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当户对

作者:云墨歌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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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扁舟子


      一九九四年十月,景星乡今天繁华异常,不似平常日子。秋天凉风萧瑟,景星乡却仍是绿意盎然。山头的榕树清脆,电视塔后的桃枝挂果,更不用说筒子楼下的桂花和后山的果园。最近日子每次池岁星下楼,隔着十余米的距离,便能闻见桂花的香味。
      今天国庆,池岁星和毛文博放学后便回家,打算去黄义家里看国庆的电视节目。黄义父亲在矿上做官,家在平洞,盖起一个三楼的小洋房。最为瞩目的,便是家里客厅的电视,附近的邻居朋友,每每逢年过节或是运动比赛,便会涌在黄义家中。黄义父亲黄正对这些邻居十分欢迎,他工作繁忙,黄义也是邻居多为照看。去年中国姑娘们在田径中长跑赛事上连破世界纪录,马家军就此打响名头,许多人也围着黄义家的电视,生怕自己错过些什么。
      平洞距离子弟学校并不远,可跟家属大院一比,便远了些。三者的位置关系大概是一条线段,子弟学校在中间,平洞和家属大院分别是线段的两个端点。小孩回家放好书包,放假在家的池建国便领着小孩去周家坝。
      “做什么。”池岁星问。
      “检查。”
      小孩一听要检查,脑子里便想起些痛苦的记忆来,他摇着头道不去,回头拉住毛文博。
      “哥哥也一起去。”池建国安慰着小孩,“不打针,就检查一下。”
      池岁星将信将疑,跟毛文博走出家属大院。刚才回家的时候没有注意,现在往周家坝那边看去,坝子上拉着横幅,几个穿着白褂的医生坐在台前,台子排着长队,等着医生检查。
      “快,妈妈帮我们占着位置,你们检查完不是还要去黄义家吗。”池建国提醒道。
      于是池岁星和毛文博便不顾池建国,自己往周家坝那边跑去。
      文丽萍帮忙占着位置,她和池建国此前已经检查过,等小孩气喘吁吁跑过来时,队伍前还有几人才轮到她。两个小孩插进队伍,才有闲心观察起来。医生的台前横幅写着免费检查,旁边周家坝的一些围墙已经用油漆喷上了横幅“叄筑口服液,喝了有神效”“有病喝叄筑”,小孩认不得叄筑字,大概能才出来,估计这是药的名字。这横幅像是一夜之间,布满周家坝各处,电线杆、围墙、居民屋,凡是能宣传的地方,几乎都有这些字样。
      等队伍轮到他们,小孩检查完,与大部分人的结果一致,都有肠胃疾病。
      黄义回到家里打开电视,刚好放到广告部分,一个冉冉升起的金标,配上广告台词:“叄筑口服液,有病治病,无病保健。”
      小孩检查完后,医生便给文丽萍推荐起这款口服液。文丽萍不像萧大妈那样迷信,此前村里有人推销信息锅,文丽萍对气功并不感冒,可一听这口服液是科学配方,价值一千万元,有效构筑人体健康免疫系统。医生还说,去年破了世界记录的长跑运动员,就是喝的这个。队伍后面的人催促着,到底买不买,搞快点。文丽萍看着小孩精瘦的模样,还是买了两盒。
      到家后开了两支让毛文博和池岁星一人一支。说明书上写着一天一支,一盒有二十支。小孩一见是药,便摇摇头不想喝,自己不疼不晕,没什么病。毛文博听话许多,拿着药瓶喝了起来,他见小孩一脸苦相,便安慰道:“甜的。”
