声藏着冷意的眼睛,于霁却仿佛又回到那个猩红的傍晚,揪着那件被染色的蓝色外衣,不知所措地号哭。
左腕传来意料之外的、分筋错骨一样的感受。回神时,本该身陷劣势的人不知如何挣开了束缚,反拧着他的手腕将他踢倒。袖袍向后展开,高指苍天的手猛然一挥。
霎时间,雷激霆奔!
谭守声面上胜券在握的笑意尚未凝聚,忽听对方喃喃道:“原来是攻守之势异也……”
他只当那是败者气急败坏的胡言乱语,正欲离开,衣摆不意一紧。紧随而来的是一声冷笑:“别走啊道友。”
“青萍山上下一心,这种时候当然是要同归于尽!”
雷车动地,山破土流。银枪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刺向已没有还手之力的对手。声威浩浩,在场无不觉得耳畔嗡鸣不止。
明照的瞳孔微微缩紧,清晰地倒映出不闪不避的于霁。指尖一收,却被突然出现的手按住了动作。
“殿下,观棋不语。”元明月不赞许地摇了摇头。
“可……”
话音未落,但闻“刺啦”一声响,竟是谭守声胸前的衣料被无形的力量扯出个拳头大的洞,里头的皮肤也被燎得焦黑。
怔忡地按住微微刺痛的心口,他不可置信地扭头,正待厉声质问,余光里飞快掠过一抹红。
于霁在贴心师弟的搀扶下站起身,踉跄着走向对方,伸手指指他的心口,用只有彼此听得见的声音说:“庆幸你在生死关头还没忘了给自己留余地吧。不然凭那个雷的威力,你现在高低得喝上一壶。”
谭守声神色复杂,望着他半晌,涩然道:“这是……你是什么时候……?”
于霁但笑不语,抬腿点了点脚下混乱的擂台——巧也不巧,看似杂乱无章的石子,与信笔涂鸦似的血迹,恰好组成一副玄妙的图案。
观者中忽也有人拊掌,扬声向台上问道:“于师兄,这法阵实在妙极,不知可有名字,又刊载在哪部图卷里?”
于霁还是不作声,抿着嘴冲那人挥挥手,示意回头再说,随即拱手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言简意赅:“承让。”
沸腾的欢呼声中,谭紫霄终于按捺不住,快步走上擂台,压低声音唤句“小师弟”。
后者似是还陷在落败带来的震撼中,投向自小陪伴的师兄的眼神中不知何故带着三分张皇。
谭紫霄拍拍他的肩膀权当安慰,转而看向台下的元明月,告辞的话未及出口,便被身后骤然响起的话音堵在唇边。
“谭道友,都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赢了你,想替我师弟要一句道歉,不过分吧?”
谭紫霄面上涌现三分不耐一分杀意,竭力压下心头无名火,对元明月道:“元道友,管好你的人。”
被他搀在臂弯里的谭守声蓦地停下脚步。他不明所以地垂眼,后者耷拉着脑袋半天蹦不出一个字,大约是牙关咬得太紧,两腮甚至鼓起了两团包。
半晌,谭守声长出一口气,肩头一松,“是我出言不逊,抱歉。”
末了,又在对方灼灼目光的注视下不情不愿地补充:“小重明王。”
“这不就结了。”
于霁拍拍手,朝台下围观的人群道:“打完了,都散、散了……”
话未完,胸腔冷不丁一抽。他眼前一黑,跌倒的前一秒下意识攥紧身边人的胳膊,强提一口气:“都散了吧。”
不知过去多久,内伤带来的恍惚总算开始消退。背上传来的热意令于霁不安地动了动,想要躲避,却被人轻轻拍了一巴掌。
“你若不怕走岔气,大可以继续不安分下去。”
环顾四周,先前观战的人群已彻底散了。于霁咂咂嘴,想起先前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豪言壮语,不觉有些遗憾。
“我何德何能,竟然劳动师姐这样的人物替我疗伤。”
元明月轻哼一声,学他先前的话凉凉地说:“不是说青萍山上下一心,就算今天在我面前受伤的是条狗,我也照救不误。”
“冤枉啊大师姐,我既没招你惹你,又没输了比赛,说话怎么夹枪带棒的?”
“夹枪带棒谈不上,我就是好奇……你是真打算让人抬着前往名剑山庄?”
陌生的地名令于霁卡了一下壳,直到听见系统的声音,才意识到对方口中的山庄正是这一届七元抡魁的主办方。他嘿嘿笑笑:“哪儿能啊,师父不是才送了我一瓶伤药?我一口都没动,就等现在了。”
元明月对上他亮晶晶的眼睛,要说的话无端一滞。
少顷,她转开脸抿了抿嘴,分不清是好气还是好笑,没再理会耍宝的人,起身道:“殿下,先行一步。”
明照没有回应——亦或只是没有作声。描金的赤红袍角动了动,于霁看着他蹲下身,却没有拉兄弟一把的打算,像是诚心求助,又似乎只是信口为之,问:“师兄和我不过几面之缘,值得吗?”
过去他因这双异于常人的重瞳受过不少冷待。山下的凡夫惧他,枯荣道门人敬畏他,参与过太冥海诛魔战的长老对他多有不满。即便是抚养他的首座一渡,得知他在戒律院受罚也只是报以一声轻叹,一句佛号。
“如若我与双亲一同死在太冥海,也会受到旁人的礼遇么?”年幼时他曾向一渡求证。
一渡抚了抚他的头顶,不置可否,只说:“你有自己的天命。”
他的声音和被风卷着的雪粒子一般轻,于霁却如同被人迎头砸了一锤,说不出的恍惚。早没了五色绳痕迹的腕上也莫名灼烧起来,烫得他如梦初醒,嘴角不自然地动了动,“于公吧,你帮过我,我替你出头很合理。于私嘛,我是你师兄,罩着你有什么不对的吗?”
说着,于霁慢慢站立起来,拍拍身上的雪与尘,招呼一声:“回家吧,师弟。”
-
同一时间,归去来峰,小蓬莱。
宋妙元听清元明月回报的状况,收拾起眼前两条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银针,轻嗤道:“碧华露虽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却也是我花了心思炼制的。你倒慷慨,就这么随手施舍出去了?”
“这话说得重了。”
芳迟向门口静候的弟子微微颔首,不着痕迹地放下袖袍遮掩住手上的痕迹。她的话音不重,个中的威慑意味却明明白白昭示着主人的不悦。
宋妙元自知犯了对方的忌讳,没出口的挖苦在唇边转了一圈,改作一句:“你近来恢复得不错,是打算亲自出席七元抡魁?”
芳迟摇摇头,“阿衡已在回山的路上。”
宋妙元听她这样说,一时也不知该回应些什么,手指无意识地在布包系着的穗子上绕了几圈,才干巴巴地叮嘱几句,起身告辞。
等那只浑圆的碧玉葫芦彻底消失在天尽处,芳迟叫了声“小阿月”,像是看穿了对方的疑惑,开门见山道:“大会有方弘微、徐玄明坐镇,阿衡一人足矣。我另有要事,需得有你随行。”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