      “真的?”池岁星半信半疑,嘬了一小口。当真是甜的。
      小孩喝完便跟毛文博出门打算去平洞,如果说筒子楼是家属大院,是煤矿本身的附带物,那平洞便是由煤矿所催生,像是一个小小镇,沟通景星乡和外界。
      黄义家里许多小孩已经到了,不说家本就在平洞的王燕、张欣,就连在周家坝的几个小孩也到了许久。那立方形的电视里放着节目,是央视频道的国庆晚会。
      日过西山,夕阳薄暮,小孩今天说过不回家吃饭,本想在黄义家蹭一顿,可见他们家这么多人,要是池岁星先开口,其他人大概也会效仿。何况一些家本就在平洞的,被大人叫回去吃饭,毛文博便拉着小孩往外走。
      “想吃什么。”他问道。
      池岁星虽然野,可每次还是得乖乖回家吃饭,顶多在同学朋友家蹭一顿,在外面饭店吃,从来没有过。被毛文博这么一问,小孩摇摇头不知所措,只好倚着毛文博,听他发落。
      “吃面吗。”毛文博问。
      “我想吃饭。”池岁星说道。
      毛文博带着小孩在平洞外转了转,选中一家店,要了两碗豆花饭。这豆花并不似南北方的甜或咸的豆腐脑,只是一碗饭、一碟豆花。
      池岁星用筷子还不太熟练,夹豆花的时候常常夹碎。豆花的质感没有豆腐脑那么软,也没有豆腐这样柔,介于二者之间。吃的时候,夹起一块豆花,在辣椒碟里沾两下,随后和米饭一起吃进嘴里。豆花咸香,米饭软糯,小孩饿得慌,却始终夹不起豆花。毛文博见状帮小孩夹了几块,赶不及小孩吃的速度,于是干脆把豆花碟端起来一股脑把豆花都薅到小孩碗里,又把辣椒碟也薅了一半的辣椒油。池岁星用筷子拌了拌,做了一碗豆花拌饭。
      小孩或许觉得这样好玩,毕竟在家吃饭总是规规矩矩。文丽萍常教导小孩吃饭夹菜时筷子不能外翻,一只手要端着碗,现在饭桌上只有毛文博和他,池岁星便不管不顾,豪横起来。毛文博倒是没管他,两人吃饱喝足,从饭馆里走出来。平洞比家属大院好的一点就是地势平坦,虽然还是起起伏伏,可比起在山腰上的筒子楼,平洞至少不用爬山。街道的路灯昏黄,周围的居民楼里传来电视和收音机的声响。
      天有些凉,毛文博拉着小孩暖呼呼的小手,回到黄义家里。宽敞的客厅里已经聚了许多人,小孩大人老人,都是过来看热闹的。屋里暖和,却没有坐的地方。池岁星仗着自己小,拉着毛文博往电视近处挤。他和毛文博挤到电视跟前,花花绿绿的屏幕上正巧放着烟花,五光十色,把小孩的脸颊映得通红。
      八九点钟,屋里的人也渐渐散去。从家属大院到平洞得走半个多小时,黄正担心池岁星路上遇到什么危险,让池岁星骑自己的自行车回家。后天上学时再把自行车骑到学校,让黄义骑回家便是。
      毛文博不会骑自行车,只好让池岁星载着自己。黄正帮小孩调低了座椅位置,自行车是旧的,也不担心小孩磕碰摔坏。毛文博坐在后座,对黄叔叔说了声再见,小孩便拧着车铃骑了起来。夜晚的路,要是池岁星一人,断然是不敢走的。可后面是毛文博,他搂着自己腰,池岁星便大胆起来。知道今天玩得晚,池岁星带着自己的小手电筒,让毛文博拿着帮自己打光照路。
      景星乡地势起伏大,有时候池岁星骑自行车上不去坡,毛文博只好下来帮小孩一起推上坡去。随后便是一长段下坡,要是白天,池岁星肯定是放开了骑,他都能想到风从自己身边刮过的样子。可现在晚上,一路上也没有路灯,小孩只好按着刹车,慢慢往下滑。
      路上没有多少月亮,只是夜风怡人,左侧的津江水面连接着远处,似乎与天幕齐平。停留在码头上的船只渡轮休养生息,四下安静,悄无声息。
      虽然有毛文博陪着,可池岁星心里还是慢慢害怕起来,他脚下用力,不免骑得快了点。毛文博在后座一直提醒小孩骑慢点,虽然有手电,可光亮不大,何况还载着自己。池岁星只好找毛文博聊点东西,不然越想越害怕,怕路过坟头,便引出什么阴魂来。
      渐渐小孩自娱自乐,开始哼起歌来。要么是收音机里听的张学友的,或是张雨生的。不过小孩字都认不齐,只能唱些中文。那个年代里大火的粤语歌,得等池岁星长大了点才会唱。想到唱歌就想到歌手,想到歌手便想到明星。池岁星减了速回头望去,毛文博侧对着自己,手电的灯光照在他半张脸上,穿着件米色衬衣,头发前些天刚修过,整齐干净,发梢微卷,正盈盈笑着。
      “怎么了?”毛文博问道。
      池岁星觉得自己哥哥长大肯定是个大明星。
      “好看。”小孩回道。
      “什么好看。”
      “你好看。”小孩理所当然道。
      毛文博一时间哽咽搪塞,不知如何说起。骑行车停了,池岁星脚太短,只好倚在车上,让毛文博双脚蹬地当做支撑。他只好笑着回:“你也好看。”
      小孩被夸得脸红,回头继续骑车,凉风抚摸面颊,把小孩身上的味道往后稍。毛文博搂着他,不觉贴得近了些。
      两人到家时已经快九点半,把车停在筒子楼下,上楼把借车的事情给池建国说了后,小孩便打水洗漱,打算上床睡觉。
      国庆只放明天一天假,池岁星睡前的想法是明天去哪玩,又想到今天在黄义家的电视里看到的烟花,又想到回家路上毛文博的那张脸。如梦似幻。小孩眯着眼,毛文博就躺在身旁,他埋头进毛文博胸怀,后者被弄醒,也没有埋怨,反而搂得更紧。
      “冷吗?”毛文博问道。
      “有点。”池岁星说。
      于是毛文博摸了摸小孩额头,看看有没有发烧;摸摸脚背,看看脚凉不凉。觉得小孩有点脚凉,便用大腿夹着小孩两只脚帮他取暖。池岁星搂着毛文博,小时候跟文丽萍睡觉他就喜欢抱着妈妈,六岁开始自己睡觉,起初还不适应,小孩得抱着一个枕头才能睡。现在好了,搂着毛文博就行。
      隔天小孩起得大早,毛文博还没起,周家坝的鸡鸣传遍景星乡各处,小孩起床洗漱,沁人心脾的花香便从筒子楼下传来。那几棵楼旁的桂花树,像是一夜之间开放,点缀质朴的清晨。
      秋老虎依然凶猛,池岁星只穿一件短袖,早晨的凉风虽冷,小孩躲在屋里,反而觉得有些闷热。毛文博随后醒来,趿拉着拖鞋,摩擦在地面的声响把小孩吸引进卧室。今天放假,筒子楼下的龙门阵从早晨开始便没停过。几个爷爷奶奶端着板凳,坐在弄堂前嗑着瓜子聊天。时而一阵穿堂风吹过,消暑解闷,实为闲暇快活。
      池建国见两小孩都醒了,便对他们说今天去帮果园摘果子。果园的老板向彪与池建国和毛健全都认识,在池岁星还没出生时,向彪很受毛家帮助,之后毛家中落,向彪也帮衬几手。到了毛健全这一代,他和池建国在矿上工作认识,跟向彪也熟络起来。
      池岁星点点头,小孩还不大,五六岁时帮着摘,身高不够只能摘些低果。诚然他会爬树,可以摘到一些大人们需要工具才能摘下的果子,可池建国看着,小孩也不好爬上爬下,生怕被骂。对他来说,摘果子好玩,摘一路吃一路也没人说什么,甚至还要送一部分出来,当做帮忙摘果的报酬。
      果园不大,可采摘期短,果园的工人就那么几个,除了像池建国去帮忙的,还有从景星乡雇来的工人,工资都是日结。这些工人大多也是些不在矿上工作的闲杂人,多是老头老婆,少有年轻人。虽说年老,干起活来却也干净利索,年年摘果几乎都是这一批人,新的一代大多想去大城市工作,如毛健全一样。
      一九九四年,东方明珠塔落成、三峡工程正式开工,万科转型,香港倒计时在天安门树立。那些年里,一件件事从报纸、收音机传到景星乡,一个个年轻人踏上津江的渡轮,去往下游。大城市光鲜亮丽,金碧辉煌,纯洁质朴之人总是埋头碰壁,想做卖烟生意,却被地头蛇讹诈卖假烟,街坊邻里听不懂渝话,大城市却反而只有自己只身一人。于是只好悻悻回头,又回景星乡,回到绿水青山,绵绵无期。有的在湾东读了技校,如池建国一样,毕业便回景星乡,坐进窗明几净的办公室,在景星乡结婚生子,安居乐业。时光芿苒,猝而过隙。
      毛文博上次去果园还是池岁星领着去,走的不是正路,而是小道。他犹记得小道陡峭,杂草丛生,就算走到果园,身上也是一身灰尘,再者或是一身苍耳,脚边再被不知道什么虫子咬上两口。还有倒霉的,一脚踩中蚂蚁巢穴,惹得一身腥臊。这次毛健全带着走大路,向彪站在果园前头来迎,一身新潮衣服,牛仔裤、蝙蝠衣,戴一顶鸭舌帽,俨然一个年轻小伙。向彪、池建国、毛健全三人岁数差不多,虽然孩子都七、九岁,可那年代结婚早,算起来也才三十五上下。向彪还没结婚,更没小孩,穿着这一套衣服,倒还合适。
      “向叔叔。”池岁星打着招呼。
      向彪身宽体重,脸上横肉纵生,像是穷凶极恶。可这样一个人,面对池岁星却满脸堆笑起来:“星星今天也来呀。”那副模样,像是罪犯面对自己子女般柔和。
      “还有哥哥。”池岁星跑得快,在所有人前头,此刻他向后一指,才见到拉着毛文博手往前走的毛健全。
      向彪一见毛健全,便上前招呼:“早知道你们回来了,这几个月生意忙,没来得及上门,回头请你们吃饭。”
      毛健全哈哈一笑,“没有的事,有空了多送点水果就行了。”
      “必须必须。”向彪拉着他们进果园。
      今天说是帮忙摘果,其实也就是他们几人一叙,在果园的小凉亭坐下,倒上酒,就着果香,说说近况。毛健全说说这几年带着小孩漂泊在外,向彪吐吐生意难做的苦水,发现好像就池建国好一点。可池建国又一摆手,说谁知道这煤矿还能干几年呢。
      倒是俩小孩,一进果园便跑得没了影,刘平带着俩小孩在果园玩,这个果子好看、那个果子好吃,池岁星一手一个,嘴里还叼着一个,快拿不下了便让毛文博帮忙拿一拿。可毛文博也有话说,他也拿不下了。刘平从采摘工人那里借了个背篓,小孩把手里的果子放进去,这才腾出手来,细细品尝叼在嘴里的果子。
      “甜吗。”毛文博问。
      “甜。”小孩强忍发酸的表情,把咬了一口的果子递给毛文博。
      毛文博见池岁星面部扭曲,不禁哈哈大笑:“一看就是酸的。”
      他剥好手里的果子,拿给小孩,“你尝这个,肯定很甜。”
      池岁星对毛文博的信任从来不缺,要是别人给他吃什么东西,他总要观察一二,可对毛文博不是如此。池岁星甚至都没有伸手,张着嘴往前探,毛文博也配合,把果子往小孩嘴里一塞,池岁星便说不出话来。小孩用力咬了一口,不停夸赞毛文博选的果子很甜,还不忘把剩下半个留给毛文博吃。
      景星乡的岁月迟缓,小孩穿着干净的衣服鞋子坐在楼梯坎上等爸妈下班回家。路过的人有背着孩子拄着拐杖的老人,有骑着自行车穿行在街头巷尾的青年,有从对门走来的毛文博。时间就这样缓缓流淌,带着一点惬意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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